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妈妈叮嘱他:“今天晚上,咱们吃虾仁水饺、青椒炒牛肉、苹果羹、凉拌豆腐,再炒一盘青菜,你喜欢喝可乐,妈妈刚帮你冰镇了一罐可乐……下午放学后,你带你妹妹回家,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晚饭。”
林泽秋站直了身体。他的脊背笔直如一条垂线。他握着家门的把手,嗓音嗡嗡地含糊道:“好的。”
林知夏也喜欢说“好的”。她能把短短两个字讲得很甜,充满活力,讨人喜欢。而林泽秋在表达相同看法时,嘴里却像含了一块烂桃子。妈妈跟他招了一下手,骑车离开单元楼。
林泽秋忽然感觉自己恢复了一点力量。先前困扰他的那道数学题,似乎也没有那么恐怖了。他关好门,走回卧室,满身干劲地投入到学业中。
可惜,他的精神力,只是昙花一现。
又过了十分钟,他还是解不出压轴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在椅子上坐如针毡。
黄桃酸奶的杯身沾着一层细小的水雾,像是从他心底淌出来的一片汗珠。他握着酸奶杯子,手指被水汽浸透,微微发凉。他扬起下巴,视线穿过玻璃窗,背后传来林知夏的声音:“哥哥……”
他大惊失色:“你怎么醒了?”
林知夏揉了揉眼睛:“我梦见你被小企鹅吃掉了,我在梦里难过地哭了……”
林泽秋很尴尬。
但他不能戳穿自己对妹妹说过的话。他含糊其辞地应道:“做梦而已,你怕个鬼?”
林知夏理直气壮:“我就是有点害怕,不行吗?”
林泽秋的身侧还有一把椅子。他狠狠拍了拍那个空位,林知夏“哒哒哒”地跑过来,坐在他的旁边。他抬起手,像抚摸小猫一样抚摸她的头顶。
“你胆子太小了。”林泽秋一边给她顺毛,一边批评她。
林知夏却说:“可我不怕企鹅,也不怕虫子呀。”
林泽秋小时候被蜈蚣咬过,从此,他有了一个致命的缺陷。他见到虫子就会当场崩溃,丢弃一切男子气概,再也做不出平日里那幅高傲冷静、睥睨众生的姿态。
他警告林知夏:“你少在我面前提虫子。你再提一次,我立马跟你讲鬼故事。”
林知夏非常害怕鬼故事。因为她忘不掉鬼故事,也忘不掉恐怖的氛围。哥哥随口一说,她的脸色就发白了。她愤愤不平道:“你真坏。”
哥哥缓慢地轻抚了一下她的脑袋:“白眼狼。”他说:“从你三岁开始,爸妈就让我帮忙照顾你,那一年我才六岁。”
林知夏不再说话。
玻璃窗浅浅地倒映着室内景象。兄妹二人和谐共处,温暖的亲情四溢流淌,这是一副多么温馨的画面啊。
直到林知夏开口说:“哥哥,你还没做出压轴题吗?”
林泽秋收回手,站起身,整理文具盒:“快到点了,你去准备一下,我们出门上学。”
林知夏没有理睬哥哥。她提笔在纸上写出答案,解题步骤极尽详细。她甚至拿出一张白纸,认真地概括了“同类题型解决办法”。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打了一个哈欠,安安静静地返回她的房间。
林泽秋捧着她留下的纸页,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许久。
当天晚上,林泽秋又沾了林知夏的光。他家的晚餐丰盛的像是一顿年夜饭。
傍晚六七点的生意最兴隆,爸爸不敢暂停营业,便用一只饭盒装了点菜。林知夏执起筷子,抓过爸爸的饭盒,往饭盒里拨了一大片虾仁水饺和青椒炒牛肉。
爸爸顿时感慨万千:“夏夏多好啊,你们说说,我家夏夏,多好的小姑娘。”
他捧着饭盒,心满意足,走向自家的店铺。
妈妈留在餐桌上,陪着儿子和女儿吃饭。林知夏用鼓掌来表达她的快乐:“虾仁水饺!三盘水饺!”
妈妈笑说:“喜欢就多吃点。”
林知夏端着瓷碗,倒了醋,虔诚地夹起虾仁水饺,放进碗里。她细嚼慢咽地品尝着劲道的面皮、鲜嫩的虾仁、甘美的玉米,酸爽可口的老陈醋。心肺间充盈着欢快的情绪,她所呼吸的空气都变得轻盈而香甜。
“夏夏好开心。”林知夏吃得起劲。
她连吃七个饺子,又问:“哥哥和妈妈开心吗?”
妈妈哄她:“夏夏开心,妈妈就开心。”
林知夏从妈妈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回答。她又扭过头,看向了哥哥。
哥哥没蘸醋,只把青椒牛肉和虾仁水饺放在碗里,风卷残云般扫荡着美食。他的左手边是一碗苹果羹,右手边是一杯冰可乐。他几乎吃不过来了。听见林知夏的问题,他竟然说:“托你的福,家里多了两千元的外快。”
其实,林知夏获得初中联赛一等奖时,学校就奖励了她五百元的奖学金。但是,她没有上交那五百块。她把五百块偷偷藏起来了——这样,她平时买书、买文具、参加春游和秋游,就不用问爸爸妈妈要钱了。她向父母要钱的时候,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哥哥提起“两千元”,就让林知夏想到她的五百块。她脸色一红,咬住一只饺子,闪烁其辞:“两千元不算很多钱……我以后会挣更多钱。”
哥哥像是要和她攀比一样,紧跟着说道:“我也能挣很多钱。”
“你挣到钱以后,要请我吃饭,”林知夏提出她的梦想之一,“我想和爸爸妈妈哥哥一起吃大西洋龙虾。”
她比划出一个长度:“这么大的大西洋龙虾。”
哥哥捏紧可乐瓶:“会有这么一天。”
林知夏点头:“嗯,会的。”
*
林知夏热爱海鲜。
她曾经在图书馆认真阅读一本《海洋生物大全》,以此来判断什么海鲜能吃,什么海鲜不能吃。后来她和江逾白做了同桌,又从江逾白那里得知了更多与海鲜有关的知识。
江逾白的见识非常广阔。他不仅读过很多书,还亲身游历过世界各地。他自己的体验和描述,远比《世界旅游大全》的视角丰富得多。
林知夏喜欢听他讲述,他在旅行中的所见所闻。
她听他讲过英国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在圣保罗大教堂的负一层,停放着威灵顿公爵的棺椁。棺椁的四周悬挂着褪色的旗帜,石头地板上雕刻着许多死者遗留的姓名。
从圣保罗大教堂出发,开车十分钟就能抵达著名景观“伦敦眼”。
但是,江逾白说,“伦敦眼”根本没什么意思,是很无聊的一个景点。他站在“伦敦眼”附近的桥上,远观一群游客们乘船观光泰晤士河……
“泰晤士河怎么样?”林知夏问他。
他迟疑两秒,诚实地说:“河水的颜色偏黄,比较混浊,不算干净。”
江逾白非常讲究卫生,他的关注点与林知夏不同。林知夏双手捧着脸,总结道:“原来伦敦的泰晤士河是这个样子的。果然,工业污染太严重了,我在书里见过。”
江逾白补充:“泰晤士的上游河水还行。伦敦北面有一座汉普顿宫,在上游河畔,景色算是可以。很多著名的建筑物都建在河畔。Cherwell是一条支流,牛津大学在它旁边……”
林知夏突然又问他:“法国巴黎呢?法国巴黎是什么样子的?”
江逾白端起水杯,耐心地叙述他的游览历程。林知夏就仿佛跟他一起出发,观赏了异国风景。江逾白比书本有趣的地方在于,他分享的都是毫无修饰的切身体会。
他说,七月份的阿尔卑斯山顶,纷飞的大雪吹得他帽子变白。八月份的埃及阿斯旺,阿布辛贝勒神庙周围的阳光晒得他睁不开眼。他佩服古埃及人在如此严苛的环境下建出世界奇观。
林知夏听完他的旅游介绍,当场下定决心:“我也会把我的经历告诉你的。”
江逾白问她:“什么经历?”
换作另一个人,问起江逾白的旅行故事,江逾白必然拒绝回答。但是林知夏不一样。江逾白知道林知夏每年寒暑假都待在家里,几乎没有出门玩过。他出于一种补偿的心理,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作为回报,林知夏说:“明年一月,我要去参加2007年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我们省队的同学和老师都会住在酒店里,到时候,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我想和你交流全国竞赛的体验。”
“可以。”江逾白不假思索地答应。
他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卧室的座机号,甚至包括他的司机和管家的手机号码,完美地保障了他和林知夏的沟通顺畅。
林知夏扫了一眼纸条,就说:“我记住了。”
江逾白不能和林知夏一起参加2007年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这让林知夏有些遗憾。可是,就像江逾白说的那样,林知夏要勇敢往前走,要探索新宇宙。
*
2007年1月25日,林知夏跟随省队,抵达了举办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城市。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没有陪在她身边。
夜里,林知夏抱着毛绒小企鹅,静静地躺在酒店的床上。
酒店房间陷入一片沉寂无边的黑暗。厚实的窗帘遮盖了一切光源,今夜的月亮遥不可见。林知夏睁大双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她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砰咚砰咚,仿佛响在耳边。
她紧紧地搂住小企鹅,害怕地缩进被子里。
从小到大,她特别恐惧陌生的黑暗环境。
林知夏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林知夏很后悔没有坚持让妈妈陪她来参赛。她担心妈妈离开之后,爸爸一个人在家里忙不过来,所以,她才信誓旦旦地说:省队里所有学生都是未成年人,林知夏不会遇到任何问题!林知夏坚强又勇敢!
林知夏非常羞愧。
她一点都不坚强,一点都不勇敢。
寂静无声的酒店房间里,她绷紧了神经,恐惧的情绪却没有消散,仍然深深盘踞在她的肺腑间。她想起小时候在农村听大人讲过的鬼故事。据说,三更半夜时,鬼要是出现在一个人的背后,绝对不能回头,只能慢慢地转过身,否则这个人就会被鬼吓死。
林知夏回忆起当时的气氛、冬夜的寒冷、奶奶的肃穆表情,她几乎要把自己吓坏了。
她还想起有一天中午,她做过一个梦,梦里,小企鹅把哥哥吃掉了。于是,怀里的小企鹅都不能再为林知夏提供任何安全感。她非常思念江逾白。江逾白总是装出一副沉稳淡定的样子,他会在课间跑到操场上吊住单杠,他会在周围同学议论他的时候,拧开保温杯安静地喝水。他会在林知夏不敢迈出一步的时候,轻轻推一下她的后背。
林知夏好想给他打电话。
当前时间,是夜里九点零五分。
江逾白已经睡着了。他每晚八点半就会上床睡觉。他要长个子,不能打扰他。
林知夏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晚。凌晨两点,她半梦半醒,无意中瞥见电视机电源的红光,又被吓了一跳。她整个人完全钻进被子里,脚尖和双手都用被子盖住,只露出下半张脸呼吸。
第二天早晨,林知夏起床时,她的脑子都是懵的。
林知夏洗漱完毕,稍作整顿,跟随老师和同学前往指定地点,参加第22届全国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开幕仪式。她见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学竞赛高手,甚至还有俄罗斯、新加坡等地区的海外学生参赛。
竞争好激烈!
林知夏觉得她今晚一定要睡个好觉,才能在明天上午的竞赛考试中发挥应有的水平。
当天下午五六点,林知夏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哄了她半个小时,她顿时感到轻松,又立刻给江逾白打电话。
自从林知夏跟随省队出战,江逾白的同桌座位就一直空着。这两天来,江逾白随身携带手机,晚上睡觉都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他有意无意地提醒管家和司机注意陌生来电,仍然没等到林知夏的音讯。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终于,林知夏的电话打过来了。
手机震动不停,他正在吃晚餐。
他放下筷子,立刻按下接听,林知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江逾白,江逾白,明天就要开考了。今天上午,我在开幕仪式上见到了各个省份的同学……昨天晚上我没有睡好,房间太黑了,我有点害怕,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参加比赛就好了。”
“我和你一起参赛,也不会和你住一间房。”江逾白理智地分析道。
江逾白的爸爸妈妈和叔叔都在餐桌上。叔叔听闻侄子的话,当场喷了一口酒。
江逾白不是很懂。他说得没错,叔叔为何反应那么大。他继续安抚林知夏:“你别怕,林知夏船长。宇宙是黑色,你害怕宇宙吗?”
“不怕。”林知夏诚实地说。
江逾白点头:“林知夏船长,朝着宇宙进发。”
林知夏的斗志熊熊燃烧起来:“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