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潇湘碧影
张意驰蹲在案板前,问:“没有成品的饲料卖吗?”
“有,贵。负担不起。”龙向梅笑,“不过我用土法养鸡,转化率低,鸡长的慢,味道会更好点。过两天我杀一只给你炖汤喝。”
“扶贫不给饲料的么?”张意驰问。
龙向梅好笑:“战胜贫困的是勤劳,不是饲料。我宁可他们给我真金白银的补助,我多做点,多省点。积累了资本,才能从贫困交加的恶性循环里走出来。不然……”她抬手指了指院子,“鸡都不敢养多的,拿什么脱贫?”龙向梅的话语平静坦然,丝毫没有贫困户特有的窘迫,也没有贫困磋磨出的尖锐。她的前方似乎有一盏耀眼的明灯,让她坚信只要努力,所有的磨难便会烟消云散。
张意驰心下微动,今天的龙向梅穿的不再是昨天那套好看的民族服装,而是套迷彩的棉衣。棉衣用防风衣的材质制作,轻薄保暖,易于行动。镇里村里很多人都穿。从审美上来说,着实谈不上好看。但穿在龙向梅身上,有种别样的韵味。他有些慌乱的避开视线,讪笑:“我不懂这个。”
“懂这个做什么?”龙向梅岔开话题,“你冷不冷?我给你升个火?”
张意驰摇头:“我等天亮点儿就去跑步。”
龙向梅随口问:“你有健身的习惯?”
“嗯。我的专业对体能要求高,体能不行干不了。”
“什么专业?”
张意驰顿了顿:“我不喜欢我的专业,我不想说,也不想骗你。”
“随便编一个,回头应付村里人。”龙向梅不以为意,她三两下切完白菜,从身边的麻布袋子里抓了两把米糠,端着不锈钢盆进了厨房。很快她从厨房出来,不锈钢盆里多了团没脱壳的大米,她用勺子搅拌着,十来只鸡已经围了上来,在她脚边焦急的咕咕叫着。
龙向梅喂了鸡,腾出空来问张意驰,“我们一般十点多才吃早饭,你起这么早肯定会饿,我给你蒸个鸡蛋,回头一起吃饭。”
“早饭这么晚?”
“嗯,村里一天只吃两顿。”龙向梅解释道,“早起喂鸡喂猪放鸭子,没空做饭。伺候好了家禽家畜,才顾得上人。”
张意驰:“……”我觉得你在内涵我……
然而龙向梅并没有,她接着科普:“因为吃饱了才好去地里。地不一定在家门口,懒得来回跑。一口气干活到下午四点多,光线变差的时候再回来做完饭。趁着最后的天光,在院子里或堂屋里把饭吃了,省的晚上点灯吃饭。”
张意驰噎了噎:“所以我感觉自己穿到古代没毛病!”
“那可比古代舒服多了。”龙向梅一边说一边走进了柴屋,拿了根扁担和一副担子出来,“但我们家的猪提前卖了,犯不着煮猪食,我提前去地里弄点菜去市场卖。你要换个爬山的健身方式吗?”
张意驰无所谓的点点头,又问:“我能帮你做什么?”
“帮什么呀?你又不会,也没必要学。带着你的手机,去拔两根萝卜玩,拍个照,攒着发朋友圈是正经。”龙向梅把担子扔在后院,再次去了趟厨房,这次出来带了杯热水,塞到张意驰手里,“先喝点水再去洗漱,我给你弄点吃的,很快就好。”
张意驰又一次被内涵到了。但农家的土灶他是真不会用,火都点不着,只好无奈的蹲下,戳了戳一点不怕人的老母鸡,低笑道:“咱俩一个待遇,但你能下蛋,我能干什么?”
龙向梅的利索劲儿可不是说笑的,张意驰还没跟老母鸡说完话,火塘里已经点起了大火。架锅,烧水,她快速的拿出两只碗,分别打入了两只鸡蛋,筷子飞舞,清脆的哒哒声中,鸡蛋打成了蛋液。从碗柜里拿出牛奶粉,用温水化开,注入一只碗里,再次打匀。另一只碗里则是放了清水、盐和胡椒。
水开,两只碗加盖放进锅里,顺便在蒸笼上扔了四个咸红豆糍粑,掏出手机定时十分钟。她才走到了厨房外,在龙满妹的窗外喊:“妈,我蒸好蛋了,你起来了吗?”
“起了。”龙满妹压低声音道,“你细点声,别吵醒了驰宝。”
“你驰宝早起了。”龙向梅笑答了一句,转进了浴室。张意驰正在洗漱,就见龙向梅一阵风的刮了进来,抱起洗衣篮里的衣服,一股脑扔到了个大木盆里,拎去了屋外。
张意驰吐了嘴里的泡沫,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昨晚放在洗衣篮的衣服不翼而飞!等他跟出去的时候,龙向梅面前已经放了三个盆,大盆是外面的衣服,两个小盆分别是两团内衣。而她正哼着歌儿,往盆里撒洗衣服。
“你们家客房服务太周到了吧!?”等着某个小盆子里眼熟的衣物,张意驰差点崩溃。
龙向梅一脸茫然:“啊?怎么了?”
“衣服我自己洗……”张意驰肝疼。
“天暖了再说,水太凉,你不习惯。”龙向梅直接拒绝,然后丢下衣服,开始扫地。看来是打算泡一会儿再洗。
“我没那么娇气。”张意驰觉得龙向梅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话音刚落,龙向梅刚好扫到他身边,视线停留在他葱白的手指上。张意驰的手很好看,纤细修长,毫无瑕疵。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张意驰细白的指尖。张意驰立刻感受到了龙向梅那带着薄茧的粗糙,指尖顿时一麻。
“我家没有洗衣机,你自己洗衣服会生冻疮的。再说你感冒没好,着凉了更麻烦。”龙向梅放下了张意驰的手,“别逞强,我宁可多做点,也不想照顾病人。”
张意驰心累,这是逞强的事吗?你要洗我外套我保证屁都不放一个!但显然从小干遍农活做尽家务的龙向梅完全没察觉张意驰在纠结什么。乡下分工如此,男人主要干地里的重体力活,女人则承包所有家务,自然包括了洗全家所有的衣服。
龙向梅洗过很多人的衣服,爷爷奶奶的,爸爸妈妈的。早年大家用不起洗衣机,邻居有时候忙不过来了还请她去帮忙洗,用食物作为交换。杨章荣的衣服她都洗过八百回,脑子里压根就没有内衣必须自己洗或者亲密的人才能洗的概念。唯独张意驰越想越别扭,没一会儿耳朵都红了。
嘀嘀嘀,龙向梅设定好的手机定时响了。每天早上的她忙的像个陀螺,每件事都争分夺秒,颇有三甲医院急诊科的风范。定时响起时,她刚好清理完切白菜弄出的碎屑。紧接着三两步冲进了厨房断火。随着锅盖掀开,蒸蛋的香味立刻飘散开来。她拿起托盘,装好蒸蛋与糍粑,拐进了堂屋。
“吃饭啦——”龙向梅的声音清脆里带着清甜,拖着长音时,像百灵鸟的歌。
回过神来的张意驰拍了拍发红的脸,跟着进到堂屋。刚坐下,一碗蒸鸡蛋和两个糍粑就放在了他面前。他才猛的想起,自己羽绒服的兜里还有个一样的糍粑!赶紧掏出来,打开叶子仔细检查有没有发霉的迹象。
龙向梅惊讶:“你哪来的?”
张意驰不好意思道:“昨天你给的,我忘了吃。”
“你昨天没胃口吧?今天好点了吗?”龙向梅说着收走他的糍粑,冰冷的糍粑不能吃,得回头热了才行。
“嗯。”张意驰舀了勺鸡蛋放在嘴里,不方便说话,便低低的应了声。
蒸鸡蛋是最平常不过的一道菜,清淡宜人,适合刚醒的时候吃。但龙向梅的做法与他以前吃的不同,她在鸡蛋里放了一点猪油,蒸过之后便有了猪油的独特香味,与蒸鸡蛋混合在一起,更为浓郁。
调料也只有盐,没用酱油来干扰农家土鸡蛋原本的滋味。表面一层细碎的胡椒粉,恰到好处的辛香点燃了味蕾,原本理应平淡的蒸鸡蛋顿时有了丰富的层次。
张意驰的胃口顿时大开,不慌不忙的吃下碗里的最后一口鸡蛋后,由衷的感叹,这姑娘的厨艺是真的太强了!
第13章 拔萝卜 吃完简单的早饭,天已大……
吃完简单的早饭,天已大亮。龙向梅穿着带绒的雨靴,挑着担子,带着只帅气的尾巴往村外走。龙向梅家的田距离她家大概有两里多路,不多时,张意驰就见到了层层叠叠的梯田。
令人失望的是,朝阳和煦下的梯田并没有风景照片里的壮观与美。稻田需要大量的水,为了灌溉方便,梯田并没有很高。大圆地处丘陵,两个丘陵之间的凹陷地带,本地人称之为“冲”。冲里有木材、有竹子、有经济林,有梯田,有菜地,还有无数的野果与野菜。在连绵不断的丘陵中,冲是当地百姓赖以生存的宝藏。
冬至刚过,现正是采冬蜜的季节。两个人去田里的路上,迎面碰到了正准备去采冬蜜的村民杨昌富。他和龙向梅穿着同款的迷彩棉衣,但袖口衣摆外翻着,上面满是污渍与泥点,半敞着的外套里,漏出了一截脱了线的毛衣,邋邋遢遢的样子。他的手脸都很粗糙,是个典型农民的模样。此刻正叼着根烟,上下打量着张意驰。
眼神并不是很友善,龙向梅却更不客气,冷冷的道:“你拦在路上做么子?”
杨昌富笑了一声:“你救了他,他把了你钱莫?”
“把了,一千。”龙向梅张口就来。一千块,不多不少。既不引人觊觎,又不会让张意驰被人说闲话骂小气。
杨昌富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精光:“你不把你奶奶要点?”
龙向梅笑了,杨昌富正是她的亲伯父。早先他家仗着生了两个儿子,下死眼看不起她家,可以说龙向梅的渣爹杨昌贵之所以能渣的那么理直气壮,很有伯父家的一份功劳。当年她执意改随母姓,为此不惜大闹村委,两边关系恶劣到了谷底,数年少有来往不说,龙满妹血管瘤破裂时,他们没少在后面说风凉话,骂她们母女报应。这会儿觉得龙向梅身上可能有油水,又来拦路了。
龙向梅的泼辣凶悍远近驰名,杨昌富不是很敢跟她硬碰硬。于是抢占着道德制高点道:“那是你奶奶,你从来不给钱,不合适吧?”
龙向梅面无表情的回道:“灰打不得墙,女养不得娘!”
杨昌富脸色阴沉了下来,这是他曾经嘲笑过龙向梅的话。意思是普通的灰没办法涂墙,女儿没办法赡养老娘。本来是句俗语,千百年来人人说个个念,但偏偏龙向梅记恨在了心里。前些年龙满妹还赚钱的时候,龙向梅的奶奶但凡手头紧了,就去找儿媳妇要点钱。她觉得龙满妹没离婚,赡养公婆天经地义。
可龙向梅不这么想。她眼里渣爹一家都不是好鸟,坚决反对龙满妹给奶奶要钱。龙满妹生性传统懦弱,婆婆来问她拿钱,她很少拒绝。有一次,龙向梅奶奶又来拿钱,那会儿条件不好,奶奶嫌少,抱怨了两句,龙向梅当场把钱抢回,跟奶奶在院子里对骂两个半小时,村干部来了都没摁住,硬生生的把奶奶骂跑。
从此以后,只要奶奶敢登门要钱,龙向梅必然冲去大伯家砸东西。杨昌富的电视机被她砸过,洗衣机被她砸过,连锅碗瓢盆都没有能逃出她毒手的。杨昌富好几次想揍她,她却跑的飞快,一溜烟的跑去村委会,张牙舞爪的喊:“我未成年,你打我犯法!”
村子不大,村委跟派出所在一个院子里。民警还能真让杨昌富把龙向梅打了?何况这位祖宗真心是个绝色。当年的基层干部们素质堪忧,难免有一个两个觉得伯父打调皮的侄女是家务事,犯不着管,所以龙向梅也有吃亏的时候。哪知龙向梅比鬼还精,她被打一顿,就赖在村委吃一个月的食堂。她是小孩子,一开饭她自己拿碗筷跟着打饭。食堂阿姨胆敢说她占便宜,她就能边吃边喊“尸位素餐”,一口气喊俩小时不带停的。
阿姨当然听不懂“尸位素餐”什么意思,但干部们懂啊!想想神出鬼没的检查组,在听着她穿透力极强的女高音,干部们简直想死的心都有。
在农村里生活,很多时候拼的就是豁的出去不要脸,龙向梅无疑是个中翘楚。再加上她抓重点相当快狠准。村里婆媳矛盾,孙女跟奶奶吵架的不是没有。但跑去砸大伯家绝对是走位最风骚的一个。砸完了还敢赖在村委混饭吃,更是让人听着只觉得脑阔疼。
这么个混世魔王般的存在,把脸沉下来的时候,杨昌富只得狠狠吸了口烟,方了句狠话:“以后你嫁人了,别想哥哥们给你出头?”
“就凭他们俩每月两千的工资?给我出头?”龙向梅毫不留情的嘲讽。
这是工资的事吗!?杨昌富差点没被龙向梅气死!
“哎——杨昌富家养的两根穷扁担嗳——说来给妹出头咧——”
“娘卖批!别唱了!”杨昌富当即头大如斗,没等龙向梅的大嗓门唱出下一句,挑着担子落荒而逃。
“嗤!跟老娘斗,你再让……”龙向梅顿了顿,连忙放下担子,回头捂住张意驰的耳朵,深吸一口气,一大串听不懂的方言倾泻而下,响彻田野。
张意驰:“……”姐姐,你在骂脏话,是吧?是吧?
早起正蹲在屋檐下刷牙的杨章荣揉了揉耳朵,哪位不怕死的又惹着龙霸王了!?这骂声传了二里地了!刘三姐在世也得甘拜下风啊!
龙向梅一向当时仇当时毕,遇到杨昌富这个背时鬼的坏心情随着骂声发泄完毕,她又是个爱唱爱笑的苗家少女了。重新挑起担子,清脆的唱起了苗家的排歌。
【江边栽柳柳又青,顺风飘到海中心。哪人捡得柳叶起,就提柳叶起歌声。江边栽柳柳叶黄,顺风飘到海中堂。哪人捡得柳叶起,就提柳叶起歌堂……】
歌声悠扬,空谷回荡。不同于历代歌唱家们改良后的民族唱法,可在音乐厅里细细品鉴。龙向梅的歌带着浓郁的野趣,传承千年,在日复一日的辛勤劳动与为了生计苦苦挣扎中,慰藉着百姓们的心田。粗犷嘹亮的歌声,适合山林,适合田野。
声传数里,竹叶伴奏,白鸟齐鸣!
喔喔喔——公鸡引颈长鸣,太阳越过了山头,照亮了山谷。龙向梅歌声戛然而止,她回身一笑:“我们到了!”
春夏两季的水田,到了秋天收了谷子,变成了菜田。冲里比村里更冷,菜叶上还剩些许残雪。夜里结的霜未散,边上的小水洼也结了一层薄冰。湿润的空气,带着刻骨的寒意。张意驰的手缩进了袖子里,但龙向梅已经套好塑胶的手套,弯腰拔起了萝卜。
拔萝卜很讲究技巧,以腰为轴,带动手臂的肌肉,手腕再用力一转,白白胖胖的萝卜立刻破土而出。拎着萝卜的叶子,利落的扔在一边,立刻又开始拔下一个。
张意驰试图学着龙向梅的动作去拔,奈何技巧不够,只能用蛮力艰难的拽出了两个。一回头,龙向梅已经走出去了好几步远。阳光下,她的身形灵巧,额间已见薄汗,而她最开始放萝卜的地方,已经堆起了小山。
张意驰笑了笑,起身走到了萝卜堆前,问:“你的萝卜要放进担子里吗?”
“嗯,要,两边均匀放,不然担子不好挑。”龙向梅头也不抬的回答。
于是张意驰开始往担子里放萝卜。他像所有没做过农活的人一样,小心翼翼的算着萝卜的个数,一边一个,摆的整整齐齐。哪知刚放好,龙向梅又抱了一堆萝卜过来,简单粗暴的往担子里一堆,看着两边体积差不多,便蹲下挑起了担子,往下一个目标走去。
“萝卜摆整齐了才好卖吧?”张意驰跟在龙向梅身后问。
“没洗呢,全是泥。”龙向梅挑着担子,走的一颠一颠的,脚下速度却飞快。张意驰不习惯走满是泥泞的山路,空着手的他差点没跟上。好不容易等龙向梅停下,然后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香菜田!
当即掏出手机,咔擦咔擦的连拍数张。
龙向梅愣了愣:“香菜有什么好拍的?刚才自己拔萝卜都不拍。”
“给宿舍几位哥们看。”
“他们喜欢香菜?”
“不,我喜欢看他们原地去世。”
龙向梅噗嗤笑出了声:“你吃不吃香菜?”
张意驰点头:“我不挑食。”
“行,我多揪两把,等下给你腌香菜根吃。”
张意驰咽了咽口水:“那是什么?”
“说不清,做出来你就知道了。”龙向梅再次弯腰拔起了香菜。
张意驰微微皱眉:“你总弯着腰,会不会腰肌劳损?”
“会,我妈腰间盘突出几十年没好。农民的职业病挺多的,所以大家都想出去打工,不想种地。”龙向梅无奈的笑,“坐办公室的肩颈劳损那都不算事。”
张意驰张了张嘴,却又一次的无话可说。干农活就得劳损,他说不出来别干了的傻话。良久,他轻声道:“我会按摩,晚点帮你按一下。”
“哦,那倒不必。”龙向梅手中的一团香菜飞进了担子后,十分讲科学的道,“劳损本质上就是某个动作持续时间太长,导致肌肉负担过重,活动开了就好了。”
“你一直弯着腰,没法儿松解吧?”张意驰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