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球酥
沈昼叶正要实事求是地回答他,陈啸之的声音却插了进来,平静地说:“挺好的。李老师您这个学生又勤劳又有天分,在我们课题组做得很不错。”
正准备找小碴儿的李磊干笑两声。
沈昼叶看向‘面向大门为尊’、‘向左尊东’的主客位上的周院士,惊讶地发现陈啸之还挺懂国内酒桌——周鸿钧老师今天精神不错,平和地看着在座的三个人,灯光柔暖地罩了下来,笼在老人的面容上。
陈啸之作陪,与他们聊科研,聊回来后的待遇。
沈昼叶在一边夹菜吃,并不太参与他们的讨论,周院士偶尔应和陈啸之一两句,然后服务员上了酒。
“周老师,”李磊哈哈笑着问道:“您喝点儿红的还是喝点儿白的?红白都有,陈教授请客——陈教授什么人啊,大手笔,花钱办点儿不带心疼的,老师您看,可都是好东西。”
周鸿钧老师并不看,温和地笑道:“我年纪大了,什么没喝过,早就馋这个了。小沈,年轻人,你喝吗?”
沈昼叶一愣:“其实我挺想一醉方休的……但是今天就算了,我也不喝。”
国内请客办事吃饭,大头永远落在酒水上,哪怕上最好的娃娃鱼最好的河海湖鲜,四个人也很难吃出三万块的账单——但是要开酒瓶子的话,别说三万,十几二十都是能开出来的。
沈昼叶不懂看牌子,但总归认得飞天茅台的大白瓶——她隐约记得现在茅台涨价涨的不像话,连带着股都在天上飞着。
所以陈啸之果然还是有钱……
……李磊这种人,给他喝二锅头都嫌浪费。沈昼叶腹诽。
于是陈啸之签了单子,和李磊酒杯一碰,喝起了酒。
然后沈昼叶发现陈啸之好像一个酒缸。
他特别他妈的能喝,喝了之后还面不改色,简直是想把李磊朝死里灌,偏偏他还带着个温温和和、令人如沐春风的笑。
“这杯您可得跟,”陈啸之笑着,面上连丁点红色儿都没,劝李磊:“您不喝这个,可是真不够意思了啊。”
李磊:“哪能哪能,陈教授面子能不给吗?”
李磊馋酒,将酒杯喝完,倒着一扣。
“……陈教授年少有为……”
“当不起……”
沈昼叶也不说话,隔着饭桌看着陈啸之拉李磊喝酒,觥筹交错宴饮不止——她自个则和周鸿钧老师坐在一处,安安静静从碗里夹菜吃。沈昼叶越看他俩越烦躁,心想回头被李磊坑了别来找我哭。
他们是来专程喝酒的?沈昼叶忽然觉得奇怪,可是这地方有周院士,还有我,一个身体欠佳的老人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两个人显然不会在这个场合动杯——而且周院士才应该是这次吃饭的主体。
这饭局,不应该是来聊天吹水顺便吃饭,增进合作对象感情的吗?
沈昼叶:“……”
沈昼叶看不懂。
她懂得的人情世故实在有限,对饭局所知也不多,只得扭头看向周院士——周院士却也不恼,笑盈盈地夹虾吃,又给沈昼叶推荐这家的醉虾。
“挺好吃的,”白发苍苍的周院士笑着说:“在美国可吃不到这样的虾,小沈,多吃点儿。”
-
……
包间里金碧辉煌,桌上一排酒瓶。
陈啸之一斤白酒喝了下去,居然半点儿不虚。
这青年明显酒量不错,醉意不重,只是脸上泛了点儿红,这青年一手给李磊斟酒,将他的酒盅满上——动作娴熟而自然,按老人家们的话说,就是“有眼力见儿”。
李磊却已醉得不轻,脸都涨成了猪肝的红色,近乎酒精中毒。
“李老师,我再敬您一杯。”
陈啸之几乎是个疯子,还在灌他。
“李老师,”他吐息中都是酒气,将酒一端,对李磊说:“老师,您组里出了这么多成果,不只有周老师的照拂,更重要的还是您自己的努力,这杯下去您事业节节高升,万事如意。”
李磊喘着粗气道:“喝——这可喝不动了——”
“这不就是水吗——?”陈啸之拖着长音,似笑非笑地勾着眼看向李磊:“您喝不下去的话我陪您喝,您半杯我一杯,咱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这是沈昼叶头一次看从小清醒得几乎与佛陀无二的陈啸之喝酒,但若要说得更细致些,不如说这是沈昼叶头回见陈啸之灌人。
——简直,他妈的,是个疯逼。
陈啸之拿玻璃杯满白酒,酒杯一端。
他喉结一动,闷得一干二净,耀武扬威地看向李磊。
“……”
沈昼叶吓得不轻:“老师我去劝劝他们别喝了吧,太……太吓人了……”
周院士和蔼地笑笑:“没事,年轻人想喝就喝去吧,喝点儿又怎么样?我年轻也馋酒呢。小沈你平时不喝么?”
沈昼叶一想自己在院里靠喝酒喝出的名声,羞耻地撒谎:“不……不喝。”
“喝点对精神好。”周院士乐呵地对沈昼叶说:“读博压力太大了,我后来拿博士学位、准备毕业答辩的时候压力大到频繁宿醉,差点儿醉着酒见评委……要我说啊酒对于博士生而言,就是必需品。”
沈昼叶感到耻辱:“有、有时候也喝点儿,酒品不大能见人,酒量又浅。”
“……压力实在大就多喝……”
而他们对面,灌酒仍在继续。
……
陈啸之酒量是真的有点儿吓人。
他只中间去了次洗手间,回来时半点醉酒的样子都不剩,李磊却被他灌了个烂醉如泥,连点反抗的能力都无。
陈啸之自洗手间回来,在沈昼叶的椅背上一撑,沙着嗓子问她:“吃饱了?”
沈昼叶乖乖地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全程围观了陈啸之灌李磊的话,其实只有当他凑近的时候,沈昼叶才能发现他喝了不少:陈啸之面上不显,身上酒味浓重,眼里有着极其深重的惫色。
陈啸之俯下身,带着浓厚酒气,低声问沈昼叶:“给你点个果盘儿?”
动作极其自然,是来照顾人的。
沈昼叶一愣,小声答道:“唔?不要了。”
陈啸之似乎终于想起来他们分手了,周身僵了一瞬,接着惨淡笑笑,对沈昼叶说:“……好。”
……
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又开了瓶红酒。
李磊烂醉如泥,陈啸之仍像个疯逼一样灌他,周院士面前一盏茶,他慢吞吞地喝着,看着对面的人。
“这可是好酒,”陈啸之温文尔雅地笑道:“李哥来点儿么?”
沈昼叶那一瞬间意识到陈啸之连“哥”都叫出来了。这是极不自然的,陈啸之平时连对陆之鸣都鲜少叫出“哥”字,他会称呼李磊为哥么?
李磊脸红得像血,大着舌头问:“你——你怎么——不醉呢?”
陈啸之温和地道:“我上头慢。”
李磊贪杯,没拒绝,目光迷离,陈啸之给他满了上,灯光映着杯中血红的酒。
“李哥,”陈啸之也给自己满了杯,娴熟地开口道:“在一个全新的领域从零起步,花了没几年时间,就快成为国内的顶尖实验室了——”
陈啸之那是明晃晃的闲谈口吻。
“周老师这么多年身体欠佳,有心无力,对下面课题组差不多是放养,李哥。说说呗,我也想听听。”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直晃晃地望向李哥。
李磊大概是真的上了头,嗤地笑道:“学生啊,学生,小陈。”
“……”
李磊醉醺醺地道:“你叫我一声哥,我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导师重要的不是科研水平,还是得会用学生!要不然怎么说生源这么重要呢,沈昼叶一个本校生源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不过话说回来了,小陈,别看沈昼叶给我干了三年活儿,我是半点儿都看不中她,直肠子一个,半点儿不能成事……”
“噢。”
陈啸之在灯光中抬起血红的眼,可是语气却是温柔到了瘆人的程度,犹如塞壬——他温温和和地问:“为什么?”
“……嗤,”李磊醉得几乎连和谁说话都不知道了,却仍不忘那点被沈昼叶拒绝的故事,更不忘对沈昼叶的轻蔑:“……姓沈的那个做个事儿我就看不中,一点儿不懂变通,要不是那小丫头的确能干,我他妈早就把她撵出课题组去了……”
陈啸之:“……”
被cue的沈昼叶觉得有点尴尬,抬头望向周院士,却发现周院士不发一语。
老人清癯瘦削,目光紧紧盯着对面,手里捏着他那杯碧螺春。
“……周老师……”
周院士一抬手——示意沈昼叶先保持安静。
李磊醉眼朦胧:“……但是我没有,做导师就是得会忍受……她怎么牛逼,不都是个学生么?说句不好听的……不就是我养的狗?沈昼叶做出来的东西用的是我的地方,花的是我的经费,那就是我的东西。”
“我拿她文章,拿她成果,”李磊吃吃地笑了起来,在灯光中说:“她敢说一个不字么?沈昼叶这样,她师弟师妹一样还是不敢说……”
沈昼叶无声地闭上眼睛。
……
这世上充满黑暗,不公存在在每一个角落中,处处可闻,但是只有灯亮起时才能被人看见。
陶崇元。
跳楼自杀的、身后留下五千余字血泪遗书的,姜东身。
长眠于地下多年的高岩同学。
不知身在何方的A同学。
——还有数以千记的、经历过逼迫,或者正在经历的青年人们。
……社会已经忘记了他们。
他们的名字当时听起来响亮,可现在记得的人寥寥无几。在公关与公众沉默的螺旋背后,在事情过去数年后的如今,大家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众人忘记了他们所经历过的、所苦闷过的、自缢或从楼上一跃而下时所思所想的。
他们终究成为了互联网后的、焚烧殆尽的骨灰。
可他们都是在这世上真实存在过的。这所有人鲜活地存在过,存在着,哭过痛苦过,只是非常罕见地,他们头顶的灯在他们死后、在他们下葬时亮了起来。
因而,我们得以听闻,得以看见。
……
沈昼叶闭了下眼睛,心里将陈啸之骂了几千遍,不愿继续自取其辱,沙哑地开口:“……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