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低眉
“你在麻省理工那会儿,要给我寄什么?”
“学校的一个吉祥物,还有些照片。”单知非幽怨地瞥她一眼,已经可以用戏谑的口吻说起这事,“张近微,你那次很伤我的心,知道吗?”
张近微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忽然心酸,她低下头,说:“我以为你还在生我气,不知道寄什么东西惩罚我,我很害怕,害怕面对一些有可能是不好的东西。”
所以,张近微会把一切可能毫不留情地阻隔掉,哪怕,这中间会有误伤。单知非是在充满关爱的常规家庭下长大,一路顺风顺水,中途的小波折,更像插曲,无碍整体篇章的恢弘,他是那种人格稳定,冷静理性的人。因为不服输,在面对一丝可能性时,他都要竭尽全力放手一搏,把它变成百分百,对待感情也是。
在感情上,张近微和他完全背道而驰,她是有一丝可能性,就彻底把自己封闭了的人。
所以,张近微是软体动物,确凿无疑,单知非神色又变得非常非常温柔,他摸摸她的头发:
“是我的错,不是你的,张近微,以后你可以试着多信任我一些,我知道你对人戒备心很重,没关系,我不会强迫你一定百分百信任我。我只希望,在以后我们的相处中,你能越来越信任我,发现单知非这人还可以,还不错,值得托付。”
她终于肯笑一笑,特别漂亮,连头发丝都好看的那种女孩子。
张近微其实非常不舍小院,这几天,两人过的很不真切,但十分美好。她希望时间就静止在这,别再流逝,因此,把这个说法情不自禁分享给他时,单知非却说:
“流逝的不是时间,是生命本身,时间先于生命存在,生命消亡后时间依然存在,它本身一直在流动,却不是流逝。你应该说,希望自己长生。”
真拗口,张近微点点他的嘴唇,吐槽说:“你可真像个哲学家。”
“好巧,你未来的公公单暮舟先生也这么评价我。”单知非接话接的特别流畅,自然,张近微一愣,有点拿不定主意似的瞅瞅他,“临走前,我想去我爸家里看一下。”
没提郑之华。
单知非很痛快地答应了,陪她买点礼物,自己则另买,那种很昂贵的东西,张近微看在眼里,阻拦说:
“你花这么多钱做什么?”
单知非淡淡笑说:“你愿意去你爸爸家,说明,你跟他的关系最起码还是能见面的那种,我会尊重他,当然尊重不是说跟钱多钱少挂钩,但第一次去做客,礼薄了不合适。”
“我如果去你家,”张近微脸热热的,沉默几秒,说,“可能没那么多钱买贵重礼物。”
单知非俯下身,把她下巴一勾,眉头挑起:“啧,单家的小媳妇,张近微同学。”
她忍不住笑,打了他。
开车的路上,张近微老盯着他的手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干净……她忽然记起他解下手表的声音,然后,然后就是激烈厮缠。
这双手,看起来是那么优美,真的是这双手吗?在最隐秘处弹奏起无比美妙的乐章,每个音符,都恰到好处。
单知非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趁等红灯,手指在她腮上轻弹了两下,像班主任在提醒走神的学生:
“看什么呢?我手上有什么?”
张近微不说话,眼睛里是细细的笑意。
师大没什么变化,风景依旧,风凉凉的裹着氤氲水汽,篱笆围墙里,依旧有芦花鸡在散步觅食,张近微突发奇想,问单知非:
“这不会是十年前的那几只□□?我见过的。”
单知非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看她,静静道:“你不如说,这是不是汪曾祺文章里写到的芦花鸡,辗转迁徙,从西南联大落户到师大安家,我觉得这样反而更比较有想象力。”
“你笑话我。”张近微表达不满。
单知非点头:“你还是有优点的,能准确判断出他人对你的评价。”
张近微又气的打他,单知非左躲右闪,拎着礼物挡她的手,两人跟十几岁的中学生似的在路上闹。
对于两人的到来,爸爸和方萍简直诧异到不能相信。
尤其是方萍,她认出单知非,顿时,喜行于色,热情而殷切地将两人迎进来,并立马要带围裙去做饭。
被张近微及时阻止了,她委婉说,两人还要回上海。
“哎呀,回家来就来了,还买礼物,微微,阿姨晓得你挣钱不容易,破费这个干嘛?”方萍是那种假装嗔怪的语气,眼尾直瞥,在评估着单知非带的那份礼物。
她很高兴,给两人沏茶。
爸爸也很热情,仿佛,早忘了当初去单知非家里送礼的窘迫,看的出来,两夫妻似乎都明白了单知非跟张近微大概是什么关系,没直接问,张近微也没让单知非说。
既然小坐片刻,总得找点儿话题。股票基金什么的,爸爸不太懂,只能说政治,聊国家大事,单知非礼貌客气地听着,偶尔,简洁回应两句,张近微便看见爸爸激动地脸通红,在夸单知就是格局大云云。
她再次感受到了尴尬,爸爸和方萍对单知非始终带点儿讨好的神气,她不舒服,好像这一切跟十年前没任何不同。
然后,她又听到爸爸俗气地打听单知非的父亲到哪个级别了,单知非似乎不愿多说,在这方面,他跟父亲一样低调。
这一下,张近微就只能看到爸爸像当年送礼那样,硬着头皮,没话找话,为的显示和单知非亲近些,而单知非,他没有失礼的地方。他就是那样的人,很淡然,很从容,在话题拿捏上很有分寸,不让冷场,但也不会滔滔不绝。
可在张近微看来,就一个字:尬。
所以,随之而来的情绪,自然而然就是沮丧,懊恼。她不明白爸爸和方萍,为什么非要这样,但转念间,她又点同情起两夫妻,难道十年前的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总是不自觉地矮人一截,只不过,她选择的是远离,而爸爸和方萍选择硬凑上去。
她看看爸爸的笑脸,再看看方萍的笑脸,突然间,就像失落了整个青春。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觉得,仅仅有爱情,是远远不够的,真的不够。
她坐不住了,或者说,坐的很难受。因此,她朝单知非看了一眼,单知非立刻领悟,起身要告辞。
方萍连忙跟着起身,一脸遗憾,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切换游走:“哎呀,你看,娴娴高三忙学习住校不回家,都没能见姐姐一面,她天天念叨姐姐,说要等高考完暑假去找姐姐玩儿,这孩子,就是跟姐姐亲。”
对于娴娴,张近微并不反感,相反,当年她每每来那个小姑娘的热情洋溢反而或多或少纾解了她的局促。
“嗯,等娴娴高考结束,可以来上海玩儿。”张近微知道方萍在等自己说这句话,她不想说,但为了曾经的一点善意相待,她还是说了出来。
果然,方萍不住说好。
她心情复杂地从爸爸的家里出来,这一回,夫妻俩坚持送出老远,嘴里不停念叨着让两人下次一定要在家里吃饭。
回到车中,张近微久久不说话,单知非发动车子,看她一眼,他便又熄了火。
“你爸爸和继母,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招呼我们好,其实没什么。”
“不是,他们高看的是你,不是我。而且,他们在巴结你,你感觉不出来吗?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我知道,你跟你爸爸都不是那种喜欢享受阿谀奉承的人。”张近微一脸黯淡,她斜侧着头,往车窗外看。
天上流云聚散不定,变幻莫测,萧索的气氛笼罩着城市。
“我没关系的,真的,这真没什么。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以后,我们有自己的小家庭了,除了逢年过节象征性走动下,平时可以没往来。”单知非慢慢地开导她,“别放心上,这不是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张近微忽然提高了点音量,她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无奈,“如果,以后爸爸他们家托你办事呢?你会不会其实很烦,但因为我,而只能忍受?”
“你会不会想的太远了?这叫杞人忧天,近微。没发生的事,为什么要拿来折磨自己呢?”单知非笑了下,他想缓和她的紧张。
可这一笑,却几乎激怒了张近微,她不为所动地转过脸,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疏离的冷淡,像看陌生人。
单知非怔了怔,他碰到她的眼神,有些心惊,同样的,他也在一瞬间里觉得张近微很陌生,很遥远。他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在眼前的张近微身上去寻找过去全部的影子,她长大了,他也是,总有变化的一部分,没关系,那都可以接受。她是张近微,这本身就足够了。
但他有点受不了她的这种……确切说,就是漠视。
“这不是杞人忧天,这是未雨绸缪。娴娴会长大,她可能工作上会有求于你;爸爸跟方阿姨会老,可能将来在看病上会有求于你。我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像我……我妈那样是个无底洞。”张近微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静,她像变了个人。
十年,她完全可以独立挣钱养活自己,但她没办法和原生家庭做彻底的切割。断绝亲子关系吗?法律上没这么一说,除非是养父母。
她可以有充分理由去拒绝郑之华,爸爸一家不行,他们对她不够冰冷,也不温暖,恰恰是给过一丝帮助,反而成为负担。
张近微自己没有太大的能量,她只够养活自己,所以他们对她期待不大。现在不同了,他们看见了单知非,单知非是财富的符号,他的父亲,是权力的符号,这两个符号便可以成为大厦,让靠近的人,产生可以依赖的幻觉以及惯性。
尽管,一切还没发生,但张近微总要提前去看未来。
越是爱他,她越是觉得不想,也不能让他受这种困扰,凭什么呢?凭他爱她,就要忍受她奇奇怪怪的亲人吗?那对他不公平。
张近微眼睛灰灰的,她说完,就紧跟着说了句“对不起,我脾气不太好。”
然后,人萎顿下去,把脸藏在丰盈的头发中。
像受伤的小动物,要独自舔舐伤口。
单知非把她脸捧起,指腹微动,轻柔地来回蹭她面颊,他语气很沉:“近微妹妹对我这么没信心?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没有能力处理好事情的人?你的家庭,我从一开始就清楚,那年,你跟你爸爸到我家里来,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那个点回到家,让你尴尬,让你觉得难堪,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心里舒服,以前是,现在也是。我大概比普通人混的好一点,我希望我的这个好一点,能为你多做些事,仅此而已,否则,这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对我个人来说,就失去了意义。”
张近微的手,慢慢攀在他手腕处,停下了。
她凝视着他,黝黑的瞳仁里是他的倒影,张近微在慢慢地流眼泪,她有点慌张,也有点吃惊,同时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惘,她嘴唇蠕动:
“我刚才,刚才情绪很不好,我不想这样的,但就这样了。你会生我的气吗?”
“我永远不会真正生你的气。”单知非轻吁口气,倾过身,亲了亲她的眉眼,又偏头亲了亲她的嘴角,笑着说,“是我没有为你设身处地地思考,我太轻飘地说出那些话,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张近微一下搂紧了他,她像栖息在他肩窝,虚弱地问:“那你还喜欢我吗?我知道自己问题挺大的,我以为,长大了就好了,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愈合不了,我很难受。”
她全心全意地跟他说着这话,尽管,她脑子里想到的是墓地,还有小白菊。张近微在这温暖的拥抱里,想起那一幕,整个人通体冰凉,她知道过去了,过去了,但害怕有一天这些东西会卷土重来--单知非再一次表达他的轻蔑。
如果真的还有再一次,不如死掉算了。她花十年去忽视,去遗忘,不能再发生一次了。
张近微这么想着,忍不住哭了,她挣扎退缩,像是自言自语:“我还是不要了。”
单知非听到后,便开始吻她,亲去她脸上的泪水,又咸又涩,他吻的非常温柔非常紧密,柔情万千,他知道该怎么去靠近张近微。
最终,他在离开她的嘴唇时,倾诉衷肠:
“我们慢慢来,好不好?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发脾气也可以,你把你全部的想法和真实的需求,都告诉我,我会认真倾听并尽力想办法解决。但是,别放弃我好吗?”
张近微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伏在他怀里,很沉默,单知非抱了她很久。
直到她说“你开车吧”,两人才开始上路。
到苏州时,他没走。园区很大,博览中心那一带,乍一看,很有上海的味道。吃完饭,他领着她在鸡鸣湖散步,没订酒店。园区有单家的房子,大概是04年那会儿,五千一平买下,倒不是单暮舟买的,而是单知非的叔公慧眼投资,他无子女,这房子最终是单暮舟继承。
金鸡湖附近,就很有新加坡的感觉了。
干干净净,规划整齐,单知非跟张近微聊他小时候的事,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她人渐渐放开,又变得活泼了许多。
“你这几天,是不是耽误了很多工作?”张近微又依偎在他身边,两人手指交扣,单知非说,“还好,电脑一直带着没耽误什么,我也打过招呼的,并不是说,真的消失几天联系不到人,别担心。”
她深吸口清凉空气,声音小小的:“你明天回去吧。”
“好。”
“我也会很快回去的。”
“等你回来,我们就去打证,我等你。”单知非紧跟强调这个,他笑笑,摩挲着她掌心,“晚上我们好好聊聊天,好吗?”
第45章 桔梗(3) 我听你的
夜色很美, 粼粼的水面上浮光跃金,但道路两旁没什么商铺,因为参照的是新加坡模式, 商业与交通分开, 在这散步, 真的很难产生什么繁华都市感, 落的宁静。
张近微走的有点累,毕竟穿的不是平底鞋, 风又凉, 人到最后就只想往男人怀里钻,单知非大衣敞开, 把她裹住。他本意是好的, 想着多做些情侣之间的小事,但张近微似乎不怎么感冒, 她喊着冷,又说脚痛,单知非一把将她抱在栏杆上坐住, 张近微的头发就飞起来了。
她居高临下, 笑着问他干嘛。
单知非把她鞋子脱了下来, 拎在手里,然后背起她, 往停车的地方走。
张近微心安理得地趴他后背,脸贴上去,透过乱发能看到天上忽隐忽现的星辰。她手指摸到他喉结,勾勒一番,脑子里想的是起伏的山峦,于是, 好奇心上来,反复摸着玩儿。
“你谈过很多女朋友吗?”张近微忽然想到什么,她一问,语气中的酸味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