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萧子榆那双风流的桃花眼中浮起了不易被人察觉的、极其畅怀的笑意。
他睥睨着御阶之下垂首闭目的齐婴,心中的快意几乎令人癫狂,他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看看,齐敬臣失败的样子,齐敬臣输的样子。
多么让人愉悦啊。
萧子桁的余光又扫到了跪在堂下的沈西泠,她已经双目彻底失神,连最后一丝神志都崩溃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又想起了多年前上元观灯时的场景,彼时他还曾拖齐婴身边的童儿转告了他一句话,他说:小姑娘生得太漂亮,可是一件挺危险的事。
敬臣你看,我没有说诳语,她如此漂亮,最终果然为你招来了祸患,对不对?
萧子桁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他又欣赏了一阵齐婴落败的惨淡模样,品味了片刻心中从未有过的愉悦,随即才恋恋不舍地将朝事继续推了下去。
他要说话了——他是天子,金口玉言,他要用轻飘飘的言语给齐家定罪,他要他们百年基业一朝化为乌有,他要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堂下百官只见陛下正了正神色,似乎便要开口了,而众人都知道,这便是齐家的生死之时。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等待着那柄锋利的刀锋高高举起再狠狠落下,将齐家人的脖子鲜血淋漓地砍断!
而就在天子将要开口的刹那。
一个太监惊慌失措地手捧一封战报奔到殿上,跪于堂下大声道:“陛下!边关又起兵事,大魏公然撕毁盟约,顾居寒领兵二十万,已夺雍州!”
惊变乍生只在瞬息之间!
梁宫大殿骤然如同沸水下油锅!百官张皇,甚至连天子都当即变了脸色!
没有人注意到。
正在这个关头。
枢相的眼睛忽然睁开。
他面无表情,凤目之中却有一片铮铮之色。
凌厉如修罗出鬼门。
慈悲若神佛渡众生。
作者有话要说: 在新年将要到来的时候吹响反攻号角!祝大家新年快乐!
PS:这里也提到了韦家人,所以恭喜310寝室首负小天使猜到啦~感谢所有读者的留言!
第161章 无衣(1)
三月末,身在上京的顾居寒收到了一封来自江左的书信。
来国公府送信的人他是认得的,工部的一个五品官员,平素与他交情不深,那日却忽然到了府上拜访,说有一信要请将军过目,另还有一物请他笑纳。
其实那段日子顾居寒是没什么心情见客的。
他的父亲自北伐大败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顾家的境遇也很不如意,邹潜又是那样步步紧逼,他实在颇感力不从心,只深觉朝堂比沙场还要凶险万分。
他本有意谢客,那官员却很执拗,始终站在国公府门前不走,还说务必要见他,他没了法子,终还是请人进了书房。
那官员给了他一封信和一只看起来颇为陈旧的木匣。
他挑了挑眉,先打开了木匣。
纵然顾居寒平生多见风浪,也依然被那其中的东西惊地失了言语。
……那是足以供养他麾下全军足足一月的财富。
他大为震惊,又立即展信去看那封信,却见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无衣》,诗经秦风中的一首。
信无落款,可那字奇险率意似快刀斫削,飘逸之后又隐然而有兵戈之气,乃是大梁齐敬臣亲笔无疑。
齐敬臣……
无衣一诗原讲的是将士在大战之□□抵外侮的壮心意气,兼而有同心同德的深意。他给他此信和那样一笔财富,意思是……
顾居寒的眸色深了。
他缓缓将书信放下,继而抬目看向那工部的官员,脸色冷若冰霜,道:“大人原是南朝细作,如此明目张胆在我面前挑破身份,是料定我不会禀明天子么?”
那官员闻言拱手,神情却很平静,答曰:“自下官北来,便不曾想过能活着离开,若将军揭破我身份,亦不过是下官的命数。”
顾居寒眯了眯眼:“你不怕死?”
那官员答:“既入枢密院,死生已交于大业,上官之命不可违,此信务必要交于将军之手。”
顾居寒审视着他,问:“交于我手何用,又怎知我定会让你的上官称心如愿?”
“下官不知,”那官员答,“只是枢相有命,无所不从而已。”
顾居寒冷笑一声,将那只木匣推至那官员眼前,道:“即便他叛国?”
那官员闻言一愣,随后却立刻别开了眼不看那木匣中装了何物,低头拱手曰:“我等深信,上官行事自有道理。”
那是真正发自肺腑的信服。
顾居寒闻言眼神更冷,再不置一词。
那官员离开后,顾居寒在书房中独坐至深夜。
齐敬臣。
他与这个人为敌多年,本以为早已知他甚矣,未料还是不明此人之心。
他曾以为他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志之士,心甘情愿为南朝挡一切灾殃,从大魏的铁蹄下保住那个已经腐朽的王朝。
可他没想过齐敬臣会……叛国。
他把如此惊人的一笔财富交到他手上,又赠他以《无衣》,顾居寒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齐敬臣在怂恿他重开战端。
魏国朝廷亦是耳聪目明的,对大梁的朝局自然多有了解。顾居寒知道齐敬臣如今陷入了危难,在南朝北伐大胜签下十年休战盟约之后,他的君主便鸟尽藏弓兔死烹狗,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彻底扳倒齐家。
他就在生死一线之间。
正如南朝人视顾居寒为头等大敌一样,高魏朝廷也将齐敬臣视作肉中尖刺,他是大魏最大的威胁,只要他死了,南朝便是无人守护的一块肥肉,只待大魏休养生息几年,立即便可以将其拆吃入腹。
他们大梁的君主犯了昏,竟要亲手撤下自己最后的屏障,这当然是北地之人所乐见的,也是顾居寒所乐见的,他希望齐敬臣从这世上消失,无关个人,只是各为其主罢了。
如今齐家的局势已经十分危急,他的君主对他动了杀心,而江左世家争斗又极为凶险,他必然已经孤立无援,如今不惜与北地联络,自然是为了开战。他知道大魏无法再掀战端的根由是钱粮周济困难,如今他送上如此一笔钱财恰好可解大魏燃眉之急,而一旦开战,大梁的新帝便不得不再次启用齐敬臣,否则其余人等皆庸碌如韩守邺,怎能挡大魏之雄兵?
他竟为了救他自己和他的家族而毫不犹豫地叛国!
那是他捍卫多年的故土……他竟然也能在朝夕之间就把它舍弃。
果真是……修罗之心。
可顾居寒怎么会甘心帮他这个忙?他根本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齐敬臣被毁掉。
但……
……与齐敬臣相同,他也迫切地需要一场战争。
如今的顾家已经被外戚逼到了墙角,如果再不奋起反击就会彻底没落,他的父亲,他的叔伯兄弟,他的妹妹,所有人都会苦不堪言。
而即便他不考虑自己、不考虑顾家,大魏也需要这一战。
在这次大战中他们不仅丢了多年经营的江左诸郡,甚至还痛失北地三州,乃大魏有史以来最惨痛的一次大败。大败之后人心躁动,以至于国家的弊病越发显露出来,吏治的腐败、钱谷的匮乏、商业的衰弱,这一切都此起彼伏。大战之前北地已经暴动不断,如果他们不做些什么扭转这个局面、放任国家继续衰败下去,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们同样需要一场战争,将百姓的憎恨转移到南朝身上,从而保住他们的朝廷。
与子同仇……
原来他和大梁齐敬臣,竟是相生相克的关系。
这人何等胆大,又是何等精细,明明他们是平生最大的敌人,他却敢在如此围困之时把一切都交托到他手上,是因为他算准了,把一切时局都看尽了。
天知道顾居寒当时有多么想一把火把那个木匣烧成灰烬、绝不让齐敬臣如愿,可是……
……他竟下不去手。
即便他枯坐一夜,仍然,下不去手。
后来,顾居寒还是将此事问过了他的父亲,北魏燕国公,顾治廷。
大战之后老国公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倒并非生了什么大病,只是隐有油尽灯枯之态,仿佛被那场大败抽走了生气一般,此后便始终缠绵病榻,好在他的神志始终清明,且始终挂念着他的独子。
他听闻此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随后问顾居寒曰:“温若,此事你欲如何决断?”
顾居寒坐在父亲床前,亦默了很久后答:“……孩儿不知。”
他不想帮齐敬臣,不愿养虎为患;可他又似乎不得不帮他,否则他的家国或都将难避灾殃。
老国公叹息一声,说:“为父终不能伴你一生,你也是时候自己拿主意了。”
这话很有些暮气,令顾居寒心中一紧,他抬眼向他父亲看去,见他素来挺拔伟岸的身躯如今已经枯瘦了许多,确乎已是暮年之人了。
他皱起眉:“父亲……”
老国公淡淡一笑,说:“生老病死本就是人间常事,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他从病榻上坐直了些,眼睛有些许浑浊,可又十分深邃透彻。
“温若,”他语气感慨,“你我或许仍然看轻了齐敬臣。”
顾居寒眉头一皱,问:“他为一己之私而叛国,父亲难道认为此举可取?”
老国公一笑,摇摇头:“乱世行事,或许原本就无论忠奸,他是否叛国、是否奸佞都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当有破立的胆魄。”
“他来找你,是看清了算尽了,若非有极坚韧的心性,又怎能走上这么一条路?”
顾居寒眉头皱得更紧,低头不语。
老国公看了独子一眼,宽和一笑,道:“功过是非只能后人评说,只因所有人行路之时都不知最后的结果——譬如齐敬臣,若他最后败了,今日他叛国之举便是奸佞,可若他最后胜了呢?”
若他胜了?
顾居寒慨叹。
若他胜了……那便是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