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在父亲尚未过身时,霍四哥竟和娘家还有来往?怎地她去青州的时候,哥哥们提都没提过呢?
康顺道:“我想想,兴庆元年吧,年初的时候。那时候先帝刚登基,京城刚稳。”
“那时候陛下封为了齐王,我们跟着进了齐王府。赏赐颁下来,东西不少。”
“哥哥东凑西凑,把我们手上的银子都先拿去了,东西也凑上。”
“别的都好说,只内造的宫缎不好凑,我们本来就一个人只有一匹,凑在一起也才三匹。哥哥的是竹节纹的,小安那匹是折枝莲纹,我那匹是云纹的。”
“哥哥又到处找人问谁手里还有,最后,用几匹好料子,换了一匹……”
“冰裂梅花纹。”温蕙道。
后来,那四匹内造的宫缎,冰裂梅花纹婆婆裁了衫子,云纹给公公裁了袍子,折枝莲给满了周岁的璠璠做了袄子裙子和小斗篷。
竹节纹的,她亲手给陆嘉言缝了件大袖衫。
风吹动衣摆和袖子的时候,飘然欲仙,特别好看。
康顺咧嘴笑了。
“因我沉稳,才派我过去。哥哥自己把东西都分拣得清清楚楚了。哪些是给温家的,哪些是给你的。”
“因为当年的事,温家散了积蓄,又卖了你的嫁妆。哥哥一直担心你嫁妆简薄,在夫家受苛待。”
“我们在京城一安稳下来,哥哥就先想着,给你把嫁妆补上。”
原来如此,怪不得后来补的那份嫁妆,压箱银子竟然有一千两之多,东西也都精美华贵。
她从青州奔了母丧回来之后才知道的,也是疑惑,后来写了信往青州去的时候,便问了问。
只大哥信里就含糊着,也不说清楚。
来回一封信,便是几个月,这事就被含糊过去了。
“哥哥心里,从来就没搁下过你。”康顺念念叨叨,“只令尊不高兴,说你嫁了,不能再与前头的往来。叫我哥哥以后不要再找温家了,更别想着找你。”
“哥哥没办法,这些年,也只远远瞧着你。”
“我们出去办差,从江州过过,也从余杭过过。我和小安都撺掇哥哥过去看看你,哥哥从来不肯过去。叫别打扰你。”
“我哥哥一路到今天,大风大浪都经过,天下谁不知道他的名声呢。”康顺叹息,“独对上你,他就什么都不敢了。”
康顺走了许久,温蕙依然怔怔的。
霍决对她来说是什么人呢?十几年前的一门娃娃亲罢了。都没有来得及等她长大培养出男女之情,便中断了。
其实早就是,没有关系的人了。
该忘的,温蕙围着丈夫孩子婆婆过日子,便也就忘了。
只那被她忘了的人,原来……一直都记挂着她。
这院子里发生的事,都会有人禀报给霍决。
霍决问康顺:“你跟她胡说八道什么了?”
康顺嘿然:“我哪一句不是大实话呢?”
霍决默然。
康顺道:“昨天日你就不高兴,今日你也没去看她,到底怎么了?”
霍决沉默许久,道:“她与陆家子,处处皆般配。我比陆家子,处处都不如。”
陆睿陆嘉言,大约便是世间女子做梦都想要的夫婿吧。
月牙儿的前半生,与这样的男子做夫妻,她的后半生,会甘心和他在一起吗?
康顺向来是个爱说笑的好脾气,闻言都不由大怒,一掌拍下,将一个案几拍裂了。
“胡说什么呢!”他喝道。
“旁的不说,他姓陆的但有本事,怎地温姑娘如今在我们府里?”
“自己的女人都没本事护住的,让他滚球!”
许久,霍决抬起了眼睛。
再没有彷徨犹豫。
“你说得对。”
第159章 家人
初六, 霍决又来到温蕙的院子。
可温蕙见到他,便先问:“四哥,我这个事, 大概什么时候能有个准话?我什么时候能动身回去?”
昨晚温蕙没睡好。
叫康顺的那个人让她知道的那些事,令她不安。
她又想起初三那日,霍决伸向她脸颊的手。
他说他不是男人, 可,温蕙现在, 只希望能赶紧回开封去。
霍决听出了她话中急于离开的迫切之意,凝眸看她。
温蕙只把目光投到榻几上。
“康顺说的那些, 你不用在意。”霍决道。
温蕙抬眸。
霍决道:“本就是还给温家的。如此,我和温家, 两清了。”
理论上,可以这样说, 但现实里,情感上, 如何能撇得干净?
霍决如今蟒袍加身,甚至连靴子面都是缂丝的。这一双靴子,都够普通百姓家一两年的生活费了。
可那时候, 为了一匹内造宫缎,他还要四处求人, 用几匹好料子来换。
几匹好料子,不如一匹宫缎吗?实用上来讲,几匹料子当然比一匹宫缎更实惠。
但, 作嫁妆,四匹内造宫缎又明白比十匹旁的料子体面得多。
这里面的心意,是没法用“你出了多少银子, 我还了多少银子”来计算的。
这种心意,是没法两清的。
温蕙如何能不在意?
偏她,无以为报。
只想赶快回家去,等回到家去,慢慢想,也许以后能想到回报他的法子。
只现在在他身边,太不安。
霍决的眸子洞悉一切。
察人心,从来是他的长项。
他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啜了口茶,放下,道:“在长沙府的时候,便在攒钱了。只想着慢慢攒,你还小呢,我省着些,应该来得及给你补些嫁妆。”
“后来皇帝殡天,我去干掉了马迎春,手里有了些资财。只当时还以为你在山东呢,形势又紧张。”
“外面的人还不知道皇帝殡天的消息时候,我们已经在调兵谴将了。我那时身不得自由,只能继续攒着。”
“紧跟着就北上了。这一去,不知道什么结局。夺嫡这种事,谁说的准呢,也许就埋骨京城墙下。我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就没打算再回去。”
“幸而先帝与陛下得天佑,坐了江山。我才拾掇出些东西,赶着叫康顺送到青州去,没想到还是没赶上,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出门了。”
康顺也说,他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
温蕙如今听着,果然在旁人还岁月静好懵然无知的时候,他这里已经是腥风血雨。
只腥风血雨中,他一个大男人,竟还想着省着、攒着。
明明,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的。
婆母和夫君都说过,宦官们贪财爱奢靡,就是因为断了香火,没有承继,所以今生的钱都花在今生,不留来世。
“我……我运气很好。”温蕙道,“婆母、夫君,没有因嫁妆的事轻鄙我,他们一直都对我很好的。”
“我都知道。”霍决说,“后来,一直看着你呢。”
后来,一直看着你呢。
温蕙终于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霍决有些恍惚,想起了当年,那掉落在小河滩泥地上的一滴泪。
滴在了他的心上,一直忘不了。
他凝望着温蕙皎白的面颊,伸出手去,指背抹去了她的泪痕。
一点点的肌肤接触,麻丝丝的异样感觉便自指尖涌入身体。
霍决顿了顿,指背又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柔软娇嫩,像花瓣一样美好。
温蕙攥住了他的手,不敢抬眼:“四哥,我心里,只当你是哥哥,与我哥哥们一样,是家人。”
霍决却道:“我从来都没有当你是妹妹过。”
又道:“若当年没有潞王案,你的确,该是我的家人。”
温蕙想放开他的手,霍决却反握住了她的手。
“当然,我现在是个阉人。你什么都懂了,该知道我是什么身份。”霍决道,“你若觉得恶心、厌弃,只管说。我立刻送你走。”
他说着,手上的力道便大了起来。
前日里,便是这力道,捏青了陆嘉言的手臂。
男女授受不亲的。
温蕙本想抽出自己的手,闻言,却无法再用力。
“我没有。”她道。
她抬起眼,看着霍决。
霍决却又不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