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拉扎德
他深呼吸,扭过头朝窗外看去。
“但她一直珍藏着一张老照片。她说那是在一个英国同学为她举办的中国新年派对,她穿着旗袍,我父亲穿着西装。那一晚,他们彻夜聊天、跳舞,她把老上海的音乐歌词一句一句地翻译给他听。她爱上了他,他们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
京余看着菲利普棱角分明的侧脸,心里痛苦不堪。
在他的身上她不难想象出那昔日德国恋人的影子。一个娇小的亚洲女人站在他身旁,这不成比例的一对儿需要她一直仰着脖子才能符合社交礼仪。但凡派对上声音过于嘈杂,他的耳朵就会离得她的唇太远,而需要微微倾斜身体才能听得见她在说话。
能拥有恋人的孩子穿越陌生的欧洲大陆,后来才成为赫维埃赫太太的那个女人该是多么的勇敢,又多么的爱他。
勇敢的赫维埃赫太太可能从未想到过,几乎同样的剧本在他们的下一代身上重演了,只是这次穿越漫漫长途恋上异乡之人的是她的儿子,而京余比她怂多了,就连许下一个空虚承诺的勇气都做不到。她只敢倒数,把有他的每一天都当作世界末日来度过。想来这一点倒是异曲同工的,不知赫维埃赫太太与德国恋人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否也是如此燃烧着激情又窒息的绝望。
想来人类表达悲痛的方式可真是乏味,遇到痛苦无论大小都只会哭泣。而她的症状早已超过那零零星星的痛苦的总和,她若是杜鹃,便得昼夜啼唱,直到泣血,直到与哀戚同归于尽,无力垂死而去方歇。
“——你想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吗?”
京余哭都无力再哭。
“柏拉图在《会饮篇》中写,从前的人是男女一体的一个圆。众神忌惮人类的力量,于是完整的一个人就被宙斯劈开了,从此男女两半流离失所,要在世界上寻找彼此才能重得圆满。”
“我觉得我找到了缺失的那一半,但宙斯残忍,他又要把我再劈开一次。”
菲利普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握住她,这是他允许自己在公开场合所能做出的最亲密的举动。
他们中间隔着一盘冷掉的烤鸡翅,两手深情相握,久久不语。
直到京余逐渐收拢心绪,慢慢回神,强作镇定。
“好了,我们去看看许璐吧。”
他们请服务员来买单,一言不发的菲利普忽而冒出一句。
“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案了?”
那折射出薄薄阳光的浅淡银灰色宛如两枚新铸成的银币,而这通透的眸色却望不进他的心底到在想些什么。
“你这么说起来还真是啊。”
京余望着他静谧的双眼,难得地被他逗笑了。
“你这华生长得比福尔摩斯都高这么多可不对啊。”
他也笑起来,挠了挠下巴眯起眼睛略做犹豫后才开口。
“我刚才就想说了,按照柏拉图的意思,那我们以前被缝合在一起的时候,岂不是我得像背着个小书包一样天天背着你到处走?”
“……你刚刚帮我把手机塞在哪里了?”
“包里呀,怎么啦?你现在就要用手机吗?”
“要啊,当然要啊,我现在就给你订滚回杜塞尔多夫的机票!”
京余还真硬把手机从包里翻了出来,按开解锁。
菲利普赶紧求饶。
“我错了,你不是小书包。”
“你才是小书包!你头也小书包,脚也小书包,全身上下都是小书包!”
京余愤愤骂完,先发了条文字,想了想又觉得太慢,干脆拨出了一个语音通话。
“——喂,还得让你去女寝那边的便利店跑一趟,我想让你帮我去问一下从便利店通到平台的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上锁的?废什么话!快别吃鸡了给我立刻滚过去!啊?你们现在就在医院里?我们也在,就在旁边那家意大利餐厅……”
这对学姐与学弟相爱相杀片刻,最后以小学弟乖乖从命告终。
“怎么了?”
京余微微皱眉。
“对了,你把之前统计的数据给我看一眼,我记得确定了有关联性的案子是十六起对吧?”
谈起案子,菲利普从包里把电脑拿出来开机。
“是的,你发现什么了?”
“我觉得你说得对,有时候还是要 think outside the box……”
京余坐到菲利普身边,幸好这张单人座位靠着长沙发卡座,她霸道把他往里挤了挤。
“——我们一直都先入为主的认为是从外面溜进女寝晾衣台的男性,但为什么内衣贼就不能是女性呢?”
“你的意思是说……!”
“对。”
京余看着屏幕的神情颇有些哀戚。
“菲利普,我有预感。当这个案件被破获后,我们会得到一个残忍的真相。”
就在这时,意大利餐厅玻璃门被推开,此刻正值用餐高峰,领位小姐礼貌而恭敬地上前阻拦一个闷着头就要往里闯的人。
“您好,您是订位了吗?”
“我朋友在里面,我找人。”
他丢下一句话后就这样直直朝他们的座位冲来,路上差点撞翻了几个传菜员手里的披萨。京余与菲利普同时抬头,错愕地看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闪现而来的陈子靖。
“用不着去查了——曲歌自首了。”
“自首?!”
“她承认那些内裤是她偷的。”
他拉开椅子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柠檬水猛灌一气。
“黎湉在那儿问她呢。”
第202章 “因为我不是傻白甜,我是心理师”
一个小时前,他们俩并肩站在病房前,陈子靖手里提着一箱酸奶,黎湉拎着一篮果篮站在门外,而病房里正在上演一场混乱。
一个女声凄厉惨叫。
“——我不要!别碰我!我要找我爸!”
另一个女声伤心欲绝地安抚。
“——璐璐,你要懂事啊!大家都是为了你好,妈妈已经报警了,快让姐姐帮你验伤!”
还有一个低沉的中性声音加入。
“——阿姨,许璐不想验就不要勉强她了吧!”
“——那你说啊,你快说到底是谁把她害成这样!”
许璐的哭泣声,护士的安抚声,许妈妈的悲愤,曲歌的维护,各种各样零零散散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声声锥心。陈子靖感到掌心一暖,原来是黎湉咬着嘴角,悄悄拉上他的手。
他记得京余学姐说过她是这届研究生中最有资质当心理师的一个,因为她柔软而单纯,傻白甜的特质赋予她以善意去爱这世界的能力。但这在心理工作中时常会被遇见的人间抓马悲剧,白纸一般的她真能承受得了吗?
陈子靖心生怜惜,玛丽苏里招人爱的永远是傻白甜,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进去吧。”
他伸长胳膊揽过她的肩膀,抚了抚算是传递给她一些力量。
“嗯。”
但正当他们提着探病礼物还没靠近,曲歌一见他们露脸便先走出来截住了他们,拉着二人退进走廊里。
“你们来干什么?”
她的态度很差,似乎被病房里的一地鸡毛搞得心情十分糟糕。
“许璐室友说有人拿了她的电脑前几天才送回来,你们怎么可以查她电脑呢?!
黎湉心虚地低下头,陈子靖却懒洋洋回击。
“要不是我们查了,否则还真不知道放火的是她,救火的也是她。”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
曲歌目眦欲裂,上前两步几乎要凑到他鼻尖,两人气氛之紧张,似乎下一秒就要被点燃。
但这小少爷是不知道什么是退让的,他要有此分寸也不至于就在这家医院里接过鼻子。陈子靖继续说下去
“我说的不对吗?其实你们早就知道那个偷拍的人是黄潇了吧?为什么不直接举报给院办让学校来处理却要发那样的帖子?!喜欢把事情搞搞大吗?!”
他冷哼一声。
“你放心,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黄潇偷拍的证据。心理系的人也已经找到他了,但现在大家都在怀疑内衣贼到底是黄潇,还是许璐为了嫁祸给他而设的局!她本来自己是一个受害者,现在有十六个女生也莫名其妙变成了受害者!”
曲歌的火气忽而灭了。
“和你们坦白吧。”
她疲惫地闭闭眼睛,一只手按了按鼻梁再插回口袋里。
“那篇帖子是我用许璐电脑发的,内衣也是我偷的。”
他们在一时无言的震惊中飞快对望一眼,陈子靖迅速接道。
“黄潇寝室外面的内裤也是你埋的?”
曲歌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对,是我埋的。”
一切都明了了,陈子靖不再咄咄逼人,他沉默着低头后退半步。以前两人早就在辩论社里培养起了这样的默契,锋利的三辩将撕开的逻辑缺口交给她,该换她上场总结了。
“呃……曲歌。”
黎湉上前撇下眉毛,似乎比她还要感同身受的难过。
“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我知道代替心爱的人接受惩罚证明了你非常爱许璐,但你这样的包庇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害她……”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在包庇她?!我那天自己电脑没电了,而她又狠不下心把事情搞大,我才用她的电脑发了那个帖子!”
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谎言就像是一场梭哈游戏,曲折故事是发牌的庄家,而桌上博弈的两股势力以不真实的信息眼花缭乱层层叠加。
而如今他们下注已够,所以 show hand 的时候到了。
“你听我说……许璐真的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她一定没有告诉你她到底是怎么处理的吧?”
她哀婉地注视着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