作者:赫拉扎德
她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接了。徐延拿过开瓶器丢给她,三瓶科罗娜在精密的杠杆原理中爽快投降,金黄澄明的啤酒接触到空气,噗嗤噗嗤冒出二氧化碳的绵密气泡。
许多人都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纯粹的友谊,认为这种友谊要么是爱情萌发的先兆,要么被简单粗暴地描绘为一种委婉的拒绝,比如“有一方丑但性格好”。
但徐延有时也会想,是不是现代社会节奏太快,逼得男男女女必须高效精准地将情感关系工具性地分门别类,友情用于帮扶,爱情用于繁衍。他们没有空去探索那些其他的微妙情绪,于是用自己局限的、机械性的眼光把人类间超脱性别的交流统一归为暧昧,却忘了灵魂生来是自由的,更没有性别的偏见。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非常慢热的人,而那些带有目的性的关系实在是令他厌恶,徐延喜欢和白疏与京余三个人之间随遇而安的友谊。他们就像是建立起了一个小范围的理想国,在这里,她们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能提供编程技能的工具,他也没有把京余当成免费的心理咨询师,白疏也不用背负着皮囊的包袱,受到苛责或是享受优待。
有时每个人的优势也是每个人的包袱,而 1006 是一个卸下包袱的地方。进入这里之后每个人就不再有实体,而只有灵魂。
在场者人手一瓶,在咖啡桌上方约定俗成地干了杯。
“还是这样比较好。”
上次整个渣屑联盟的人都挤进他家来,这让轻微社恐的徐延有些吃不消,今天的场景才比较适合他。时间仿佛转回到远在菲利普乘上那架着陆于浦东机场的飞机之前,他们在 1006 用两个电饭煲吃火锅,喝酒,打牌,又或者只是漫漫闲聊消磨一个傍晚。
“伊贝拉呢?”
京余喝了一口雪白的啤酒沫,要不是下午有课,否则徐延的沙发上肯定也还会再长出一只大河博士。
“对啊,你的小女朋友呢?”
话题暂时从沉重的内衣贼和直男癌事件上转开,对任何一个揶揄他的机会,白疏向来绝不放过。
“她在你家那么多天有没有发现你一抽屉的化妆品呀?”
“……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吧。”
那时候他重度抑郁还不怎么肯吃药,有时就会陷入木僵状态。他不吃饭,不说话,不喝水,可以维持着一个动作很久很久。这种感觉就像是人被点了穴,大脑无法指挥四肢移动,也不想指挥四肢移动。
京余和白疏会来轮流照顾他,时间久了就想出了一个歪主意对不吃药这个行为做出惩罚——在他木僵时给他化妆。当年的白疏还有一个美妆博主梦,于是拿他的脸当试验田来做口红试色,眼影盘玩色,又或者是化各种各样的 cosplay 妆。
徐延知道这是两个姑娘的独特关怀方式,谁知后来就听之任之地真成了南大李佳琦。
“咦?你承认伊贝拉是你的小女朋友了?”
京余瞪大眼睛看着他。
“好事啊徐延!你以前宁愿装 gay 都不愿意接近女生的,小贝拉真棒!”
徐延这才领教了为什么说女性的语言能力要高出男性一截了,她们两面夹击得他有口莫辨。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而且我问她把公寓钥匙要回来了。”
“——什么?!”
两个女人跳起来,霎时间就为捍卫伊贝拉组成了女性攻守同盟。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白疏坐正身体满脸严肃。
“你真的对伊贝拉一点点好感都没有?”
正是因为太有好感了,而他的理性再也驾驭不了这种好感,眼看着即将成为出栏的洪水猛兽,所以才危险,所以才要再退一步。
“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应该是单纯的男女关系,更应该是共享同一目标的前进伙伴。”
徐延咽下一口科罗娜,抛出一个话题。
“——你们相信 soul mate 吗?”
“相信啊。”
单纯的京余就这样轻易地被带走了话题。
“心理学有针对灵魂伴侣的研究,和现在普遍的认知不同,soul mate 其实并不用特定性别,你的同性或是异性都可以是你的 soul mate。具体指的是与你价值观世界观高度契合,能够轻松理解对方,模拟对方心理过程的伙伴,所以白疏和你都是我的 soul mate。”
“那你觉得菲利普是你的 soul mate 吗?”
她被徐延问得一愣,歪着头认真想了想。
“不算,但我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Soul mate 的最理想状态是你不需要把自己的思维过程付诸语言,对方就能够懂得。但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很有吸引力的恋爱关系,恋爱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人想要去了解另一个人的强烈愿望,一个生命交叠于另一个生命去感受他的思想。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言不语就能准确推测出对方想的是什么,下一句会说什么,那岂不是很无聊?”
想起都没有加入 soul mate 俱乐部资格的菲利普,京余满面春风。
“这样才会有惊喜嘛,和他相处时我会时时刻刻惊叹于他的行为和思考方式,觉得他稳重、谦逊、内敛又温柔。我爱慕他身上与我不同的差异性,喜欢他总是念叨我做事太冲动,但又时时刻刻在我身后提供支持我的可靠。”
许是意识到自己在赤裸裸撒狗粮,京余又亡羊补牢道。
“但 soul mate 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甚至是难能可贵的体验。比如在你们面前我就可以放下包袱,用不着一直治愈啊,积极啊……其实心理学学的越多,心理咨询的经验越多也感觉被剥夺了一些权利,我不能表现出我也有无由来的愤怒和厌恶,应该二十四小时都是无敌小太阳。因为我一旦没有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别人就会直接怀疑我的能力。说‘欸,你个心理咨询师怎么还崩溃还焦虑呀?’。但在你们面前我可以说一些没有情商到令人发指的话,不用再去做一个房间里散播积极情绪的那个人。所以我认为 soul mate 的很重要一点是——不论你做出了什么样的行为,他们永远都能够穿透外表直视内心,成为最了解你内在的人。”
“那我和你的理解不同,这又可以上升到到底是找互补型还是找差异型的人谈恋爱上。”
白疏吹吹指甲,她是算是徐延见过的所有女博士中最精致的一个,这份精致就体现在还会一丝不苟做美甲上。不像京余这样总嫌指甲长了打字码论文碍事,定期全部剪的和狗啃的一样干净,充满了直男式的实用主义。
“我觉得恋人之间还是要有相似性才能长久,就像是 soul mate,共同的价值观,共同的目标。”
“——那你和乔老板有相似性?!”
两个损友迫不及待地联合起来反问。
“之前我觉得没有,但是今天咨询之后我又再想了想,觉得还挺细思恐极的。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觉得我作吧?”
“——作!”
白疏瞪他们俩一眼,漫不经心接着往下说。
“我觉得吧,现在人对 soul mate 的理解有一个误区,那就是如果你是我的真爱或者我的灵魂伴侣,那你就应该一眼看到我就天雷勾地火,或者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靠脑电波交流就能彼此彻底理解。但这是不现实不可能的一种玛丽苏宿命论,再 soul mate 你也要靠沟通和一起生活来彼此了解。”
“就像你们说的,我作,还是有事没事作天作地的那种作。我之前也觉得一个具备 soul mate 品质的人就应该要和我精神绝对同步。但和老乔在一起这段时间我又发现……其实同不同步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你的尊重和希望去了解你的愿望,并且要在一段亲密关系里一起成长。”
“这种感觉就像是两个人登山,你走这条路,我走另一条路,最后我们于山顶集合,互相分享一路上看见的不同景色。于是有限的经历便乘以二,你眼中的风景,也是他眼中的风景,这才是 soul mate。”
京余点头赞同。
“你说的可以理解为 soul mate 的成长性。”
白疏一扬下巴,坏笑着看向徐延。
“该你了,你和伊贝拉够不够 soul 呀?”
“我最近看了京余之前在闹分手的时候推荐给我的《当尼采哭泣》。”
徐延试图回忆了一下。
“尼采对布雷尔说‘我所梦想的一种爱情,是两个人共享一种共同追求某种更高层次真理的热情。或许我不该称呼它为爱情,或许,它真正的名字是友谊。’对我来说这才是 soul mate 的理想状态,纯粹的共同追求一个目标,也不给彼此束缚。”
“但我不觉得伊贝拉想和你一起那么崇高啊……”
京余皱眉。
“我觉得她还是更想要普普通通的恋爱吧,比亲亲抱抱举高高,以男女朋友的身份出现在所有场合……”
“那这些付卿涵都能给她。负责任的恋爱不过就是一个个男女匹配、磨合,最终挑挑选选走向婚姻的过程。你觉得我会有婚姻吗?像我这样的情况,最负责任的选择就是带着我有缺陷的神经孤独终老。”
他不知为何忽生烦躁,出言打断。末了看着她们两张无言而沮丧的脸,又有些后悔。
“总之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相信我的理智能把这段关系维持在单纯的友谊,或者像你们说的 soul mate 吧。”
“可有些事……我不觉得是理智能够控制的。像我吧,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菲利普只会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半年,但我还不是一头扎进去了?”
可能是科罗娜的气泡过于丰富,京余搓了搓微微泛红的鼻尖。
“我不后悔啊,如果我当时瞻前顾后白白浪费时间,那可能这半年都不会拥有了。所以徐延,我和大河这么难都决定在一起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徐延垂头,晃动着玻璃酒瓶,低声喃喃
“如果你当时身边有更合适你的人选,如果他爱你,那就应该退出……”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听清算了。”
他抬头把球抛给白疏,顾左右而言他。
“你准备什么时候搬回你的黄浦区豪宅?最好别让伊贝拉知道你和付卿涵是室友,你这么个妖精戳在他那儿,她会多想的。”
“呵,她会不会多想你还不知道吗?”
白疏冷笑一声,并不接球。
“你不信我们可以做个实验,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我要搬到你家来住,你问她把钥匙收回来是为了给我。哼,我怕电话都还没挂,我的手机就直接在我脑门旁边爆炸了。”
“你别听她瞎说,她也就最多能把你论文全删掉。”
徐延在白疏的死亡凝视中将剩下的啤酒悉数干掉。
“伊贝拉只是我的学妹,that’s all。”
“是不是只是你的学妹我可不管,不过就你这样消极的态度,我可要帮付卿涵追伊贝拉了。”
白疏往沙发背上一靠,摆出老佛爷的架势。
“等抓到内衣贼了我就打算在付卿涵的公寓开趴,到时候我会在渣屑联盟里再发一遍,你们两个都要给我来,还有带上家属,听见没有?”
被霸道了的京余乖乖替菲利普点了双人份的头,唯有徐延毒舌。
“那你的家属呢?”
白疏挑眉不语,他抓紧机会在八卦好友的感情生活上扳回一局。
“——嗯,我说怎么觉得我们渣屑群里少了一个人呢?上午京余那群主小学弟管自己的群昵称叫‘搬砖陈屑男’,他还忽悠了菲利普把自己的群昵称改成‘进口菲渣男’,我是自动自觉改叫‘编程钙佬’。那你那位大佬呢?我们把他也拉进群里的话他该被册封什么名号?”
白疏气得抄起咖啡桌上的纸巾盒子就扔在他的脸上,扑上前去两人打做一团,徐延招架着不住寻求同盟,朝京余连环发问。
“你说呀,京余你说呀!你觉得应该叫什么?!乔沫男?乔粉男?乔灰男?”
京余喝了点酒,像个智障儿童似的看着他们傻乐。
“我觉得,乔老板身份贵重,要多少个我们这些渣屑沫的学术民工凑在一起才能凑出一个乔老板来呀!我们一定要取个大气的,这个量词一定要用的大!所以我看就叫……”
许是酒壮怂人胆,她拉长了音调回答。
“——富可敌国乔坨男!”
话音落下,坨男夫人便将她也拉入战局,三人吵吵闹闹,笑浪声声。
这个曾经见证了京余与菲利普第一次约会,举办过无脑火鸡面比赛的 1006 关上门来,是一个能够谈论灵魂伴侣、爱情与友谊的地方。
第195章 ‘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是一个抉择难题
杜娅维怀抱一叠讲义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