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丁琉璃
“那,属下便下去安排。”小花的眼睛在两人间骨碌碌转了一圈,找了个借口一溜烟儿走了。
明琬挎着沉甸甸的药箱进门,命令闻致:“起来。”
闻致从来都是发号施令的那一方,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命令他,顿时一怔,望着明琬的眼神多了几分晦暗深意。
但他依旧迟缓地站了起来,手撑着椅子扶手,淡色的唇抿成一条线。
明琬一见他这模样,便知他双腿骨髓定是针扎般痛得厉害。受过重伤之人,寒冬及梅雨时总是难熬些。
“躺上去。”明琬朝一旁供休憩用的软榻抬了抬下颌。
闻致皱眉,可无奈人是自己追回的,便是再觉冒犯也只能照做。
明琬将打开的药箱搁在案几上,而后坐在榻沿,搬起闻致的腿为他褪下官靴。
闻致愣然,而后忽的起身按住明琬的手,眸色幽深道:“明琬,我……”
“腿都弯不起来了,就别逞强。”明琬眯了眯眼,认真道,“若不想下半辈子坐回轮椅中,便躺着别动。”
闻致这才慢慢松手,竭力试图让僵硬的身形放松些。
明琬除了他的鞋袜,将裤腿卷上,命他自己将腰带和外袍解了。知道她是要替自己舒缓疼痛,闻致不敢有逾矩之思,依言照做。待衣服解开后,他过于冷白的脸上也总算有了些许血色。
明琬心无旁骛,将配好的膏药贴满了闻致腰腿的几处穴位,自始至终未曾抬眸看闻致一眼,只在一盏茶后凝神问了句:“感觉如何?”
那药膏不知是何药材所制,刚接触皮肤时只觉冰冷,渐渐的便像是烧起来似的发热,闻致感觉骨髓里的冰刺正在一点点消融,便舒展眉头道:“有些热。”
明琬点燃了药条,隔着膏药熏燎道:“热便对了。这是我南下途中从游医口中得来的古汉方,昨日新配了两罐,你且收着,疼的时候便按照今日穴位所示敷上一贴。”
闻致久久没有回应,明琬疑惑抬首,便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他垂眸望着凝神忙碌的明琬,双眼仿佛翻涌的漩涡,能将人的灵魂整个吞噬。明琬猝不及防撞上,有种本能的退怯,像是被苍狼盯上的兔子般。
然而,她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明琬了,成长的代价之一便是学着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敛了心神,瞪着闻致问:“我和你说的,到底听见不曾?”
她曾有言在先,若是闻致不听话或是再强迫她做事,她可随时离去。
大概是顾及这一点,闻致只能按捺住心底躁动的偏执与疯狂,哑声道:“你可以,来帮我贴。”
高高在上的猎食者正悄然织就罗网,只待猎物放松警惕,便可一步步将她蚕食……
明琬不动声色,温声沉静道:“若你归来得早,而我又恰巧有时间,自是应该来服侍你换药。”
闻致眼中的炙热平静些许,而后别过头轻声道:“我并非此意。”
“昨夜,谢谢你。”明琬轻声道。
闻致眼睫一颤,再抬首时恢复了矜贵自持的神色,轻松道:“还有多少?我一并给你画了。”
“不必。”明琬拒绝了他,而后在冰霜降临前又补上一句,“你素日已是繁忙,我怎能拿自己的事来打扰你?何况,总是不睡觉易积劳成疾……”
“你在担心我。”闻致望着她的眼睛,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明琬药灸的手微微一顿。
她并不喜欢如此咄咄逼人的闻致,不喜欢他这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样子,遂抬起澄澈的眼反问道:“大夫关心自己的病人,有何不妥?”
闻致的面色果不其然一僵,好在很快调整过来,若无其事道:“无碍,是我太贪心了。”
“虽说感谢你,但,别熬夜了。”明琬岔开话题,“你需要休养。”
药条灸完了,明琬在铜盆中洗净双手,期间,闻致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背上,深沉炙热,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明琬装作没察觉,擦手时方听见闻致低沉的嗓音传来,命令般低沉道:“过两日上元节,晚膳后有灯会,你空出时辰来……”
末了,他略微生硬地加上两个姑且算得上“礼貌”的字眼儿,道:“……可否?”
上元节是他的生辰,明琬心中明镜似的清楚,却故意平静如常道:“还要绘图,再说吧。”
之后两日,剩下的几十份草药图纸皆在夜深人静时被人悄悄画完,无论明琬多晚睡,将草药标本藏在何处,第二日清晨起来,案几上总会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新画好的图,简直跟闹鬼似的。
明琬拿着图纸前去找闻致,闻致眼也不抬,只是淡然道:“画都画完了,又何必在乎这笔墨是出自谁人之手?你若真心怀感激,也可每日来为我敷药治疗。”
明明一腔好意,话却说得像是图谋不轨似的,明琬一时复杂难言。
上元节那日午后,消失了半个月的章似白突然出现在了闻府门外。
明琬接到管家禀告出门时,看到焦急踱步的白袍侠士,颇为惊讶道:“章少侠,你不陪家人过节的么?”
见她出门,章似白如见救星,箭步向前道:“过什么节,我姐要生了!”
明琬刚想说“令姊生产该去找稳婆,来闻府作甚”,便见章似白急红了眼道:“难产!大人快不行了,可孩子生不下来啊!”
明琬赶到时,章家阿姐已经疼得没有力气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面容惨白无一丝血色。
他丈夫帮不上忙,只会干着急。明琬一见房中的两个稳婆手中拿着剪子和产勾,登时心火怒烧道:“产妇已是虚脱,若强行剪开产道拽出婴儿,必定血崩!”
稳婆见闯进来个年轻姑娘,登时大骇,连连摆手道:“哎哟你干什么?这等腌臜地岂是你这姑娘能随意进出之处?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让我来。”明琬背着药箱,从两个稳婆中间强行挤了进去,握住章家阿姐微凉的手道,“夫人你好,我是章似白的朋友,亦是大夫,能听清我说话么?”
章家阿姐眼中掠过一丝光彩,紧紧握住明琬的手,艰难点头:“求大夫……救救孩儿……”
神志清醒,明琬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道:“没事的,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两个稳婆朝明琬翻白眼,努着嘴道:“瞎添什么乱?老婆子接生过的孩子都快有一条街之多,再这样下去,只怕会一尸两命……”
“你说什么屁话!我姐定会母子平安的!”屋外的章似白听见了稳婆的话,气得险些冲进来,连声对自家姐夫道,“姐夫,你去把那两个胡说八道的婆子给我抓出来!”
明琬用乌头等药煎水给章家阿姐服下,待她疼痛稍稍减轻,便着手推正胎位。期间侍婢送来参汤给章家阿姐补充力气,好在明琬及时阻止,将侍婢斥下。
给大出血的孕妇服用参汤,这不是要她的命么?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斜阳收拢,侍婢们来来往往换上了烛台灯笼,方听见章家阿姐一声嘶哑地痛呼,婴儿响亮的啼哭充满了整个房间。
明琬满手鲜血,几乎立即瘫软在地。
从章家阿姐家出来,方觉天色黑得厉害,明琬一咯噔,道了声“糟糕”,匆匆背着药箱就往外跑。
她跑得实在太过匆忙,章似白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拉住她的腕子道:“你跑这么快作甚?姐夫还说要好好感谢你呢。”
“不必了,我有急事。”明琬道,“何况都是朋友,你也帮过我许多。”
“哎等等!”章似白递给她一个红色的钱袋,“大恩不言谢,红包还是要给的!”
“我不能收。”明琬将红包推回。
“给你你就拿着!”章似白又将红包硬塞回给她。
一推一回间,谁也没有注意到路边一辆马车静候多时。
车中人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唯有一双冷寂的眼睛格外亮,沉沉的视线落在推搡的两人身上,晦暗一片。
“明琬,过来!”刻意压抑的清冷嗓音,打破了夜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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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对弈
马车上, 闻致裹着一身玄青色的狐裘披风,脑后的发丝自肩头垂下,像是最纯净的墨色流淌, 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不说话的时候, 总让人想起最锋利的刀, 或是最孤冷的雪。
明琬猜他此刻定是很生气, 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车外, 章似白抱臂朝这边看了眼, 确定明琬没有遭受闻致的“虐待”, 这才放心地回去看刚降生的外甥去了。
明琬轻轻搁下肩上背着的药箱, 双膝并拢平缓呼吸,而后解释道:“章似白的阿姐难产, 性命垂危, 我临时跑了一趟。”
以前闻致忘了她的生辰, 她仍旧记得当时是何滋味。此番闻致生辰,她虽并未许诺过对方什么,但见他久候路旁之时, 到底是有一丁点儿心虚的。
她不是闻致,做不到那般理直气壮。
闻致转过头来看她。
明琬以为他意图问罪,已经做好了反驳的准备。谁知, 闻致只是平缓问道:“生出来了吗?”
明琬怔了怔,腹稿被尽数堵回腹中。愣了愣神,她颔首道:“母子平安。”
“那很好。”闻致道。顿了顿,他又说, “方才独自在车上,见你与那姓章的往来谈笑,我想了许多。阿琬可知我在想什么?”
相识六年, 闻致第一次唤她“阿琬”,而非连名带姓地叫唤。
明琬心中大过诧异和不适应,以至于忘了回应,待她回过神来时,刚巧听到闻致沉稳压迫的嗓音传来,低低道:“我在想,若是能将你锁在身边,只为我一人欢笑便好了。”
明琬心脏骤然一紧。
她望着闻致,似乎想从他晦暗深邃的双眼中辨别这句话的真假,努力沉静道:“可是你不能如此,若我成了笼中雀,是绝对不会再对囚禁我之人展露笑颜的。”
“是,我不能。你早已知道我的弱处了,不是么?”闻致眼中的压迫感消失了,落寞夹杂着许多看不懂的情愫,幽黑一片。
闻言,明琬直白地告诉他:“闻致,我以后会有很多病人,或许还会有许多朋友。”
但,只会有一个夫君。所以,别逼我,那样只会让我走得更远。
明琬绯唇微启,终是将逾矩的心里话咽下,低声道:“今夜之事乃是意外,原以为一个时辰能好,未曾想会耽搁如此长的时间……抱歉,让你久等了。”
闻致神色淡淡的,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来,顺手裹在了明琬的身上。
“你无须向我道歉。”他靠近的时候,身上有类似松枝积雪的清冷木香,垂眸像是说给自己听,“有负于你的,是我。”
明琬愣愣的,像是不认识般看他。
闻致替她系好了狐裘披风的系带,有些紧,扎的结亦是歪歪扭扭的,但很温暖。明琬垂首间,借着车帘缝隙中漏进来的一线火光,方才发现自己的袖口和裙裾上沾了不少血,仿佛星星点点枯萎的红梅,但已被厚实的披风遮得严严实实。
不知何处在放烟花,砰砰砰响个没停,车帘外的夜色也跟着红红紫紫。
明琬撩开车帘看了眼,长安城市坊的围墙很高,看不到烟花的形状,只隐约看见东边的天映得忽明忽暗,从远处的笑闹赞叹声来揣测,应是极美的。
“谁家放烟火呢?放这么久。”明琬自顾自道。
“大概是……因为过节。”闻致竟然也搭了话,随即侧首端坐,吩咐侍卫和车夫启程。
此时已经不早了,明琬问他要去哪儿,他道:“用膳。”
那一瞬,烟火的光落在闻致的眼里,明灭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