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她今日也确实没有心思干别的,昨夜同那人在一处时的光景总是在她心上盘桓,他的言语举止都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令她时而欢喜甜蜜,时而又莫名有些忐忑忧思,心里便再也装不下别的事了。
她原打算今日好生歇一天,去忘室挑两本书充门面,以掩饰她偷偷想心思的实情,从而免去被水佩她们几个笑话的窘况,哪料人还没摸到忘室的门,便听子君说六子带宋浩堂登了风荷苑的门。
这是桩挺少见的事儿。
说起来这宋浩堂也算是有造化的,三年前不过在布庄中打理布匹染色之事,后来却因为白叠子织造而受到沈西泠的倚重。沈西泠觉得他为人忠厚,早年间走南闯北又见识颇丰,这几年便尤其抬举他,从田庄购置到分号开设,许多事都请他出谋划策,如今倒比卢掌柜更有脸面。
他是个办事得力的人,鲜少会登风荷苑的门,如今他来了,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沈西泠一得了信儿,秋乏立时褪了个干净,当即让子君把人请至正堂。
收拾停当到了正堂,沈西泠见宋浩堂眉头紧锁,心头自然一凛,落座后便问:“宋先生亲至,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麻烦?”
宋浩堂向沈西泠问过好,连婢女们给他上的茶都顾不上用,只颇有些沉重之色地对沈西泠拱了拱手,道:“冒昧登门打扰,还请小姐莫怪——确乎有一桩麻烦事……”
宋浩堂说的这桩麻烦事,拆解起来倒有些说头。
几年前推出去的那一批白叠子织物质地细腻而价钱低廉,引得百姓追捧,在建康城中引发了一波热潮,小布庄也因此得利,从半死不活的边缘被捞了起来。后来沈西泠趁着势头未歇,接连开了几家分号,如今已经很成气候。
只是白叠子织物虽是个新鲜玩意儿,但商人本性逐利,在她挑头以后便陆续有其他布庄跟风,竞争在所难免。
沈西泠对此倒并没有什么意外,生意之事原本如此,她无意也无法垄断这门买卖,钱总要大家一起赚,理所当然。但其他商人想立刻从这门生意里分一杯羹也并不那么容易,只因白叠子的种植那时尚未在江左铺开,原料的来源本身有限,这便成了他人入门的一道门槛。
沈西泠据此想出了另一个生财之道。
田先生在闽广一带的田庄甚是广大,白叠子种了许许多多,单沈西泠那几家布庄本就吞吃不下。她于是干脆将他冗余积压的白叠子尽数买入,又转卖给建康城中其他的布庄掌柜们,另还请孟莺莺将白叠子织物的织法教给他们,条件是从他们的利润中抽两成作为报酬。
这便是个长期的买卖了,而且省时省心,她算得很精明。
不过这样的买卖不是谁都愿意做的。
那些零散的小布庄,自己没有门路找到能够供给白叠子的田庄,是以泰半愿意同沈西泠合作,但那些自己门路甚广的大布庄,自然不愿意平白让利给他人,于是就不买沈西泠的账。
这事儿当然合理,沈西泠也不强求,最近一年只顾自收拢着小布庄的生意,聚少成多,亦是很可观的一笔进项,且如今她置办了自己的田庄,白叠子的价钱比从田先生那里进的还要低,这笔生意就更有利可图。
只是这其中另有一个麻烦。
沈西泠和她照顾下的那些小布庄,买入的白叠子要么来源于田先生、要么来源于沈西泠自己的田庄,自然价格便宜,最后做成的织物成本也低;那些不肯与沈西泠合作的大布庄虽然能买到白叠子,但这几年这织物的行情一路看涨,各地的田庄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有利可图,于是纷纷抬高了白叠子的价格,这就导致沈西泠这头儿的织物比其他家都更加便宜,而且细算起来还便宜了不少。
这于沈西泠来说当然是好事,可是于那些大布庄而言却是坏事。
大布庄的掌柜们一看自家的织物价高而利薄、卖出去的又少,怎么会甘心?于是便将这事儿捅到了织造行会,状告沈西泠他们布庄贱价售卖、扰乱白叠子织物的买卖秩序。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商人逐利,为了赚取利润本来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沈西泠抢占了先机,比旁人先行一步,自然得利。那些大布庄如今这样办事,无非是出于眼红,自己上不去便要绞尽脑汁把别人拽下来罢了。
所谓行会,说起来也是近几十年才兴起的新鲜玩意儿,乃是当今天下商道兴盛所应运而生的产物,旨在调解同行之纷争、肃清行业之风气、护佑行业之利益。
说起来好听,实则有人的地界却都难免勾心斗角藏污纳垢。江左的各个行会,亦为行业中的大庄所操纵,他们不过是换了个头脸与人争利罢了。这织造行会听了那些大布庄的一面之词,又为了讨自己背后大庄的高兴,便勒令沈西泠和她荫蔽下的小布庄提价,很是蛮横无理。
沈西泠虽然性子好,又一向与人为善,但在商言商,她也不是软柿子,怎么可能别人说什么她就照办什么?世上总有天道公理,她正正经经做买卖办生意,大家各凭本事就是了,让她提价让利,那是万万不能的。
哪成想,这织造行会办起事来竟是极为出格,今日宋浩堂之所以突然登门,便是因为有一个投靠了沈西泠的小布庄今日被一伙人打砸了,整个铺子如今乱成一锅粥,掌柜的现在就坐在大街上哭嚎,一门心思要上吊。
沈西泠一听这消息便眉头紧锁,当先问:“他们是单砸了铺子,还是也伤了人?”
宋浩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答:“这次是只砸了铺子,但据说也撂下了话儿,说若是再学不会规矩,下回便没这么容易了。”
沈西泠听说那掌柜的人没事儿后略松了一口气,随后依然面色一沉。
她确乎同小时候不一样了,那时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即便受了欺负也隐忍克制,如今却有了脾气。且她大约是因为在齐婴身边待得久了,不自觉便与他越发相像起来,此时脸色一沉,隐隐便让一旁的人感到了些许压力。
众人都不敢做声,沈西泠顾自沉默了一会儿,旋即起身往门外走去,说:“走吧,先过去看看。”
被砸的小布庄在秦淮右岸,掌柜的姓冯。
沈西泠小时候未免受人轻视,多半将谈生意的场面让六子代为周旋,后来她长大了,便渐渐开始亲力亲为。这位冯掌柜她曾有过一面之缘,是最初两方开始接触的时候见过的,后来等谈妥了,具体的事宜便是宋浩堂在操持,她于是再没见过他了。
哪成想如今这第二面倒见得轰轰烈烈:这位冯掌柜身长七尺,年纪也逾不惑,眼下却像个垂髫稚子一般坐在铺子门口嚎啕大哭,引得建康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众人频频侧目、议论纷纷。
沈西泠的马车停在他的布庄前,当先掀开车窗往外瞧了一眼,见他那布庄给人砸得全不能看了,不单布匹被撕被污散落得到处都是,便是铺子里的木架都没能免遭毒手,给人砸得稀烂,满地狼藉。
沈西泠虽然从商不过三年,却已经懂得此道的艰辛。为商不易,尤其是生意不大的小掌柜们,总是更加艰辛。沈西泠对她自己的生意倾注了数不尽的心血,若今天是她的布庄被人砸成这样,她定也心痛如绞,推己及人,她自然便能懂得冯掌柜此时的难受。
她一刻也坐不住,连忙在水佩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宋浩堂和六子已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此时已将冯掌柜从地上扶了起来。
沈西泠见他哭得满脸是泪,脸上还挂了彩,一时心里更是不好受,只能劝他先进去坐着缓缓。
只是冯掌柜那时大约已经有些脱力耳鸣,对沈西泠当时的劝慰毫无反应,沈西泠一看这情形,也晓得眼下多说无益,同宋浩堂和六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遂一左一右扶着冯掌柜将他带进了房间,沈西泠随后也进了去,水佩和风裳在她身后关上了布庄的门。
冯掌柜缓了好一阵才算是恢复了神志。
他一睁开眼,当先瞧见铺子里一地的破败,一抬头后看见眼前的人是沈西泠,于是又是一阵呜呜的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同沈西泠说:“方小姐……方小姐,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他情绪激动,又悲声难抑,沈西泠怕他出什么事,赶紧让水佩和风裳给他倒水喝,六子机灵,瞧出眼下他恐怕喝不进水,索性把茶杯接过,半是软半是硬地给冯掌柜把水灌进去,勉强让他平静了些许。
沈西泠见他安静了下来,便也缓声宽慰道:“冯掌柜请放心,我当初既与各位达成约定,遇事便也绝不会躲避。行会行事如此蛮横,与山野盗匪何异?建康城乃天子脚下,自然有礼法纲纪,冯掌柜莫要惊慌,此事我们占理,定然能讨回一个公道。”
她话音刚落,那方才刚平静下来的冯掌柜便又激动起来,连连摇头,望着沈西泠说:“天子脚下?礼法纲纪?讨回公道?”
他一连三问,随后惨笑一声,问沈西泠道:“方小姐可知织造行会背后是何人主事?”
沈西泠从商三载,虽尚且不曾同行会打过什么交道,却早已听说过他们的名声,此时听得冯掌柜发问,她沉默了片刻,答:“是傅家的旁支,傅宏。”
作者有话要说: 沈文文,典型的老公在和不在两个样老公在:我是柔弱小猫猫
老公不在:扛事赚钱一条龙
第87章 端倪(2)
说起来,沈西泠跟在齐婴身边时近三年,倒是对世家之事颇有几分了解。
如今三姓,以齐家为贵,韩家次之,傅家再次。
齐氏一门,单是家主齐璋这一脉便出了三位二品以上的高官,凡江左政务,无一能不经齐家人的手,可谓真正的权势滔天;韩家亦是显贵,韩大将军韩守邺至今仍手握兵权,在军中声望极隆,尤其是四殿下萧子桁也有韩家一半血脉,若他日后继承大统,则韩氏一门更要随之水涨船高。
傅家落在最后,却是稍有些尴尬。
家主傅璧虽是当朝右丞,但江左历来是右卑于左,朝廷百官敬齐璋多于敬他,倒让这个右丞之位显得很不实在,加之如今傅家衰落,上一辈领兵的人死的死老的老,兵权又向韩家倾斜,这便使得傅氏一族愈发不景气起来。
只是人常言破船仍有三千钉,傅家如今虽大不如前,却仍是江左最为显赫的门庭之一,且正是因为他们在朝中和军中不比另外两姓,是以在商道上花的功夫便尤其多些,倒是比齐家和韩家更有门路。
傅宏的名声沈西泠一早曾听说过,是傅璧的三叔,算起来还是齐老夫人的弟弟,如今应是耳顺之年了,据说年轻时同他姐姐一般是个作风狠辣之人,织造行会背后的人正是他。
沈西泠心思犹自在转,耳中又听冯掌柜接道:“不错,正是三姓中人!江左之地,世家的人便是天,他们要来分一杯羹,谁还敢说一个不字?公道?公道就是狗屁!在他们眼里一个铜子儿也不值!”
他又气又怒,再次落下泪来,痛哭流涕,哀声道:“前些年熬啊熬啊,好不容易熬到沈家倒了,本以为那般处处受制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过去了,结果沈家完了傅家又来了!这样的日子到底得过到什么时候!”
冯掌柜目眦欲裂,沈西泠则……乍然愣住。
沈。
……她着实有许多年没听过这个字了。
自从三年前被齐婴救下,旁人就多称她一声“方小姐”,而他则唤她一声“文文”,没人再提起她真正的名姓——那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禁忌。
她的父亲从小就离她很远,真要说起来,也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们血脉相连的东西。她对于自己的出身从没有什么明确而深刻的认识,她只是沈西泠,是她父亲母亲的女儿,与那个传闻之中富贵无极最后又轰然覆灭的家族毫无干系。
她对那个家族毫无感情,听别人谈起它也不过是像在听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故事,可是有的时候也不尽然——那个家族曾经的主人,毕竟是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个温柔敦厚的人,最喜欢读的书是诗和佛经。他从不奢靡,会为了她和母亲亲自入庖厨并乐在其中,还会亲手给她做她幼时的玩具。
他绝不是个贪婪的人,也绝不会仗势欺人。
可是现在她却听见冯掌柜提起沈家,言语神态间的憎恨和厌恶骗不了人,他是真的曾经饱受欺凌,他是真的曾经无计可施。
沈西泠说不清自己在那一刻心中的感受,正是恍惚,却忽见冯掌柜眼中露出狂热之色,一把便抓住了她的手,把沈西泠骇了一跳。
水佩风裳和六子自然是护主的,一见冯掌柜如此,赶紧把人拉开,水佩还撂了脸,冷声说:“冯掌柜有话便好好说,如此动手动脚的算什么?我家小姐岂容旁人如此冒犯!”
冯掌柜倒并非有坏心,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向沈西泠道歉,口中又说:“方小姐,我这布庄不成气候,今日之所以被行会砸烂,不过是被杀鸡儆猴。他们意不在我而在方小姐,倘若小姐不管此事,行会必然会再找其他投靠小姐的布庄寻衅,这事儿便没个尽头了。”
“我们都是穷苦百姓出身,哪来的本事同世家抗衡?”冯掌柜声泪俱下,望着沈西泠的目光却现出狂热之色,“但方小姐不同!小姐背后是有倚仗的,定能同他们斗法!只请小姐可怜可怜我等,为我等讨回公道!”
说完,竟忽而对沈西泠磕起头来!
沈西泠时年不足十五,冯掌柜却已年逾不惑,如今行此大礼,她自然不敢受,连忙和六子他们一起将人扶起来,口中劝慰道:“冯掌柜切莫如此,此事乃我本分,我自然尽心竭力——只是我身后并无倚仗,却相信公道人心。”
这话是真的。
布庄虽是齐婴赠给她的,但这些年的打理他却从未插过手,沈西泠一路也碰到过不少磕磕绊绊,但她一直不愿太过依赖他,是以也从来不曾求过他帮忙。
这次的事也是一样。
既然是她自己的事情,那她便没有道理假手于人——即便是他。
不料她话音刚落,冯掌柜便露出个稍许微妙的神情来,看着沈西泠说:“方小姐又何必遮掩?倘若小姐无人庇佑,当年又如何能凭空做起这白叠子的生意来?行会手眼通天,怎会容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大?”
清夜闻钟,当头棒喝。
又让沈西泠怔愣到说不出话来。
当夜,齐婴回了风荷苑用晚膳。
前几年南北之间打仗打得凶,枢密院的官员也就因此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齐婴身为上官自然更不得闲,常常是连夜宿在官署,即便抽空回风荷苑也都是深夜了。
不过现如今两国都打仗打累了,各自开始休养生息,于是便空出了一段难得消停的日子,他便因此得以暂松一口气,如今能回家里陪沈西泠用晚膳了。
只是小姑娘今夜却似乎有些神思不属,看起来也没什么食欲。她本来就吃得少,今夜更是几乎没怎么动筷,只是碍于他在场,不好意思提前离席,手上便一直拿着一双筷子装样子,实则是一口饭也没吃。
齐婴看着她拿着筷子在自己的碗碟里戳来戳去,便把自己手上的筷子搁下,抬目看了她一眼,问:“有心事?”
他一贯是很了解她的,即便她小心掩饰他也能瞧出她在想什么,遑论今夜她心中杂乱得顾不上遮拦,更是被他一眼看穿。
沈西泠也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眼前这个人,索性也不否认,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随后轻轻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没力气。
齐婴笑笑,又拿起筷子,说:“先吃饭,有什么事饭后跟我说。”
沈西泠抿了抿嘴,又悄悄瞧了他一眼,捏着筷子小声说:“今天……今天我有些没胃口,先不吃了行不行?”
她的语气有些可怜巴巴的,眼神也带了些小小的恳求,眉头微蹙的模样又软又美,连眉间那一点漂亮的红痣都显得尤其可人,不管谁瞧了都要心软,任凭她说什么都要点头。
只可惜她求的人是齐婴。
“不行,”他甚至连想都没想一下就拒绝了她,而且神色十分严肃,“好好吃饭。”
沈西泠看见他的眉头开始有点皱起来了,心中便有点打怵,抿了抿嘴,开始慢慢地夹菜吃饭。
他一贯是这样的,有时候看起来很温柔很好说话、在很多事情上也很偏袒她照顾她,可是在有些事情上又一点也不由着她,而且一定要她听他的。沈西泠毫不怀疑,如果此时她还不开始好好吃饭,他就会板起脸来训她,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她不想挨训,只有努力再多吃一些。
齐婴见小姑娘终于开始动筷子了,虽然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吃得又极慢,但好歹是听了话,心中稍感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