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温蕙道:“我又不是没有手。”
银线道:“你看刚才青杏梅香,可许你自己动手了?入乡还得随俗呢,何况是嫁了人家,自然要跟着夫家的规矩走。以后啊,你少夫人的架子端起来,凡事叫我,可别跟以前似的自己往上冲,咱可不能让人小看了咱们。”
温蕙闷道:“知道了。”
银线又小声告诉她:“刚才刘妈妈在厢房理箱笼,听见说姑爷过来了,忙不迭地也过来了,就在明间里候着。看姑爷走了,她才放心回去……”
温蕙不解:“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新婚夜,少年男子一身酒气地过来。她家姑娘还是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刘富家的怎能放心,当然是得盯着那喝了酒的新郎离开,才能放心。
银线比温蕙大些,又时常与百户所军堡里的人打交道。乡下人的确粗鄙些,言谈中常常不太讲究。银线便懂得比温蕙多些。
刚才陆睿调笑那一句,温蕙没听懂,银线隔着帐幔倒是听懂了。
只是温蕙一派懵懂,银线反不好解释了。只想,这姑娘都嫁了人了,什么时候才能真长大啊。
又想,待九月里她及笄的时候,温夫人还要过来。到时候必会在圆房前教她了,这事轮不到她操心。
银线便没解释,含糊了过去。只才帮温蕙解了衣裳,卷了袖子,刚拿来齿木和青盐,落落回来了。
“姑娘!”她脚步匆匆,略显慌张,“圣人、圣人崩了!”
圣人便是皇帝。于百姓心中,皇帝便是这天上的太阳。
银线吓得一松手,青盐洒了一地。
景顺五十年三月里,皇帝驾崩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各州各府。一同传来的还有新帝登基的消息。
皇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外人不知道,只知道阁老们被宣入禁中,皇城大门便落锁,十多日才重新打开。
张贵人所出的五十二皇子登基称帝,改元泰升。
诏令诸王各在封地凭吊,不得入京。
新房里,三个小姑娘都被这消息吓懵了。
纵落落出身官宦家,也不懂这消息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陆府的喜宴已经乱了,远远地,听到许多不真切的嘈杂声。
温蕙茫然:“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很快就知道了。
这一天是个吉日,江州城里办喜事的不止陆家一家。如今街上,已有衙役敲着响锣挨街挨巷地向百姓宣告景顺帝殡天,泰升帝登基的消息。
百日之内禁宴饮、音乐、玩乐、嫁娶。
官宦之家需服国丧。
梅香快步进来传达:“所有喜绸、吉服、红烛都要撤了。外面已经在撤了。少夫人这里也得撤。”
温蕙与银线面面相觑,问:“那,喜宴……?”
“已经散了。”梅香回道,“老爷已经换了衣服往府衙去了。”
陆家的丫鬟都伶俐可人,梅香道:“少夫人稍安,咱们该怎么办,青杏已经往乔妈妈那里去请示了。”
温蕙定定神。
她是少夫人了呢。可不像在家里,万事都有爹娘和兄长们顶在前头。她不能让陆家人小瞧了去。
她便点点头,沉声道:“知道了。”
扎着大红花的红绸从梁上撤去,喜庆的龙凤烛换成了寻常的白烛。
织了金线的红锦桌布换成了青色织锦。新人的石榴纹多子多福的红帐摘下来,刘富家的现从箱笼里寻出一顶姜黄的换上去。鸳鸯喜被、喜枕一并撤了,换了寻常日用的素色……
丫鬟们倒是不乱,有条不紊。
只温蕙坐在桌边看着大家手脚麻利,很快这房中再没有“新房”的气氛。
她忍不住想,那个在遥远京城里的皇帝真厉害啊,他一个人的死,便惊动举国。
她明明从未见过这个老人,却因为他,一场喜庆的婚礼刹那如流云吹散,仿佛从没发生过一样。
第34章 做梦
景顺帝在位整整五十年, 成为了大周开国以来在位时间最久的皇帝。他活活地熬死了五个皇后,还熬死了一个太子。就在众人都以为他是个不死的老妖怪时,他终于是死了。
他殡天时, 国无储君。突然就让一个女伎出身的人生出来的三岁娃娃坐上了那个大位,成年的亲王们可甘心?
陆正顾不得喜宴宾客,换下了喜庆的衣袍, 便匆匆赶往府衙。
第二日温蕙早早就醒来,落落准备了套霜色的衣裳给她穿。银线老大不开心。
“国丧呢, 没办法。”落落劝说,“说不得还要披麻戴孝呢。”
银线道:“新婚大喜呢!”
“那能怎么办?”落落说。
银线垂头丧气。
“没事, 没事。”温蕙向来是个心大的,反而不在意, “这衣服不也挺好看的嘛。”
真是睁眼说瞎话。温蕙喜欢大红大绿,喜欢织着金线银线, 闪闪发亮的遍地金的料子。这件霜色的衣服自裁了,就没穿过几回。但这是去年裁的新衣, 而且是好料子,所以一并带过来了。
银线跟温蕙的审美完全一致。她一直觉得落落有时候给温蕙配的衣服太素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们家姑娘心这么宽, 其实也挺好的,起码不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就丧气。
银线便跟落落争辩:“头上戴得也太素净了吧, 多插一支吧。怎么也是新嫁娘呢。”
落落为难:“那就显得头重脚轻了,看着不协了。”
落落言谈举止和气质,比起温家人, 都更向陆家人靠近。
温蕙虽然有自己的审美,可也颇有自知之明。她想她娘肯定亦是。要不然她娘做什么专门寻了一个落落这样的婢女给她呢。
银线道:“姑娘,你看……”
温蕙却道:“听落落的吧。”
便这么定了。
落落小声提醒:“以后要叫少夫人。”
收拾利落, 原是预备着今日认亲的。温蕙却被告知她的公公半夜才赶回家歇下,恐怕一时半会是起不了身。
温蕙问:“那……认亲?”
来人禀报:“乔妈妈吩咐,情况特殊,请少夫人先用饭,待老爷起身再说。”
温蕙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外面已经有粗使的丫鬟拎了沉沉的食盒到正房明间,青杏、梅香往桌上摆饭。
忽又有小丫头掀开帘子来禀报:“公子来了。”
看起来跟落落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可能还不如落落大,也还不知道名字。这院子里现在温蕙才只知道青杏和梅香,还是因为这两个是贴身屋里伺候的。
温蕙忙起身去了明间正堂,一跨过槅扇就看见了陆睿。
陆睿在正堂负手而立,听见声音转过身来。他穿着件霜色的圆领袍,丝绦束腰,玉佩垂悬。有种说不出来的干净出尘之意。
温蕙以前没意识到,霜色可以被穿得这么好看。
银线呆呆地张开嘴。旁的丫鬟都低下头去抿唇而笑。
实在太巧,温蕙和陆睿,竟然不仅穿了一样的颜色,还显然是一样的料子。温蕙忽然想起来了,这块料子,本就是去年陆家送来的节礼中的一块。
陆睿眸子明亮,对温蕙一笑:“心有灵犀了?”
他虽然开着玩笑,但那笑容温和,人也守礼只停在正堂,没有进里间。负手而立的样子像一丛挺拔的青竹,既清且净,还给人一种安心之感。
不像昨天晚上,看她的目光让她心脏怦怦直跳。
所以昨天晚上果然是因为喝醉了吧。
温蕙吸了口气,微微屈膝,道:“夫君怎么过来了?”亏得昨天晚上跟银线练过了,要不然今天这一声“夫君”怎能叫得如此流畅。
陆睿道:“父亲昨天半夜才回,快四更才歇下,今日府里也在忙着搭灵棚准备祭品、孝衣,认亲的事且得等父亲起身。我怕你不安,过来陪你用饭。”
温蕙心中如喝了温水一般,忙道:“我并没有不安的,你别担心。你若有事,就先去忙。”
陆睿仔细看她。没有洞房,新娘子安稳睡了一个晚上,精神抖擞,确实没什么惶恐不安的模样。
“该忙的自有管事们去忙,我能有什么事。国丧事虽大,却远在京城。”陆睿含笑,“眼前,我的事便是你了。”
他这个人!
丫鬟们都听着呢,他怎么能这么说话!
然丫鬟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陆睿又含着笑,温蕙不想表现得小里小气地被人看不起,硬撑着羞涩,努力表现得淡然镇定,道:“那、那便一起用饭吧。”
陆睿的目光在温蕙变得粉红的耳垂上扫过,知道她恐怕是到了极限。她是新嫁妇,逗逗可以,却不能让她在仆妇面前失了方寸,损了威严。遂忍住笑,收敛了,正色道:“先用饭吧。”
两人挨着落座,青杏、梅香伺候着。银线觉得自己该上去,可插不上手。便老实地站在后面,看着陆家的丫鬟怎么做。
一落座,衣裳料子的同步便更显眼了。陆睿问:“谁给你挑的衣裳?”
看了眼银线:“这丫头吗?”
“不是,是落落,小的那个。”温蕙脸上虽绷着,内心里却因这小小的巧合有点雀跃。
“这丫头眼光好,记得赏她。”陆睿说着,夹了一个小笼包放到温蕙的碟子里,问,“可吃过我们余杭的汤包?”
那包子小小的,面皮也跟山东的大包子很不一样。
“没有。”温蕙说,“但我在《亭翁游记》里读到过,说这里面有热汤,不小心的话,会烫破嘴皮是吗?”
陆睿瞥了她一眼:“给你的书都看了?”
“都看啦。”温蕙的声调欢快起来,“你给我的书好多都很有意思,有的我看了两三遍。”
刚才还在害羞,忽然间就欢悦了起来,真的是还小。陆睿笑起来:“可知道怎么吃?”
“知道,《亭翁游记》里写了的。”
“趁热吃吧。”
汤包里的汤汁真的很烫,亏得先在书里看到了,晓得要先咬破皮,吹吹凉,轻轻吸汤,再吃皮和馅,不至于露怯。
温蕙照着亭翁所说的那样,吃到了满口的鲜香,眼睛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