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我曾问过他,我是不是应该改变,是不是应该变得不择手段,”她的声音很低,“那个时候他告诉我永远不要变,他说他会永远保护我,他要我永远干干净净的。”
这时她淡淡笑了一下,美丽而忧伤。
“他并没有违背诺言,他一直在保护我,可是……却没有人保护他。”
“我永远都记得五年前在朝堂上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被他保护得好好的,只有他不停地受伤……我根本帮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在他颈上悬着利剑。”
她的眼眶湿润了,眼中含泪看向顾居寒,神情是那样破碎。
她甚至笑了:“可你知道最让我痛苦的是什么么?”
她的眼泪顺着她美丽的脸颊缓缓落下来。
“是我发现……原来我就是那把剑。”
明明我那么爱他,那么不想让他受伤,可是最终却成为了他人的手中刀,将他拖进了无底的深渊。
我从未那样痛恨过什么人,那个高高在上的梁皇陛下,那些世家中的魑魅魍魉,那些有司衙门里的飞鹰走犬……我痛恨他们所有人,可我最痛恨的却是我自己。
我竟那样深地伤害了他。
从那天起我就对自己发誓,如果还有下一次、如果他真的再次陷入危难,我就一定要救他。
不管要付出多少东西。
不管我要拿什么去交换。
也不管我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只要救他。
她将这些话都深深放在自己的心底,并未宣之于口,可是那时她眼中的深情和决然,却清清楚楚地在告诉顾居寒,她究竟可以为那个人做到什么地步。
……她是绝不会回头的。
他实在不知该同她说什么了,而此时她已经自己伸手擦去了脸上的泪水,重新变得平静起来。
她独自撑着椅子的把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并谢绝了他想要搀扶她的好意,待站稳后,再次对他开口,说:“我给将军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若我仍不能见到他,自会另找门路想办法,届时也不必将军再多挂虑。”
顾居寒闻言心绪剧烈地起伏,以至于双手已经收不住力道将掌心攥出了血痕。
他惊怒交加:“三日?这是多么大的事,陛下早已做了决断,即便是我三日之内也不可能改变这个结果!”
沈西泠的神情则显得有些冷漠,她独自撑着桌子向门外走去,口中则缓缓地说:“那并非我所要考虑的问题,将军自行衡量便是。”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
“或者将军也可以杀了我,”她重新回过头看向顾居寒,神情有些随意,“不过即便如此,这账册依然会稳妥地留在别人手中,陛下那边若想动其他的心思,倒是不必那么麻烦了。”
顾居寒听着她这句话,双手终于颓然地放开,鲜血顺着他的指尖不断向下淌着,而他却恍若未觉。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到极点同时也美丽到极点的女子,是他平生唯一心之所动,可他与她相伴如此之久,竟从不知道她是这样冷心冷情的一个人,甚至……如此决然。
他看着她与他点头作别,随后一步一步走出了书房。
那背影柔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可是又好像……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加坚强。
作者有话要说: 让伤口变成经验,让经验变成沉着,让沉着变成力量文文冲鸭(下更肯定见的!
第179章 逢君(1)
沈西泠终于见到齐婴的时候,院子里的枇杷树恰掉了一枚果子在地上,咚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散逸出淡淡的果香。
那日天光晴好,北地的四月一向最宜人,尤其是京郊的山里,人间四月芳菲尽,而这里却正是春花盛开的时候。那个山中的院子颇有些简陋,可他坐在那里,便让它成为了这世上第一等矜贵清净的地界,令人一望便觉尘嚣褪尽。
他正坐在枇杷树下的一把长椅上看书,那枚忽而掉落的果子似乎惊动了他,让他分神侧目看了一眼,抬目时,便看见了站在院子柴门外的沈西泠。
其实那时院子里并不只有他们两个,还有在一旁烧水烹茶的青竹,顾居寒也来了,他是带沈西泠来的。除此之外,这座隐秘的荒山下还有许许多多穿甲佩刀的大魏官兵,即便此时他们并不在众人视线之内,仍将这个看似寻常的山间院落密不透风地把守着,倘若山间的野兔野鹿通灵,便能瞧出这是一个□□之地。
可即便当时四周的人有那么多,沈西泠也依然一如往常,只能看见齐婴一个。
……他瘦了。
瘦得厉害,而且十分苍白。
他依然很俊朗,那双令她魂牵梦绕的凤目也依然如同往日那般华美,只是他同她记忆里的样子有些许差别,那或许是岁月的痕迹,也或许是因为那时他实在太瘦了,以至于握着书卷的手都骨节分明。
他似乎不曾预料到会在那时见到她,的确,相较于他们之间五年的分别而言,这场重逢来得有些太过突兀和草率了,因此即便是他也有些怔愣,望着她的那个眼神有些空。
他们就那样隔着一道单薄的柴门无声无息地对视着,彼此都像陷入了一场梦寐。
这时青竹才看到她,大惊失色,以至于失手打翻了已经沸腾的那壶热水,险些烫着自己。那动静把所有人都惊醒了,齐婴也回过了神,他眼中短暂的空茫立刻消失了,重新变得平静板正,令人感到他的疏远。
他不再看她了,却皱着眉看向她身边的顾居寒。
这时沈西泠似乎听见顾居寒叹息了一声,她不能确定,因为那时她耳中轰隆作响,其实什么意识都不太敏锐了,只能依稀听见顾居寒对她说:“三个时辰后,我在山下等你。”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便转身走了。
而此时院子里的青竹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似乎不知是去是留。
五年过去他也变了很多,譬如原先他明明有些矮的,可这几年却蹿高了不少,大约有些男子原本就是长大后才会长个子的,他已经比如今的沈西泠高出半头了。
只是他也有很多没变的地方,譬如什么事都听公子的这一点就没有变,即便他自己深知那时他并不该留在院子里,可直到齐婴示意之前他都没有动作,直到他总算摆摆手让他下去,他才匆匆收拾了东西,越过沈西泠走出了院门。
于是那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了。
他们的独处实在是久违了,再也不像在御史中丞府或是遮莫山下,那样吵吵闹闹人多口杂的。现在只有他们,宛若五年前在琅琊她出嫁的时候一般。
沈西泠看见他徐徐站起了身,正手中虚握着书卷看她,那个样子她很熟悉,小时候她跟他读书的那段日子,他经常会这样握着书卷看她,褪去了许多在官场上的威严,显得颇为温和,她一向是很喜欢的。
她于是便抬手去推那道柴门,听着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随后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直到在他面前站定。
她看见他正垂目看着她,彼此距离很近,只要一伸手她就能碰到他,只要往前一步她就能如同往日一般扑进她怀里。
可她并没有那么做,她只是问他:“……你还好么?”
你还好么?
久别重逢的人再见时第一句应当说什么?沈西泠不知道,也没有提前计划过,或许是因为自从当初与他分别,她心里就没再真正抱过会与他再见的念头,即便后来她屡次去找他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她心里其实早就觉得,像他们这样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的人,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运再见的。
可现在他们竟又见了,而她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最后却只是问了他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
他轻减成这样,甚至看上去像是生病了……怎么会好呢?
然而他并未嫌弃她的口讷,山间四月的风吹拂起他的衣袖,让他看起来有些出尘,他低头看着她,答:“我很好。”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清,此时落入她耳里,难免愈发给她以前世今生的错觉。
她忽然觉得上一次像这样与他说话,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即便她再怎么拼命克制,那时眼眶依然有些湿润,她尽力使眼泪不要掉出眼眶,又对他说:“……可是你瘦了很多。”
他听言挑了挑眉,随后像是笑了,又看了看她,顿了顿才答:“你也瘦了。”
泪水在沈西泠眼眶中来回打转。
他今天待她态度很好,并未像茶会那天一样赶她走,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也没有不理她。
可她就是觉得很疏远。
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明明她已经对一切都没有期待了,也不曾想过能与他之间得一个善果,可是当她发现他们之间竟然疏远起来了,她的心便开始痛得抽搐。
那是曾经与她最亲密的人,彼此分享过欢欣以及痛苦,也在绵长的岁月中互相陪伴……可是现在,竟连一句话也说不上了。
她实在很想去拥抱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就只是拥抱他,可是居然也不敢。
是她太软弱了么?
还是因为她感觉到了他无声的拒斥呢?
沈西泠摇摇头,将这些杂念都抛开,继而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要贪心——你不是早就想好了么?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平安,那就已经足够好了。
你们分别了五年,自然什么都会变的,难道你还指望一切都能像过去一样么?
沈西泠,你别再贪求其他任何东西了。
这么一想过她的泪意便散去了,甚至有些自责起来。她巧妙地侧过脸,假意捋额前的碎发,实则是飞快地擦去了即将掉出眼眶的泪水,等她再抬头时,已经能十分体面地对他微笑了。
她神情得体,却也难免担忧,看着他问:“浴佛节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公子为何不回使君别馆,却被□□于此?”
她开始就事论事了。
撇开私情不谈的沈西泠立刻就变得正色起来,她看起来妥帖而可靠,乍一瞧与五年前并没有什么分别,可若仔细去看便能瞧见她眼中的沉定以及坚韧,那是唯有心中有底气的人才会露出的眼神。
她长大了。
不单单是容貌比原先更加成熟美丽,而且心性也愈发沉淀了。
齐婴望着她的神色复杂,依稀有些赞赏和欣慰,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他叹息了一声,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眉头微微皱起,说:“你不该问,更不该来。”
齐婴一向是个谨笃严肃的人,尤其正色的时候很容易令人畏惧,但自打几年前两人情浓,沈西泠便不再害怕他了,曾经撒娇的时候还说他是纸老虎。
只是没想到五年光阴如此厉害,竟这样容易便消磨净了他们之间的亲近,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他的特例了,他的严厉同样对她有效。
沈西泠因那个皱眉而生出些许慌乱,她抿了抿嘴,解释道:“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只是……只是担心你……”
她有些手足无措了,像是在担心他会责备她。
五年前她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的,因为那时候她知道他最疼她,也知道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被他责备,而现在她却已经没有这样自信。
此时的他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齐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慌乱,也能察觉这慌乱背后更深的意义,而他却并未出言宽慰她,只是沉默。
沉默大概就是此时此刻他对她最狠心的作为了,因为沉默的含义太过驳杂,可能代表冷漠,也可能代表厌烦,这很难以捉摸。
沈西泠垂下了头,不知自己该再说什么了。
而这时他终于开了口。
“前尘既定,你我都不必再流连,”他的声音冷清而寡淡,“既然过往五年我们都过得很好,往后更无需回头纠缠,今日别过之后就再不要来找我了,至于我的事,也不要再插手。”
他的话一字一句落进沈西泠耳里,同时让她早已疼痛到麻木的心继续一片一片凋零。
她那时其实很想对他说,过往五年她过得并不好,一点也不好,尤其是刚刚与他分别时,她痛苦得几乎天天想去死,有多少个夜晚她彻夜不眠,手中紧紧攥着枕下藏着的剪刀,想着就这么一了百了。
若非她挂念他、盼着能在未来帮他救他,她一定就坚持不下去了。
可是这些话她根本不想告诉他,也无意表现得痴缠,便让他觉得她过得不错好了,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要他过得很好,那她就已经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