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半夜起身弄清楚事情原委,她在厨房霍霍磨刀,准备明儿去找池幸拼命。
第32章 起舞(1)
昨晚遇上的直播po主原来是健身狂人, 他酷爱夜跑,大冷天也会准时出门运动,用近乎虐待自己的方式来增强体魄, 或者说吸引粉丝。
光彩剧院就在他每天必经的路上, 遇见池幸完全是一场意外。
他和池幸那段争执, 完完整整、没有任何修饰剪辑,直接呈现在直播间粉丝眼前。
池幸有一张憔悴的脸,眼神不太善良。但她道歉和赔钱,举止很得体, 恰到好处的惶惑和不安为她原本就足够俏丽的五官增添了无辜,偶尔几个躲闪的眼神掠过镜头, 让人心生不忍。
“虽然她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漂亮是真漂亮。”——这个评论获得了八千多个赞,随着视频疯转,还在不断上升。
po主没开美颜, 他在结束夜跑之后会大吃一顿热腾腾的夜宵,这是直播间粉丝最喜欢的时刻——因此,他开的是为食物增色的滤镜。那滤镜让池幸的脸蒙上一层淡黄色,愈发显得疲惫。
奇妙的是,对池幸不慎把po主手机推掉的片段, 没有人责备。所有人都指责po主太过分了:即便她是明星, 即便她有这么多不好的传闻,但大晚上的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满脸横肉的大汉去骚扰,任谁都会害怕。
害怕之后做出抵抗,这很正常。
而且那也不是池幸的错:po主跑步的时候已经说过几次“咱这自拍杆儿不行了,快断了”。池幸之后翻尽了钱包里所有现金用来赔偿, 还写下了联系方式,足以表达她的诚意。
其实这是池幸在此前的种种风波之后第一次在镜头前亮相。仍旧好看,只是像所有遭遇压力的人一样,眉眼浸透了倦意。
池幸一边洗脸一边拿出自己手机,一开机便吓了一跳:常小雁发来几十条信息,从凌晨三点到七点,前半部分都是骂她乱来,后半部分开始讨论这个机会可以怎么利用。
昨晚的事情确实是突发事件。池幸自己布置的舆论事件还未上场:她说服了记者帮忙,曾谧云也做好了准备,但一切都比不上一个突如其来的机会。
她联系记者。姑娘一早就发现了网络上热议的池幸直播事件。为了逃避池幸追偿,为了解决自身危机,她是铁了心要帮池幸。池幸给她和常小雁拉了一个微信群。
出发去片场的路上,“池幸”从热搜上下来了,是网站在刻意降低热度。但点进话题,讨论声浪仍旧不绝。
在几个知名大V的引导下,人们讨论的重心已经转移到“艺人隐私是否应该让位于旁观者好奇心”“身为艺人是否必须坦白自己一切身世”等等话题。
池幸快速浏览,她用的小号,不担心被逮住,边看边笑。
原秋时给她发了几条信息,问她好不好。《灿烂甜蜜的你》里他的戏份已经全部结束,他现在正在东北拍摄一部被寄予厚望的刑侦剧。池幸回复他:“我挺好的,祝你工作顺利。”
那直播po主终于睡醒,面对十几万条批评辱骂,他也怒了,发出一段短小的视频,配几个截图。
视频里池幸从镜头前小跑离开。她迎着一个男人奔去。男人身材高大健壮,背后是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池幸挽着他的手臂,像是求助又像是依恋,紧紧靠着他往前走。男人低头和她说话,池幸微微仰头。镜头只拍到两人背影,拍不到表情。摊点老板揭开一锅滚热的馄饨,雾气如浪,扑盖了两个相依的人影。
池幸睁大了眼睛,一看再看。
po主配文:她有男人!我这才是劲爆信息!完整视频议价可卖!
评论转发里清一色的斥骂:你有毛病吧,谈恋爱碍你的事了?是你先去骚扰她的。
池幸匆匆瞥评论一眼,她看得头疼。无论是骂这个大汉还是骂她,大家都说着差不多的话,她仿佛看见墙头上摇摆不停的柔弱青草。她其实也不恼,或者说根本恼不起来——这po主摄影技术不错的,她没想过自己和周莽走在一起,居然这样般配好看。
视频她下载了,照片也火速保存。常小雁要是看到一定又会骂她,对了,林述川也必定会打来电话,阴阳怪气问一通。池幸不喜欢应付这些事儿,可她却莫名其妙地开心着,脑子里充满了轻飘飘的东西,它们可能都是些甜蜜无害的气体。
她把那照片看了又看,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来。何月和小助理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何年边开车边从后视镜看她:“幸姐,又有人骂你?”副驾驶的周莽随之从镜中瞥她。
“没事。”池幸头也不抬,把照片和视频转发周莽。
周莽手机响了,他解锁观看。片刻后何年嘀咕:“莽哥,笑什么?”
周莽也用和池幸一模一样的语气回答:“没事。”
片场里一片热闹,Eric和姜岺跳完探戈跳恰恰,池幸被热气烘得冒汗。人人举着个手机拍摄,姜岺还不忘指点Eric:“性感,探戈就是要性感。对,表情,你心里要笃定自己就是舞场的女王。”
Eric大汗淋漓,反驳:“我怎么是女王?”
姜岺:“你跳女舞步当然是女王。来来,看我,用最热烈的眼神看我。你爱我。你要用眼神跟我讲,来,来上我。”
Eric肩膀一抖,收手:“不跳了。”
姜岺大笑:“那我们换一换角色?”
Eric冲他做个鬼脸,转头看见何月,几乎蹦着跳过来:“女侠!想跳吗?我教你,我教人很会。”
何月:“别烦我,我打人很会。”
池幸去换装化妆,翻开剧本。今天要拍的内容很多,但她的台词并不多。这是重头戏,电影的高潮部分之一:赵英梅第一次在偶像王靖面前跳舞。
麦子边吃早餐边走进来,冲她直笑。池幸不知他笑什么,麦子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周莽不错的。”
也不知周莽有没有听见,他跟何年在片场转悠,察看现场道具灯光布置情况。上回灯没安稳,差点把小孩砸中,周莽紧张了好几天。
池幸不答,闭目微笑。她昨晚那一场随机应变,其实跟电影情节有那么一点儿关联。
《大地震颤》里,赵英梅得到王靖的关注,是因为有人在网络上发布了一段视频。视频里的赵英梅表情紧张茫然,看着镜头就不大会讲话,好在开了口便自然许多。她对镜头说自己想跟王靖跳舞,说了些自己对王靖的仰慕。
视频放出,一开始引来许多嘲笑。其实拍摄者本意也是想取笑赵英梅,他是赵英梅打工那饭馆里的厨师,赵英梅被开除后,俩人吃过一顿饭,或许是喝了一点儿酒,被他一激,赵英梅说了很多话。
她实在太粗糙、太平凡了。有的梦想,小孩说出口是天真活泼,令人感动;她这样的妇人说出来,落魄里平添几分难看。许多人在视频下疯狂大笑,但渐渐的,反问“这有什么可笑的”“她很勇敢也很美啊”的反驳声越来越多。
赵英梅和丈夫离了婚,找了份超市理货的新工作。她不知道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有无数的人为自己争吵。有媒体记者找来,认认真真采访她。她把头发梳平整,迎着温润的光,一字字说:我想跟王靖跳一支舞。
事有凑巧,王靖彼时即将退役,他回到故乡看望老师,意外听说这件事,哑然失笑。成名的舞蹈家对自己的舞伴有极高要求,赵英梅什么都不算。老师却记得赵英梅,那个提出要帮忙扫地的没钱的小姑娘。戴着老花镜的老人仍旧有挺拔的背和颈脖,她握着王靖的手,温柔劝说:就当可怜她。
王靖于是答应了。
是这一段剧情给了池幸小小的灵感。她在那大汉面前演出虚弱、愧疚和不安,这对她来说驾轻就熟,毫不费力。
池幸昨晚睡得不好,她半闭眼睛假寐,头发打理好才睁眼。镜子里的她——或者说赵英梅,比以往明媚许多。为了在自己的偶像面前不丢脸,她甚至画了眉毛、涂了口红,脖子上挂着廉价的假珍珠项链。珠子在灯下反光,池幸摸了摸它,很轻。
机器就位,灯光布好,所有人都等待剧情上演。
赵英梅鞠躬、问好,和王靖握手。她手心有汗,不知王靖是否察觉,王靖只是很轻、很快地握了握她的手指,不忍心碰触和识破一串假项链似的,目光在赵英梅脸上一掠而过。
赵英梅羞恼得脸颊涨红,她在自己的外套上把手擦了又擦。
虽然北京仍是冬天,可《大地震颤》的剧情已经进展到春季。室内暖气开足,温暖得甚至有些燥热了。池幸穿一件格子衬衫,头发挽起,整齐干净。姜岺本身气质便有些疏冷,他沉浸入角色之中,用小孩的话来讲,“让人怕怕的”。两人站在镜头前定位灯光,最后一次交流剧情。裴瑗举手示意,场记板一声脆响。
王靖是眼睛长在头顶的人,看人时眼珠子懒得动弹,在赵英梅面前,他是偶像,是因为老师要求,他才答应下这桩没有任何益处的麻烦事。他不能给赵英梅什么好脸色,他看惯了滋润、美丽的女性,赵英梅被生活榨得近乎干瘪,他眼皮一翻,手匆匆一握:“跳一跳吧。”
赵英梅愣住:“跳?”
王靖:“让我看看你的水平。”
赵英梅愈发窘迫:“我不太会跳。”
王靖没笑,哪怕他知道自己笑一笑,能令这凝固般的羞窘松缓一些。他指着舞蹈教室中央,那里被灯光和四面镜子映得光亮。
“跳一跳。”他严肃地重复,指挥赵英梅往教室中央走,“四三拍。你听得懂什么是四三拍吗?”他说话时漫不经心,语气加重,有几分苦恼,为赵英梅木头般的肢体、茫然的眼神。
而赵英梅的脸瞬间因极度的羞惭而红热,连双耳都辣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又到了大家喜闻乐见的“莽哥危机感max”时刻!
莽哥:我不危,我没。
片场狂呼:姐姐好美!好漂亮!好性感!姐姐娶我!!!
莽哥:……………………
(不知道大家还期不期待亲亲,亲亲也不远了?(°?‵?′??))
第33章 起舞(2)
从拿起舞裙的那一刻起, “跟王靖跳舞”的愿望就在赵英梅心里扎下了根。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个愿望多么可笑多么不合时宜。但它总归是个愿望,雾夜里一盏小灯,有影影绰绰的光。
赵英梅还没有给自己准备舞裙, 她只是在每一天早晚稀少的闲暇时间里, 在手机上不断、不断地看王靖比赛的视频, 从华尔兹最基础的步法,自己慢吞吞地学。
会为她叫好的只有儿子诺诺。
赵英梅在王靖的注视下走到教室中央。她想起这教室也是自己熟悉的:少年时很多个她独自回家的傍晚,她会背着书包,躲在窗户后面偷偷地看王靖跳舞。
没有音乐, 王靖问:“要我帮你打节拍吗?”
他每多说一句,赵英梅就愈发难堪。她闭目摇头, 并腿站直, 抬起手臂。
没有舞伴,她总是独自在家中练习。当日老师斩钉截铁说她没有天分,赵英梅也认了。她幼时没有天分, 如今三十多四十岁,天分也不可能凭空落到她头上。“不用了。”她小声回答,仍闭着眼睛。
不存在此处的音乐从她心里响起,流淌出来。赵英梅幻想自己是王靖怀中的舞伴。她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和她不同, 是柔软漂亮的字词。女孩的腰肢柔若无骨, 手脚却强壮有力,舞裙像初冬早晨最浓的雾,轻纱里缀满星星。她在王靖引导下旋转、展开、摇摆,像鸟雀像花朵。
赵英梅伸展手臂,乐声里有灯火与河面倒影,摇曳如星。她感到自己也摇摆起来了, 随着音乐。她忘记了这里有一个王靖,有他挑剔不客气的眼神。
她面前再不是不存在的、空气般的人。那人有一个具体的形象,但不是王靖。是比王靖更强悍的躯体、比赵英梅所想象更勇敢的眼神。他会注视赵英梅,他们一起扭头,望向舞程线。身躯在舞程线上滑动、滑动、滑动,赵英梅成了一艘摇荡的小船。
她瘦削,腰肢后仰不充分,动作总有些僵硬。但面上的快乐骗不了人。她轻快得迥然不同,原本羞怯、尴尬的红晕变成了油然的喜悦,这让她那张苍白的脸忽然间有了活泼泼的生气。
哪怕是重复的舞步,哪怕她动作还称不上标准,哪怕她双耳渐渐空白,要竭尽全力才能听见外界声音,……哪怕有千万个“哪怕”,赵英梅不怕了。
在无数次反复的练习里,池幸学会了华尔兹的步法。她虽然练得纯熟,当化身为赵英梅时,她仍要扮演一个生涩的新手。
生涩时的喜悦和纯熟时的喜悦,同又不同。池幸在舞蹈教室里幻想自己是舞场中的女王,是最受瞩目的选手,——是孙涓涓。
母亲的一部分扎根在她生命里,她舍弃不去,也不想舍弃。她始终不明白当日在母亲脸上看到的喜悦为何会令幼小的自己恐惧。她恐惧什么?
在无数次大汗淋漓、收势定点的时候,她站立如一株骄傲的山茶,秀气挺拔。她在镜里看见自己的脸,人人都说她有一双孙涓涓的眼睛,孙涓涓的鼻子和嘴巴。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在人间残留着一缕信息,还有一缕遗憾,全都附生在池幸身上。
她明白了孙涓涓为什么要去跳舞,为什么即便钟映不在舞蹈教室,她也要穿上漂亮的酒红色裙子,高高兴兴往那梦里走。
那不是梦,不是舞蹈教室。是她小小的、安全的避难所。
明白这件事的晚上,池幸哭过一场。她当时恐惧什么?她什么都不恐惧,只是被重重吓了一跳。
孙涓涓期望她“幸福”。但当年幼的池幸第一次看见母亲脸上绽放真正的幸福时,她被那种不受控制、不能掌握的狂喜和甜蜜吓住了。
孙涓涓的快乐卑鄙无耻,又敞亮欢畅。池幸那时候还不能懂,所有孩童不能懂得的东西,都会令幼小的灵魂大受惊吓。人原来是可以这样高兴的吗?成日哭泣、怨恨、阴沉着脸庞的女人,她的妈妈,原来是有资格这样快乐的吗?
池幸坐在床上哭,她想起母亲落在自己脸上的那一巴掌。很轻,像用力的抚摸。
她没资格责备她,也没资格怜悯她。
“cut!”
池幸停了下来。她还维持着舞动的姿势,双手搭在那不存在的舞伴背上手上。
“王靖?”裴瑗喊了一声。
池幸回头看姜岺,姜岺忘记了台词和自己的戏份,呆呆站在窗边。她走向姜岺,姜岺耳上竟然蒙一层薄红,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慌忙道歉。
裴瑗看热闹不嫌事大:“看着迷了?”
姜岺:“……嗨。”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