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林泽秋旁观他们两个人的相处,似乎还是很讲礼貌的。但他的心里仍然不太舒服。毕竟他不能时时刻刻地看着林知夏,稍不留神,林知夏就和江逾白玩到一起去了。而他唯一的慰藉是——江逾白要去另一个城市读高中。这意味着江逾白和林知夏的友谊将要走向终点,林知夏在高中阶段只能老老实实地找一个女孩子做她最好的朋友——这,才是一个高中女生应有的校园轨迹。
*
今年入冬以来,西伯利亚寒潮不断侵袭,带来了十年一遇的严冬气候。城市的高楼大厦都被掩藏在铺天盖地的寒气中。妈妈每天早晨都要把林知夏的手套、围巾、耳捂、帽子全部准备好,唯恐女儿在上下学的路上受寒着凉。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最低气温只有零下七度,林知夏裹得像个粽子。她和江逾白一起离开考场,慢悠悠地走向省立一中的校门。江逾白毫无征兆地摘下了他的手套。他打开书包,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送到林知夏的面前。
“什么东西?”林知夏问他。
他说:“相片和相框。”
林知夏正要脱掉手套,江逾白却制止道:“天气冷,我来拆。”
江逾白拆开礼盒,林知夏见到了黄花梨木打造的精妙相框。而在相片中,她和江逾白、林泽秋并排站在一株繁盛的梅花树下,充满了年轻人的蓬勃朝气。虽然林泽秋看起来稍微有点僵直,但是总体上瑕不掩瑜,这是一副非常值得珍藏的照片。
寒风呼啸而过,吹得江逾白双手冰凉。
林知夏连忙把相框装进书包:“你快点戴上手套。”又说:“这个相框,会被我摆在书桌上。”
“我也有一个。”江逾白透露道。
林知夏惊奇地说:“你的那张相片里,包括我哥哥吗?”
不包括。
在江逾白保存的那张相片上,林泽秋被江逾白无情地裁掉了。江逾白没有丝毫的愧疚。他本来都打算把裁掉的版本送给林知夏。后来出于品行方面的考虑,江逾白还是忍住了。他甚至可以猜到林知夏的心思——江逾白是林知夏相识四年的好朋友,林泽秋则是林知夏非常在意的哥哥,他们两个人对林知夏而言都有特殊的意义,是她成长过程中的见证者。
江逾白爸爸的办公桌上,也摆了一张全家福。那张照片里,包括江逾白的父母,江逾白的叔叔,还有江逾白他自己。显然,林知夏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重视亲情和友情。
即便如此,江逾白仍然诚实地说:“我的照片里,并没有林泽秋。”
林知夏表示理解:“嗯,这和我想得一样。”
她还说:“其实那一天,我幻想爸爸妈妈也来到了学校。爸爸、妈妈、哥哥,还有你和我,我们五个人一起拍一张照片。你们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人。当我感到害怕和紧张,你们都会帮助我。你们都是我前进的动力。”
“帮助你是我应该做的,”江逾白谦虚地表态,“我爸爸说,真正的朋友自然会互相帮助。”
“是的是的!”林知夏赞同不已。
今天是初三上学期的最后一天,省立一中的校门近在眼前。似乎穿过那一道校门,就会步入漫长的寒假,步入热闹的春节。直到这时,林知夏才开口说:“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和两个博士姐姐合作的论文要在这个月投出去,沈老师说,运气好的话,很快就能通过……然后,我的第一篇论文会被发表,我是第一作者。”
江逾白和林知夏认识四年,他自认为早已见惯了大场面。然而,当他听说林知夏身为第一作者的第一篇论文即将发表,他还是遭受了很大的震动。
他问:“你有空写论文吗?”
他怀疑,这一年以来,林知夏过得很辛苦。
林知夏详细地描述道:“我和博士姐姐们相处三年多,她们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从去年一月份开始动笔,期间修改过几次,沈老师也帮我看过稿子。”
江逾白若有所思:“你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林知夏实话实说:“我的研究方向是海洋总环流模型在渤海黄海和东海的混合参数化分析。”
“什么?”江逾白又问了一遍。
林知夏看着他:“其实我觉得,在某些研究领域,很厉害的超前创新的论文标题一般都不会太长。我这种标题长长一串的论文,暗示了本文所做的工作,只包括一点微小的改良。”
江逾白很关心她:“这个研究方向,是你喜欢的吗?”
林知夏点头:“沈老师手把手地教过我,怎么去把脑袋里的想法更系统地表述出来。你还记得牛思源吗?他是沈老师的学生。我看了牛思源的论文之后,产生了第一篇论文的灵感来源。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沈老师。沈老师给了我第一批原始数据。然后,她又帮我分批采集了几次数据,她鼓励我开题……
说起来,我其实拖了整整三年,才把这篇论文做完。”
“你应该没有拖延症。”江逾白评价道。
林知夏立刻反思自己:“嗯,我不喜欢拖延。可是,有时候,我不敢迈出第一步。”
她和江逾白同时走出校门,细细碎碎的小片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忽然想起初一那年的寒假,她和江逾白一起参加集训的经历。她记得,在那个路灯昏黄的雪夜,她和江逾白隔着一条马路对彼此喊道:明天见!
明天见。
真是充满期待的三个字。
她开始怀念初一那年的寒假集训。
江逾白与她稍稍拉开一段距离,相当正式地对她说:“你成长了很多,林知夏。你比小时候更勇敢、更刚强。”
林知夏自顾自地重复道:“非常勇敢,非常刚强。”
“是的,”江逾白附和道,“你会变得越来越好。”
林知夏立刻说:“江逾白也会变得越来越好,这是事实,也是我的希望。”
她率先迈出一步,踏上斑马线:“新学期再见,江逾白!”
绿灯正在倒数秒数,江逾白朝她挥手:“新学期再见,林知夏。”
林知夏笑了一声,像往常一样跑向公交车站牌。她的初三寒假生活开始了。
寒假时长一个月,林知夏准备把她的主要精力放在论文上。她的第一篇论文写的是海洋总环流模型的实际运用与因地制宜的改良。为了处理庞大而琐碎的数据,林知夏动用了计算机集群,还尝试了Google公司最新公开的MapReduce框架。这个框架的基础概念非常简洁,容易操作,也给了林知夏改进MapReduce的灵感。除此之外,她还想完善自己对量子场论的理解,对二维黎曼流形边界的思考,不过,因为缺乏相关专业教授的肯定和推荐,她没有贸然动笔。
爸爸妈妈明显察觉到了林知夏的变化。
今年寒假,林知夏比往年更安静一些,更内敛一些。当她听说爸爸妈妈要带她和林泽秋一起回老家,她镇定地宣称:“我不去。你们和哥哥一起回老家吧,我一个人在家里待七天。”
以往的每一年春节,林知夏都不想回老家。但她是个粘人精。她一定会跟在爸爸妈妈的身后。只要爸爸妈妈决定去乡下过年,林知夏就只能服从父母的意见。
可是,在这个初三寒假,林知夏忽然独立了。她说:“我快满十三岁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爸爸震惊地问道:“夏夏会做饭吗?夏夏一个人在家,准备吃什么?”
林知夏想了想,才说:“我可以吃方便面、矿泉水、卤鸡翅。我还会吃橘子,补充维生素C,防止自己因为缺乏维生素C而患上坏血病。”
妈妈批评她:“快过年了,什么病不病的,别说这种话。”
“嗯嗯。”林知夏点头。她表现得很乖巧听话。
但在“回老家”的问题上,林知夏特别固执,分毫不让。尤其当她听说今年舅舅和舅妈也要去乡下过年,她更加排斥道:“爷爷奶奶都不喜欢我,舅舅舅妈什么样子你们都知道。这些亲戚,对我没有亲情,为什么我还要去讨好他们呢?”
爸爸叫她:“夏夏……”
林知夏立刻接话:“夏夏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我也不回去了。”林泽秋突然发话。
就像林知夏一样,林泽秋很反感舅舅一家。尤其舅舅家的那个表弟,整天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把表弟拎起来揍一顿。
爷爷家和外公家的条件不好,平时洗澡、上厕所都不太讲究。在爷爷家里的时候,只要林知夏走进卫生间,林泽秋就要站在外面替她守门。爷爷家的那个卫生间的门锁是坏的——爷爷奶奶总是不愿意修理,他们觉得没必要花钱去修整厕所。林知夏就用一把椅子和几块木头拼成所谓的“千斤顶”,抵在门后。而林泽秋仍然不放心,因为爷爷家里有很多客人……总之,林泽秋不适应乡下老家的一切事物。他强烈要求和林知夏一起留守在家中。
他说:“林知夏不会做饭,我会做饭。我还能做一顿年夜饭。”
林知夏开心地鼓掌:“太好啦,哥哥,我们不用吃方便面啦。”
“我不会让你在春节吃方便面。”林泽秋坚定地说。
林知夏马上开始点菜:“那我们吃红烧鲫鱼、黄豆炖猪蹄、青椒炒牛肉、凉拌西红柿……好不好,哥哥?”
林泽秋坐在沙发上。林知夏来到他身边,悄悄地说:“哥哥,我偷偷藏了两千块钱奖学金,足够我们在春节用了。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去买,你喜欢吃牛肉……我要给哥哥买超市里最好的牛肉!”
林泽秋一怔。
他双手搭在膝头,微微攥紧了裤子的布料,心底蓦地涌起一阵温暖。虽然他感觉自己对林知夏投入了百分之百的亲情,而林知夏只在高兴的时候稍微回报他百分之四十……但,不管怎么说,林知夏的好意,他心领了。
他和林知夏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年夜饭的菜单。
他们的爸爸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秋秋,夏夏,爸爸妈妈还没同意让你们自己在家啊。你们去年没回老家,前年没回老家,今年不能不露面啊。”
爸爸的话,没人听。
爸爸无奈地看向了妈妈。
妈妈正在织毛衣。客厅的炉火烧得红旺,四处充盈着融融暖意,妈妈的手指带着针线翻飞。她表态道:“三年没回去,乡里乡亲都要讲闲话了。咱爸咱妈听着不好受,我还得回去一趟。”
爸爸说:“那行,我跟你一块儿回去。”
妈妈却说:“你留下来吧,照顾秋秋和夏夏,过年过节的,家里没有大人怎么行?这段时间小偷多起来了,咱家开着小店,又住一楼,亮着灯,太招贼了。”
林知夏后知后觉地喊道:“妈妈……”
林泽秋很担心,林知夏这个缠妈精,压根离不开妈妈。
他的担心果然是正确的。
林知夏飞快地倒戈:“妈妈,妈妈,我和你一起回去吧。”她站在妈妈的面前,轻轻托起毛衣的一角:“妈妈,你一个人回老家会不会不开心?舅舅和舅妈对你都不好。有一次,你和舅舅说话,我听见了……舅舅怪你在他读硕士的时候,没有给他足够多的钱……”
“还有这事?”林泽秋皱紧眉头,“他这种垃圾货色,谁能跟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爸爸温声说:“林泽秋,你别说了,别惹你妈妈不高兴。”
林泽秋当场顶嘴:“我讲两句不行吗?犯法了?”
林知夏努力地维护哥哥:“舅舅敢对妈妈说那样的话,就是因为没人引导他,没人指教他。他在整个家庭资源倾向他的环境中长大,亲人不顺着他的意思,他就大发雷霆。他是个损人利己的人,同时又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我哥哥说得一点都没错。爸爸,你不能因为哥哥说了实话,而批评哥哥呀,爸爸,求真务实是我们的校训之一。揭露事实是有风险的,也是值得表扬的。”
林知夏巧舌如簧。
爸爸听完女儿的话,暂时失去了语言功能,完全不能反驳她。
林知夏转过身,和哥哥击掌。
爸爸还没搞清楚,为什么他这一双整天吵架的儿女,突然统一了战线。
妈妈动作熟练地给毛衣缝线。她把整件毛衣拎起来,反复看了几遍,才说:“夏夏,待会儿你去试试这件毛衣。你要是不喜欢这领子,妈妈还能给你改。”
“好的,”林知夏拽住妈妈的袖子,嗓音又软又甜,“妈妈真好。”
妈妈还说:“夏夏,你不想去老家,以后就别去了。妈妈待几天就回来了,你不用跟我一块儿。妈妈一个人带着你,路上太麻烦。”
林知夏只能答应。
这个春节,她过得很清净。
春节长达七天,林知夏总在伏案学习。她还会抽空去视察林泽秋,指导一下林泽秋的寒假作业。林泽秋表面上百般不情愿,实际上却帮她准备了座位,盖好了软垫。
而爸爸连续三天没有开门做生意。他忽然多出很多空闲时间。他要么在客厅看电视,要么就给妻子打电话,催她早点回家。
又过了几日,妈妈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林知夏早早地守在门口,远远地扑向妈妈,边跑边说:“妈妈,妈妈,我好想你。”
林泽秋比妹妹矜持得多。他只是帮妈妈拿了行李,又听妈妈说春运的火车太挤了,路上的方便面和盒饭都涨价了,妈妈奔波一晚上没吃东西,但她从老家给女儿和儿子带了点零食,据说是哪一位叔公的女儿从北京拿过来的高级特产果脯。
妈妈一边打开行李箱,一边讲话:“那个叔公的女儿,以前跟我一起在田里干活,她被蛇咬了,我背着她去了村卫生所。她总说我救了她一命。这两年,她在北京做买卖,挣了些钱……”
客厅新装的灯泡洒下微微泛黄的暖光,妈妈就坐在这片光芒中,取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纸盒,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封条。
林知夏闻见清新而熟悉的香气。
很快,林知夏就惊呆了。因为她看见了草莓果脯——世上还有这种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