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球酥
陈啸之手里仍握着沈昼叶的手指,手心湿润而温暖,在她手上用力捏了捏。
“我去外面等着。”陈啸之压低了声音:“和周老师谈完了给我发消息,我来接你。”
沈昼叶:“……好。”
她说着,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扇古旧的门,看向自己过去的笔迹,几乎挪不开眼。
陈啸之又在沈昼叶的手上握了下,声音沙哑。
“……没事了。”他说,“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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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去了吗。
沈昼叶想起自己在慈教授的葬礼上嚎啕大哭,想起自己在父亲的葬礼上穿着黑裙子落泪,她爸爸的葬礼是按美式的办的,殡仪馆将中年人的遗容整理得栩栩如生,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走前,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沈青慈走得特别匆忙,匆忙到仿佛刚陪完妻子看完电影,仿佛刚监考完一场期末,第二天他就不在人世了——不对,也许是在的,十五岁的沈昼叶含着眼泪看向棺椁里躺着的父亲,毕竟他看上去那样鲜活,仿佛下一秒就会坐起来,精力充沛地叫女儿一起去钓鱼,送她去游泳馆。
一个人死去发生在一瞬间,可是又非常漫长。
你需要花好几个星期才能意识到那个人消失了,他从此再也不会和你说话,不会回复你的邮件,充满回忆的地方只剩落满灰尘的光影。
——沈青慈躺在那里,与往常别无二致,被百合玫瑰与浅黄色的雏菊环抱,连面颊都是绯红的。
可是她爱的父亲再也不会坐起来了。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总是记得自己小时候在父亲的葬礼上没怎么哭,只是眼泪往外滚,她甚至都不觉得特别悲伤,木木呆呆的,甚至都觉得像一场梦。
她是在将父亲的身体推进火化炉的那天下午,在那里发了疯一般大哭的。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年幼的沈昼叶终于意识到——那一切终于变成回忆了。她在父亲最后留在人世间的躯壳消失殆尽前嘶声大哭,一边哭想起爸爸说会送她去上高中,会开车横跨美洲大陆去送她上大学,会参加她的博士答辩,在答辩后会请她吃冰淇淋,会在退休后和妈妈一起周游世界,会牵着女儿的手,将她送进婚礼的殿堂。
——可这样的人,却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妻女。
人死如灯灭,无法逆转,无法避免,可他们所留下的痕迹,却无处不在。
……
沈昼叶擦了擦眼眶,在周鸿钧老师的门上笃笃地敲了两声。老门回响空洞,木头上的漆皮尽数裂开,像是岁月刻刀恶作剧般划了过去。
她敲完门后回过头看了一眼陈啸之,陈啸之站在她身后,对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一直在。
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嗓音:“请进。”
沈昼叶推门而入,里面有一股很浅淡的霉味儿,开窗散不去,靠墙一侧一排整整齐齐的书架。
老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正戴着老花镜看文章。
“周老师。”沈昼叶礼貌地问好:“我来了。”
老头儿笑了起来:“小沈,你终于来了。关下门。”
沈昼叶回头关门——年轻的陈教授站在门外,背后披着万千如箭的光,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对她莞尔一笑。
‘进去吧。’他以口型道:‘我在外面等你。’
沈昼叶眨了眨眼睛,将门板合上了。
老门的锁匙咔哒一声,沈昼叶听见周老师自椅子上坐直起身子。
满屋温暖发甜的霉味儿,风穿过浅绿窗帘,水磨石地透着丝丝凉意。
“小沈。”周老师沧桑地开口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沈昼叶:“诶?”
“你觉得,博士生活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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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一时懵了,她完全没想到会被问及这个,呆呆地答道:“挺累的。”
周老师嗤地笑了起来,好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撒谎,说不累呢。”
“累就是累。”沈昼叶莞尔一笑:“对老师撒谎没有意义,我不太擅长在这时候撒谎,老师您如果觉得我回答得有问题,我现在还可以说一遍‘不累’。”
周鸿钧老师笑道:“我让你撒谎了吗?你说‘不累’我反倒不乐意呢。我先前去你们办公室问过,一个个的都说自己‘还好’,有几个男生还说‘完全没问题’,就跟我不是从博士的时候过来的似的。”
沈昼叶眉眼一弯,问:“我师弟师妹可喜欢逞强了。老师我找个凳子坐啦?”
“坐吧,”周院士忍着笑:“小沈,我发现你还挺擅长蹬鼻子上脸的,难怪怀昌会喜欢你。那边有点儿苏杭点心,前几天有上海的老同学来看我的时候给我带的,饿的话就去吃点儿。”
沈昼叶笑了起来,找了个小凳子,坐在了周老师对面。
“……,”周鸿钧老师将电脑合上,道:“对了,你是哪年入学的来着?”
沈昼叶:“2011年……我没上高三。”
“也难怪年纪小。”周鸿钧笑道:“你们组那群小朋友对着你叫师姐,都叫WRX不出口吧?”
沈昼叶腼腆地挠了挠头:“所以都叫我‘小师姐’嘛。我们组里有工作好几年才回来读研的,我上大学的年纪就不大,他们叫我师姐还挺委屈的……不过我确实比他们经历丰富,也不亏就是了。”
老人说:“是,我猜也是。”
“博士确实挺累的。”老人又笑道:“小沈,你11年本科入学,在这之前五十年,我的博士学位都到手了……那时候也是昼伏夜出做实验,全年无休,跟你们现在似的,你知道宾夕法尼亚大学有个很宽广的草坪,我每次瓶颈或者实验出问题,都会去那里坐着思考人生,我毕业的时候我坐的那个固定的位置,寸草不生。”
沈昼叶眉眼笑得弯弯的,点了点头:“博士学位真的挺自闭的。”
“怀昌那时候和我也是同学,”周鸿钧怀念地说:“我和他本科、研究生甚至博士都是在一处的。我们在学校宿舍一起住着,费城天黑得很晚,那时候我们也年轻——他喜欢借酒浇愁,喝完了就对我说,我不信有人读完博士学位能不自闭。”
沈昼叶笑了出来。
“都这么想呀,”年轻的姑娘家笑道:“老师,我之前也有这样的念头呢。”
周鸿钧也笑了起来:“你们年轻人现在不都说么?虐待苦博,功德无量,我女儿关注了个微博账号,一个叫PITD什么的博士生互助吐槽?一个个的投稿人对象没有,文章没有,头发也没有,博士生人均焦虑抑郁。”
沈昼叶心想我也关注了,但是没敢说。
“但是,”老人停顿了下,温和地道:
“……现实就是,读博期间,没有不焦虑抑郁的人。”
沈昼叶抬起头,看向那位老人。
周鸿钧老师缓慢地将双手合十,说:“因为博士和硕士截然不同。”
“硕士研究生的毕业是可以混出来的。我想指导硕士生的话,可以告诉硕士生一个方向,给他拨点款,让他去重复,他只要能重复出来这个结果,这个文凭就到手了,master在几乎所有的大学里都是一个创收的项目。”
“可博士是突破。”周鸿钧低声道:“博士学位是我作为导师,告诉我的学生,我所处的领域里有这样的关卡,一切都是猜测,一切都是假说,需要你亲自去攻克它。”
“——你不知道这个课题行不行,”老人看着沈昼叶说:“我作为老师也不知道。因为我想让你突破的是未知的混沌,是混乱与无序,是熵值本身。”
沈昼叶只觉心脏忽而狂跳,望向面前的老人。
“肯定有人失败。我见过的太多了,八年老博,选错了方向导致多年心血付诸东流的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苍老道:“做了多年毫无结果的人……混沌之外可能有天地,但也可能是一堵厚厚的砖墙。”
沈昼叶心里酸涩起来,眼里晕满晕染的天光。
“我见过费城的黎明。”老人怀念道:“怀昌也见过,五十多年前二十几岁的我们疲惫不堪,结束两天的实验,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宿舍睡觉。五十多年后的如今,你们也在直视着北京的日出。”
“博士意味着突破了人类现有的科学界限,意味着我们将科学国度的国境线又往后推了一点,让一小点微不足道的‘未知’化为了‘已知’。PhD是人类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最高学位,注定了想得到它的人要耐得住寂静,因为这将是他们痛苦的汗水,是直视日出的血红眼睛——是一条混沌到不知回报的征程。”
沈昼叶声音发颤:“……嗯。”
“而每一个被授予出去的博士学位,”
那老人看着她,在温柔的阳光中说:
“……都是一次,对现有的人类,突破的证明。”
他面前坐的博士生心中剧震,眼泪几乎就要滚出眼眶来。
下午夕阳温暖,泼过柔软浅绿的窗帘。房间里弥散着一股发甜的霉味儿,坐在其中的老人身型清癯,浅蓝衬衫洗得起了毛边,透过眼镜,静静地看向她。
“所以我必须向你们实验室的所有年轻孩子,向你,道歉。”
周鸿钧老师话音刚落,竟重重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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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一时惊得失了声:“老师?!”
“对不起。”
年过半百的、身体欠佳的老人饱含歉疚地道:“——是我让你们在前进的路上经历了本不必经历的苦楚。我不会为自己辩解。只希望我的不作为仍能挽回,而你们不曾丢失对科学的兴趣。”
沈昼叶眼眶里眼泪仍在打转,道:“老师,我……”
“——尤其是你。”
周鸿钧院士看着面前的女孩道。
沈昼叶闻言又是一愣,女孩嘴唇鲜红,整齐鬈曲的头发披在脑后,泪花儿颤巍巍地含在眼眶里,看向面前的老人。
“怀昌将你托付给了我。”周院士哑声道:“他在病重时告诉我你对科学的兴趣之浓厚,让我先收容你,说你必然不会让我失望。他还说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几个像你这样好的学生。”
沈昼叶眼泪吧嗒一声滚了出来。
周院士道:“……他还说,你是那种眼里有火的人。”
“……”
“我说我们领域不同,”老人说:“你让你学生跟了我,等于是转了行。怀昌说没关系,先跟你做一两年,你寻个机会把她送出去,给她找个好的导师。”
沈昼叶声音都带上了鼻音:“……周老师……”
“可我这么多年,”周鸿钧道:“对组里的关心太少了。”
然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微微闭上眼,深呼吸一口:“……当我想起怀昌的托孤时,已经过了许多年。我询问过,你在组里的成绩只能算出色,距离怀昌所说的出类拔萃,有着相当的距离。”
沈昼叶坐在凳子上,想起自己过世的恩师,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滚。
“先别哭。”周老师揉了揉眼眶,抽了两张纸巾,将剩下的一整包心相印丢给面前年轻的女孩儿,声音嘶哑苍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也许是我耽误了你,这终究不是你最想做的领域。”
“我让你去斯坦福CSC,还让你在博二转行。其实我也怀疑过这么做的正确性——以至于你跟我说你想退学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声。”
泪水吧嗒掉在女孩的裙子上,将布料洇湿。
沈昼叶道:“老师,我现在很好,您不要觉得愧疚……”
“对不起。”老人重复道。
沈昼叶听到那句话,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老师……”
“——这都不是你该经历的。”老人痛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