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低眉
张近微捏名片的手,悬在半途,她整张脸都红起来。
准备好的那些东西,竟然一个字都找不到,大脑成一片白区,她很久没这么窘迫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
她狠狠掐了下自己手背。
然后,拦住单知非的去路,用一种他熟悉又陌生的柔软语气说:“我知道,您是眼光最毒的投资人,但您这么自信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单知非不得不停下脚步,她手臂微张,又迅速撤回,虽然很敢说,但脸上残留着中学时代那份可爱的腼腆,她总是爱脸红,有种微微的局促,听人讲题不懂时爱咬笔杆,数学题总是瞎写……以及演草纸用的特别费。
过往种种,永远像旧电影画面,总能一帧一帧清晰地在他眼前播放。
“确实,张近微小姐,我的经历里有看走眼的时候,走的离谱,我庆幸自己及时纠正,不让自己总是活在幻觉里,”他念出她的名字,眼神幽冷,“我不自恋,麻烦你也不要自恋地认为我错过了一个闪闪发光的top项目。”
“满大街烂项目,我劝你不要太忘我地沉浸其中,并给自己洗脑。”单知非冷酷说完,才发现张近微有一秒变红眼眶的本领,她生气了,像在一中的那个时候,说生气就生气了。
经常搞得他一头雾水。
他怀疑自己那时候被她pua,他总是在道歉,说对不起,她其实没太多的动作表情和语言,有时候,仅仅靠一个忧伤警惕的眼神,就能让他觉得自己不可饶恕,好像很对不起她。
现在依旧是,她到底是凭什么就能随便拦着他,不让走,而他却选择听她废话。
单知非摇摇头,对自己有种说不出的怨念。
“晨光不是烂项目,”张近微一字一顿告诉他,她憋着莫名其妙的愤怒,“老板江晨光学生时代跟你一样,是顶级学霸,不过他是搞医学方面的,他比你有理想,比你能吃研究的苦,比你能坐的住,所以才没当什么投资银行家,没你看起来衣冠楚楚。”
他明白了,张近微不是来找投资的,是来吵架的,来冷嘲热讽他的。
单知非明显没那么好被激怒,他居然笑了,笑的讽刺:
“这样啊,那他搞什么商业化呢?躲实验室研究一辈子好了。”
张近微顿时蹙眉:“你……”
“我什么?张近微你到底是靠什么底气,跟我这么说话?我想知道,你平时给创业公司找投资,都是这么跟人说话的?”
单知非望着她格外漂亮的脸庞,不知是因为气,还是理亏,她长睫颤的厉害,不需要贴什么假睫毛,她的眼睛都这样美丽,睫毛又密又长,毛茸茸的感觉。
“不是。”张近微似乎先服了软,她在做什么?她今天不是来把事情搞砸的。
但在她没想好怎么放低身段时,单知非却突然开口,他慢慢问:“你是只跟我这样?”
他的声音温和极了。
张近微身子轻轻发抖,她紧攥着包,总觉得这句话他以前说过,但记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回忆出了偏差。
她忍不住直直凝望他,用眼神表达:你说过的,永远不会真正生我的气。
带着点儿孩子气的眼神。
单知非觉得掌心湿的沉重,随后,很快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浮石对晨光没兴趣,不会投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第35章 玫瑰(8) 张近微
空气有毒似的, 张近微深深吸进一大口,她脸皮紧绷,顿了顿, 说:“请单总给我两分钟。”
“我国癌症五年生存率仅仅是百分之三十, 而发达国家, 可以达到百分之七十左右, ”她昂起头,迅速整理自己的思路, “癌症筛查不需要多新颖独到, 而是要看试剂盒在临床的效果。晨光已经开始在几个省销售试剂盒,如果推广得当, 会走进更多的三甲医院, 这是我们的最终目标。这个项目的价值在于,癌症早发现早治疗的这种理念已经得到越来越多的人重视, 从宏观角度说,这个费用和中晚期动辄几万十几万相比,有利于节省国家医疗资源, 对百姓个人而言, 更是利大于弊。”
单知非不置可否。
“晨光的销售额很少。”
张近微听他这么说, 心下一松,她尽量露出个自然笑容:
“所以, 晨光才需要浮石这样的大佬来帮忙渡过艰难的创业期啊,我知道,生物医药方面创业风险极大,必须要有过硬的技术,否则,走不长久的。”
冷静下来后, 嘴皮子利索许多,张近微仿佛自动过滤掉他方才的拒绝,以及那些令人伤心的措辞。她稳稳维持着笑意,“单总,能不能给我个机会,我们借一步说话?如果听我说完,您还觉得不合适,我一定滚蛋。”
她喊他“单总”,一脸职业笑容,但不可否认的是很好看,而且,看起来一点假大空的意思都没有。
记忆中,张近微似乎从来没这么笑过。
单知非抬起手腕看表,他说:“给你十五分钟。”
张近微忍不住笑的更开,她抿了下头发,四下看看,柔声征询:“单总看到咖啡店可以吗?”
“你平时喝咖啡?”单知非反问她。
张近微没有这种都市女□□好,和咖啡比起来,她更爱茶,因此如实回答:“我喜欢茉莉毛尖。”
两人最终去了附近的茶饮店。
“我问你几个问题。”单知非坐下后,单刀直入。
“癌症筛选这块,有不少公司在做类似产品,晨光的优势在哪儿?”
张近微绷得很紧,她准备充分,对这种常规问题毫不意外,但却无比认真:
“江总出生在医学世家,他父母都是伦敦大学学院研究团队中的一员。这项检测技术,是得到学术界认可的,技术背景方面毋庸置疑,只不过,现在处于临床试验阶段。”
她不等单知非继续问,打开包,拿出一份计划书,上面有着晨光的盈利模式和初期的经营数据。
在国内,医药科研成果转化率较低,是不争事实,单知非简单翻了翻计划书,直言说:
“病理一直才是癌症检验的金标准,这些肿瘤标志物一类的检测,并不精准,至少在我们了解的层面,这个对普通人群来说吸引力并不是很大,医生们的建议也趋于保守谨慎。”
“病理已经是最后一关了,晨光的意义在于早期预警,抢在影像检查之前发现异常,及时阻断,他是已知的能将患癌风险降到最低的筛查技术。现在人们生活压力大,节奏快,癌症早诊早治已经被写进政府报告,医保的支持力度肯定要加大,科普慢慢到位后,如果能纳入常规体检,我相信市场需求量不小。”
张近微思路清晰,充满热情,她是真的对产品未来前景充满信心,而且,敬佩江晨光这种人。
最低的……他心里重复一遍。
“除了这个试剂盒,晨光还有其他产品吗?”单知非没有点评她方才的一番话,而是换了问题,“浮石要看产品线管的潜力。”
“因为资金链成本这些问题,晨光目前还没有能力同时做其他产品,如果融资顺利,江总和团队才会做新的计划,看能不能形成产品体系。”张近微实话实说,她从来不喜欢模棱两可,或者夸大其词。
“那就是产品管线单一,”他合上计划书,“医疗消费观念在变,市场时机还好,晨光有一定前景,但不够明朗,需要DD进一步调研晨光具体的技术和生产工艺,不能仅仅停留在文献成果上。”
“还有,浮石要比高达更讲究性价比,没有高达那么放得开,收得拢,VC和PE目前虽然差别不大,但风格还是不一样的。”
张近微神情专注,她像听数学题那样:“明白。”单知非便用一种“你真的明白了?”的眼神,看向她,张近微一下记起他高中时给二七讲试卷的那次,场景无比清晰,她认真说:
“我真的懂你在说什么。”
单知非点点头:“有进步,不需要我解释三四遍了。”
张近微难免尴尬,但掩饰地很好,她笑笑:“谢谢单总夸奖。”
“我没有夸奖的意思。”他继续说晨光的事,波澜不惊,“总体来说,试剂盒这类市场需求确实非常大,但企业最终走向市场层面,是很难的,尤其药监局监管大环境很严格的情况下。”
张近微又轻轻地说:“我明白。”
“单总,”她满心期待地,用一种纯粹属于FA的目光看着他,“您看,我可以回去跟江总商量下安排融资会的事宜吗?”
单知非言简意赅:“可以,我需要见一见江晨光还有他的团队。”
八字有了一撇,张近微的心潮不能免俗地跌宕起伏,但她必须冷静,一定不能高兴太早,她必须和江晨光好好筹划这次融资会,把握住机会。
公事谈完,张近微下意识看了下时间,已经超了。她抱歉地冲单知非笑笑,“谢谢单总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也愿意给晨光这个机会。”
她说完这句,才喝了第一口茉莉毛尖。
“每次跑项目,都这么执着吗?”单知非冷不丁问她。
张近微噙着满嘴清香,她迟疑了下,说:“我做这个,最初是因为在一家FA机构实习过,我觉得比在四大的工作更有钱途,我说的是金钱,我一直都特别需要钱。所以,每次跑项目都会尽力而为,不过我想换谁做这个,应该都跟我一样的态度。我真正做成的只有一个,宠物领域的,不过那次佣金可观,挺高兴的。”
意识到自己说太多,又是说私事,她那股腼腆劲儿上来,方才的侃侃而谈褪去,换成了沉默。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变的天,下起淅沥的雨。
昏暗气氛,秋雨寂寥,仿佛情绪更容易被攥着一个头儿,牵引出来,张近微忽然觉得很煎熬,她温柔笑笑:“单总,耽误您时间了,我先回去,您看,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吗?”
单知非没说话,直接把手机掏出,加她微信,并且留了电话和邮箱。这中间,他表情凝滞了一秒。
“换号码了。”而张近微却在近乎本能地自言自语,她声音很轻,像没发出什么实际音节似的。
单知非却听到了,他皱眉:“你说什么?”
高二那年的秋天,两人有过唯一一次用现代通讯工具联系的经历。
张近微低着头,一缕乌发很调皮地从洁白耳畔垂落,她轻轻抿到耳后,又平静地抬起头说:
“在一中那会儿,我给你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你,我到学校了,可能你已经忘记了。”
说完,她发觉说这非常不合适,“单总,我不是在跟您套近乎,我就是,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我没忘,”单知非静静接住她的话,他停顿一下,继续说,“其实,那个时候我正在洗澡,听到手机响,裹了条浴巾就出来了,因为光着上身,被妈妈看到,所以当时我们都很尴尬。”
啊?还有这事?张近微先是用一种有点惊讶的表情看着他,反应过来后,所有情绪都变成了嘴角上扬的一个弧度。
“我那次等好久,都以为,”张近微习惯性地提了口气,“以为你不会接了。”她依旧能分毫不差地回忆起当时的心境,抖动的手,压到不能再低的声音,以及,被弄到潮湿的话筒。
单知非没再说什么,就此打住,他不想再提那次对话里他要再给她一个播放器,约好周四晚自习后拿,而见了面,她又莫名其妙拒绝不要……两人高中时代的相处,全部拉锯在张近微那种矛盾别扭的小性子里。
作为成年人,回望过去,单知非对那段躁动不已却不得不压住的悸动已经有了极为审慎的态度。
但他这次点的茶饮,依旧是最便宜的一款,她问他口味时,他看的是价格。
单知非想起丁明清的一些话,也许,下意识照顾张近微的穷,是大家的某种习惯,根深蒂固。
短暂的沉默后,张近微先站起来,她拿起包:“单总,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我回去把晨光的财政指标这些再发您邮箱。”
单知非无声点点头,手边那杯茶饮根本没动。
张近微瞥到,她抿了下唇,随即大大方方说:“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请单总喝咖啡,一杯咖啡,我还是请的起的。”
单知非缓缓抬起头,几乎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我喝白开水比较多。”
“那我下次拎个水瓶,配合您。”张近微一时语塞,但脑子很快转过来,她语调轻松,不想自己给他留下不会交际的印象。
两人对彼此的口味,隔了十年,第一次摸的这么清楚。
店里客人不多,很安静,安静到单知非很自然地想起张近微用过谢圣远买的水瓶,女生通用的粉色。
他不会再提旧事。
两人道别,同时从店里出来,雨下的天色朦胧,整座城市有种阴郁气质。
空气中飘着点凉意,单知非看着准备拿包顶头跑路的张近微,忽然觉得,她有些东西其实一点没改变,你说她窘迫,但她偏偏又能坚定地继续做下去。比如,进考场的最后几分钟,她明明知道在过道里知道大家会透过玻璃看她,成为关注点,但她为了成绩,那么腼腆的性格也会坚持看到最后一秒。
“张近微,”单知非喊住她,“你打算这么走?”
他总是念她全名,张近微感觉像得破伤风,十年潜伏期,她镇定地指了下地铁方向:
“出口一般会有卖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