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至爱烟味
澐曦沉默地靠在我怀里,我的心乱如麻。走肯定是不能走的,九转回魂灸在皇上眼里就是秦始皇当年举国之力要找的海上仙丹,这种极致的诱惑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放弃。
澐曦的族人和我的孩子都是我们无法割舍的东西,皇上布局了十几年,大抵是不确定九转回魂灸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未知的情况下他可以隐忍着按兵不动,而现在他不知道从谁的口里得知了全部的秘密,所以澐曦就是他势在必得的。
除了澐曦,就只有澐曦的妹妹,可是黑苗现在除了她妹妹就没有其他圣女了,总不能让她妹妹进宫,我跟澐曦回苗疆,踩在她妹妹的牺牲上的幸福,按照我跟澐曦的性格,怕是都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百转千回之间,心里为难自己为难了一万遍。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直接打了我跟澐曦一个措手不及。
第二天早朝,讷亲忽然提出要攻打大小金川,剿灭全部苗寨,上疏尽是虎狼之词,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什么“最善蛊毒,妖行惑众”,又是什么“巫蛊之祸,以史为鉴”……
句句说的是国策,但是字字针对的是澐曦所在的黑苗一族,而我那位皇上四哥,一言不发听完之后只说了俩字儿:“准奏”。
澐曦知晓后,一声不吭,第二天一早熬着通红通红的眼睛问我:“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保全我的族人?”
我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拥她在怀里:“澐曦,你若死了,他定是第一个为难你的族人,怕是盛怒之下,无一人可以保全。”
澐曦忽然放声痛哭:“那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进宫,我连死都不能死……”
那天的情形,我至死难忘,我跟澐曦相拥着流泪,前途渺茫,我俩曾经许下诺言,生同床,死同穴,如今看来,竟是生死都无法在一处。
心底有种无法遏制的悲愤在蔓延,这十几年的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底心间,终是想不明白,为何事态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我跌跌撞撞地进宫求见皇上,我想让他指条活路,如果用我一命,可以换澐曦安好,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就可以赴死。
“弘昼,朕身上肩负着江山社稷。朕给你时间跟符澐曦商议,已经是仁至义尽,你莫要奢求其他。记住,若你敢自戕,朕会让符澐曦和她全族,生不如死。”
我的眼睛像是被熊熊烈火燃烧着:“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皇阿玛还在天上看着你呢,你用心机把弘瞻过继给十七叔,如今又逼得我走投无路,你百年之后你羞于面见皇阿玛!!”
弘历把案头的所有东西都推到了地上,总管大太监蹑手蹑脚地进来看情况,刚一露头,就被弘历一个茶盅摔到头上:“给朕滚出去!”大太监吓得慌忙跪地退出。
“弘昼!!你大不敬!!你跟谁你呀我呀的!朕是天子!!天子你懂不懂!”
我梗着脖子:“因为你是天子,所以你就想抢你亲弟弟的女人?别总拿江山社稷做幌子,你不就是贪图长生不老,不想把你的皇帝位子让人吗?你以为谁都稀罕你坐的这把椅子??”
二十多年的委屈和寂寞齐齐地涌了上来,在这一刻,我一心求死,我阻拦不住这个结局,若是我死,会彻底断了澐曦的念想。她不必日日煎熬地面对生离,四哥如果再对她好一点,天长日久,把我藏在心底,至少也算护她周全。
这是我的万般无奈之下的绝望的隐秘,很可惜,皇上四哥并不接我的茬,他在火冒三丈之后,逐渐平息了下来。
冷笑了几声,阴森森地对我说:“弘昼,你不必激朕,朕有这穹顶之下一等一的心胸,朕不仅要在文治武功上成为一代明主,更要成为古今第一完君,所以你不仅不能死,朕还会优待于你,你就安心颐养天年吧,和亲王。”
是了,他要成全他自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痴情待妻子,宽和待百姓,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幻象。
我是唯一可以作为兄友弟恭的证明,他怎么可能让我死掉!
我闭上双眼,心痛到极点,一片茫然。
忽然大太监主管小心翼翼地跪在养心殿门口:“启禀皇上,有一个叫符澐曦的姑娘,手持和亲王府的金腰牌求见皇上。”
第208章 孟串儿番外之生死两茫茫
我跟皇上都愣了一下。澐曦?澐曦来做什么?我有些按奈不住情绪,皇上铁青着脸吩咐道:“宣。”
澐曦一身白衣飘飘,长发披散,她还是坚持不穿旗装,也不穿花盆底,但是她喜欢汉人女子的绣花鞋,也喜欢汉服。她在我府里爱穿什么穿什么,我从来不管她。
只是这次,我又听见她的脚踝处那种隐隐约约的银索金铃的声音——澐曦很少带这个,而这个就相当于宣告,她此刻面对的是心目中不友好的人。
澐曦定是带了一身蛊来,银索金铃的最大作用就是可以用来给那些很凶很邪的蛊下达指令。
皇上已经准了对金川起战事的讷亲的奏折,而讷亲的理由就是“巫蛊之祸”,此刻澐曦带着银索金铃进殿,简直是找死,我得想个办法拦住她。
澐曦貌美,而且绝色倾城,皇上见了她是有那么一瞬间恍惚的,当初能忍住这恍惚,一路让人带她从苗疆来京城,又亲手将她送到我身边。
就这样为争储君的隐忍心思,我是做不到的。
“苗女符澐曦给大清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抬手想扶她,她不着痕迹地甩开了,皇上脸色越发阴沉。
“如果我入宫,皇上就会护佑我黑苗一族,以及弘昼这个人,对吗?”澐曦的满脸写着决绝的痛苦,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学会了从前从未经历过的崩溃、绝望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筹谋和算计。
“澐曦!!”我想起身拉住她,却也被她伸手挡开了。
皇上皱着眉头道:“你这是在跟朕谈条件?”
澐曦冷哼了一声,我心下大骇,知她又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出来,死死盯住她。
哪里还盯得住,又是一道形如鬼魅的白影闪过,我伸手的时候连她的衣角都没扯到——一如初见她的时候。
“你以为我不敢么?”澐曦轻飘飘地吐出这几个字。
澐曦脚踝的银索金铃恍惚响了几声,皇上对这种状况的应对经验显然不足,澐曦的小手滑腻腻地轻抚上皇上的脸,他的本能就是第一时间回握那双让人销魂的手,可惜握都握不到。
“你怎么……”皇上刚吐出三个字,脸色大变,瞬间倒地痛苦地打滚……“你……妖女……你对朕……做了什么……快……快来人……护驾……”
我赶紧站起来冲到澐曦面前:“澐曦!你在做什么!赶快解了在皇上身上下的蛊,如果皇上有什么闪失,你就是全天下的罪人,将会陷整个大清朝于水深火热的动荡之中!”我背对着皇上,使劲冲澐曦挤着眼睛。
我说的话字字属实,但是还有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从第一次看见符澐曦对付祖秉圭的手段我就察觉有异,澐曦如此讨厌祖秉圭,恨不得手刃了他,但是在他脖子上下的白色细线的虫子,最后的结果却是帮这厮调好了僵颈。
澐曦给我的理由是不想让姐姐含冤枉死,后来历经十年,我已经给她姐姐平反,真相大白,澐曦仍然没有下蛊害死他。
我跟澐曦真正在一起之后,逐渐才知道一个令人震惊的真相:纯阳一脉天仙派的始祖吕洞宾,在把九转回魂灸传给黑苗祖先的时候,还另外传授了他们一种功法,叫做九转回魂功。
有助于配合银索金铃招蛊练蛊驱蛊,同时能够无时无刻不采集着天地灵气,源源不断地帮助黑苗圣女或者大巫祝增强体魄、培养正气,从而达到阳气充足,百病不侵的状态。
但是,不可以用邪蛊或者杀人蛊,所以澐曦练出来的蛊,看上去可怕,其实全部都是无害的,撑死也就是个瞌睡蛊笑蛊之类的。
澐曦驱蛊要用到九转回魂功积攒的正气,以及银索金铃的辅助作用,若是驱蛊伤人杀人,澐曦会在三天之内气脉碎裂,经络崩断,莫说容颜永驻,怕是生命都成问题。
所以邪蛊可以练,但是不可以使用在人身上。
从某种意义上讲,黑苗是非常柔弱的一个民族,他们几乎只能用阵势吓唬人,却不具备实质性的杀伤力。
澐曦的性格单纯,但是十分刚烈,这十几年在我的宠爱之下,不知道练出了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如今她带了什么东西进宫来,我真是一点谱都没有。
要是她任性妄为,一意孤行,这天下不天下的我根本不在乎,与我也没什么干系,可是澐曦若是受经络崩断之苦,我会痛不欲生。
皇上喊救驾的声音本来就小,他痛苦的样子好似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睛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向外凸出,才一晃神的功夫,皇上竟是连蚊子哼哼般的声音也哼不出来了。
澐曦的眼睛里全是仇恨,我拉住她的手腕,急切地呼唤她:“澐曦!澐曦!你快收手!你会酿成大错的!”
澐曦咬唇,迟迟不动。
“符澐曦!你若……你若坚持如此,大不了我就黄泉路上等你罢!你有九转回魂灸在身,皇上四哥不会为难于你,咱们来生再见。”说罢我欲冲到御前的柱子那去碰头。
澐曦果然中招,银索金铃在空气中隐约抖动了几下,她一面拉住我,一面用右手挑了类似兰花指的指法出来。
我低头一看皇上——居然从他的耳朵里,缓缓地、缓缓地爬出来一只拇指粗细,小手臂长短的透明的翠色长毛虫。
好险好险,这玩意要是在里面再呆一会儿长大了,肯定是要进到脑子里去。到时候就算皇上不死,也活得跟死差不多了。
隔了好一会儿,皇上从地上站了起来,我拉着澐曦跪下,她倔强地站着不肯,我强拉着她,她被扯跪下后坚持不肯低头。
我俯首磕头:“臣弟有罪认罚,请皇上看在澐曦及时收手的份上,饶恕她了吧。”
皇上瞥了我俩一眼,我明白他恨不得将我们碎尸万段。
然后大踏步走到桌前,写了一封旨意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弘昼,符澐曦!你们两个听好了,这封旨意我会放在刘统勋手里,若朕早于弘昼而崩逝,
你们过继给吴扎库氏的两个孩子,以及黑苗全族都得给朕陪葬!即使弘昼死了,朕若是不能比他多三十年的寿数,此诏书一样生效!
符澐曦,即刻入宫!什么都不必准备了,宫里什么都有。”澐曦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情绪,反而是一片冰冰冷冷的木然。
万般无奈和苦楚之下,知道这是现在最好的结局,我跟澐曦有一双儿女在身,澐曦还心心念念记挂着她全族上下,皇上踩住的是我们两个命门。
进不得,退不得,死不成,不想活。
原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我不知那八苦如何之苦,我现在觉得,无法选择,无处可躲才是最大的苦。
第209章 孟串儿番外之十世情缘的终章
我跟澐曦,终生未见。
终此一生,我都活在痛苦里。在兵荒马乱的人间,澐曦在我心里住了三十又十五年。
每一天我都在悬着心胆,我怕她有消息,我怕她没消息。
我不在乎她跟皇上是否发生了什么实质性的关系,我也不在意她或者皇上是否可以一直容颜不老,我只在意,她是否安好。
但是皇上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了,比我衰老得慢一点,但是仍然属于正常速度。
后来我听说,澐曦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被贬至贵人位置,而在宫里,贵人别说有自己的寝宫了,连床都不配有,只能睡在一宫主位寝宫的地上。
皇上平日里只允许她跟太医一起觐见,从来不召她侍寝。
我苟延残喘地活着,顶着世人眼里无上的殊荣。然后才知,有时候这活比死,难多了。
阴阳怪气的话没少说,有那一纸“须得比我多活三十年”的旨意在,皇上更加不想要我死。他见识过澐曦的手腕,也并不知道澐曦不可以下蛊害人,他非常害怕一旦我死了,澐曦会毫无顾忌地对他下手。
即使我跟澐曦从没有机会能再见上一面,也没有任何可能性传递情感,但是我能够猜出个大概。
她定是没有把九转回魂灸献出来,但是也肯定帮皇上提供了些比御医更好一些的保养术。自打澐曦进宫之后,皇上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习惯。
比如饮水,“非天下第一泉”玉泉山玉泉之水不饮。甚至连出巡也要命人“载玉泉水以供御用”。
比如饮酒,澐曦之前,他不饮酒,澐曦之后会偶尔小酌二两汾酒。
比如站桩,皇上每日卯时起床开始站桩练习吐纳吞息之术……
人性的贪婪在于侥幸,侥幸会心生妄想,想着有朝一日的事情,就会日日拖延。
这一拖延,就是好多年。皇上年岁日渐增加,性情也越发急躁,隐忍度也渐渐没有了。
乾隆二十八年,弘曕和我一起,至皇太后宫中请安,在皇太后座旁膝席跪坐,皇上借机责备我跟弘瞻“仪节借妄”。
罚弘瞻:“1763年九月初四日贝勒弘曕交罚银一万两,九月初九日广储司奏为销毁亲王金宝一颗。”弘曕由郡王降为贝勒,罢免了所有官职。
我知道他是杀鸡给猴看,因为只给了我罚亲王俸三年的不痛不痒的责罚。而弘瞻郁郁寡欢,得下重病,临死之前,皇上恢复了他所有的的爵位和俸禄,惺惺作态地哭了好几场,也没拦住弘瞻撒手西去。
我每日里坐在院子里看云卷云舒,日升日落,静静地等死,心里无比清楚大限将至,却如琉璃般晶莹透彻。澐曦啊,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愿意护你佑你,只是这一世,甜蜜转瞬即逝,痛苦如影随形。
澐曦,愿你比我好过。
五十九岁生日那一天,宫里总管大太监亲自送来皇上的贺礼——是一个巨大的食盒。前三层装食物的屉间儿是空的。
我刹那就明白了含义,我的皇上四哥,不想让我再去食用人间烟火了。果然在第四层放酒水的地方,找到一个白瓷瓶。
终于可以解脱了……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