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陆夫人却问她:“我且问你,倘若我今日非得让你绑脚,强让人压着你绑,必要给你绑出一对小脚,你又待如何?”
温蕙吃惊,抬眼看陆夫人。却见她嘴角含笑,眼含期待。那目光竟十分雀跃,与平日那个清幽淡雅的婆婆十分不同。
温蕙眨眨眼,大着胆子道:“那我……去州府里告?”
温蕙小脑袋瓜里想得简单。因这事,本就是民不举,官不究。那她就去举告呗。
陆夫人道:“你公爹便在州府府衙里,官场上互相照顾,州府的人一听你是陆家儿媳,必先不受理,先通知你公爹。你公爹便使人叉你回来,我便寻间柴房,将你往里面一锁。好了,这事结了。”
温蕙直接傻眼。
她傻了半天,不服气,想了想又道:“那我便不去本地州府里,我去南昌府告去。”
因南昌府是江西省会,那里有比州府长官更高级别的上官呢。
这逻辑没什么错,但陆夫人道:“以儿女告父母,没有亲亲相隐,为不孝。你要先挨一顿板子,然后下牢狱。因你做下这不孝之事,我一封休书休了你,你娘家无可辩驳,只能将你领回去。好了,这事结了。”
大周律中有明确的规定,除了谋逆大罪外,若父母长辈犯罪,儿女子孙为其遮掩,则儿女子孙无罪,不会被律法追究责任。此是亲亲相隐。
但若子女儿孙揭发父母祖父母所犯之罪,就是坏人伦,大不孝了。
这个温蕙是明白的,她只想不到会被陆夫人引用到此处,不由目瞪口呆。
她绞尽脑汁,忽地以拳击掌:“我傻了!我会功夫的,这府里没人能打得过我。哦,我陪房的那个说不定,但他是我的人,只会帮我。所以没人能强给我绑脚的!”
陆夫人道:“婆母派去管教儿媳的人,竟被儿媳打翻在地。这已经不是不敬,这是忤逆了。我一封休书休了你。好了,这事又结了。”
这个“又”字腔调还转了个弯,带着余韵。
温蕙傻傻地张着嘴。
才发现,照陆夫人这些逻辑,若她硬要给她绑脚,自己竟全然无路可走!
只因她是婆母,是丈夫的母亲,这个天然的身份,便能压死一个儿媳了。
这不是她笨,想不出来破局的办法。而是这世间,根本就没给儿媳留出路啊。
再抬眼看陆夫人。
陆夫人抬起袖子,如水波般柔软又泛着流光的衣袖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蕴着精光,带着笑意,又有说不出来的狡黠。
她她她!
温蕙瞪圆了眼睛。
她这婆婆,就和陆嘉言一样一样地坏啊!
第91章 精魄
陆夫人没有再逼迫温蕙想出破局之法。
因这个事情本身就是无解的——婆婆若要作恶, 儿媳就是没有办法的。除非这儿媳不想作这家的媳妇,宁可破门而出了。否则,除了逆来顺受, 别无出路。
只今日到这里,实在出乎陆夫人意料,甚至可以说是惊喜了。
她这媳妇没什么才学, 胜在心地淳厚又乖巧听话。只没想到,她原来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软弱之辈, 她敢想,敢争辩, 敢直面。
果然人身上的优点,是要慢慢发掘, 璞玉也要慢慢打磨。
傻陆睿当年一眼看上这姑娘,还是有几分眼力的!他可是连虞家的表姐妹们都看不上的!
她袖子挡着半张脸, 问:“你想明白了吗?”
温蕙蔫了:“明白了。”
陆夫人问:“绑脚这个事,就算过去了。那你想让我怎样罚你呢?”
“母亲想怎么罚都可以。只一个事, 我还想同母亲说一说。”温蕙又挺直了腰背,“便是您先前说的不许我再练功夫的事。那天母亲在气头上,我没敢多说, 今天想与母亲说一说。”
陆夫人颔首,给她分辩的机会:“你说。”
温蕙组织好语言, 鼓起勇气,道:“母亲那日气头上,说不许我在练功夫了。其实主要还是因为那天我是因为练功夫被人看了笑话。实则练功夫这个事本身, 并无过错。因为错的是我,不是功夫。”
“我今日想向母亲表白一下真心,便是练功夫这个事于我, 实是学会走路便开始了,这一辈子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头里,再不可能丢下的。”
“母亲或许想说,我现在是陆家少夫人了,练功夫有什么用呢?可我也想说,母亲您是陆家夫人,您雅擅丹青,每日里都要作画。可作画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拿去卖钱的!”
陆夫人嘴角抽了抽。乔妈妈扭头一乐。
温蕙假装没看到,道:“母亲出身书香世家,可能天然就觉得,琴棋书画要比练功夫更高贵,但媳妇不这么觉得。皇帝手下还有文臣武将呢,缺了哪个都不行。媳妇便是出身在军户家,没什么别的专长,唯有一身功夫。母亲可能不知道,我虽用的是棍子,其实练的是枪法。我练的是我外家亭口甄家的甄家枪,这套枪法已经传承了八代人,到我这里,算是第九代了。”
“这枪法于我,就如琴棋书画于母亲,都已经刻在骨子里。如果现在有人强要母亲从此再不动画笔,母亲可愿意?一样的,让我从此不再练功夫,我是不行的,这简直是要了我的命去。”
“母亲,我自嫁到陆家,便知道母亲是宽容大度之人。只因母亲对我太好,我渐渐地失了做人媳妇的自知,总还当是出嫁前在家里呢,随心所欲的。若不是这次媳妇实在不像话,母亲也不会动这样大的怒。当初成亲,夫君便与我说,母亲常头痛,托付我让我多使母亲开心。我这般松懈胡闹,令母亲生气,实在辜负了母亲,也辜负了夫君。”
温蕙一提裙裾,跪了下去,仰头道:“母亲,我实在知道错了。只绑脚有违圣训,也摧残人体,伤天和。功夫我也不能丢下。除了这两件,母亲想怎么罚我,我都受着。”
陆夫人道:“起来吧。”
乔妈妈起身去扶温蕙。她年纪大了,温蕙不敢使她弯腰,忙自己起来了。
“先不说怎么罚。”陆夫人道,“我先问你,若我允你继续练功夫,你打算怎么安排。”
这话一听就有门!温蕙眼睛亮起来了。
她早想过了,当即便说:“其实主要就是,不该被人看到。因大家什么都不懂的,瞎看个热闹,便嘻嘻哈哈的。若我自己安安静静地练,便什么事也没有的。我想过了,以后就不在前院练,我去后院练便是了。母亲您看呢?”
温蕙那院子前后两进,正房后面是一排后罩房,丫头们住在那里,还有放嫁妆和杂物的库房。
但后院进深只有前院的三分之一而已,十分狭窄。
陆夫人秀美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了两下,道:“你院子西边,还有一套三进的院子,前面多了一个穿堂。那套院子宽敞许多,只里面风格有些太硬朗,没有你现在那套精致雅丽,我想着小姑娘家家的,便收拾了这套给你。哪知道你是个女英雄,小院子竟兜不住你。这样吧,正好九月圆房,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把那套院子收拾出来给你,到时候你和嘉言一起挪进去。那院子大的,够你耍了。”
陆夫人说“女英雄”时,温蕙脸上一红,心想,她婆婆这嘴巴毒起来,一点不输给陆嘉言呢。待听到陆夫人给她的安排,差点想跳起来欢呼,好歹忍住了。
当即便给陆夫人屈膝行礼:“多谢母亲。”
又试探着问:“那母亲……咱们……还,罚吗?”
陆夫人凉凉地瞟了她一眼。
温蕙讪讪。
陆睿傍晚回来去上房请安,问:“蕙娘是否来给母亲认过错了?”
温蕙和陆夫人这一次婆媳交手,让陆睿袖手看了个热闹。陆夫人直接白了他一眼,不想搭理这个人。
只有陆正一无所知,问:“出了何事?”
陆睿待要说话,陆夫人道:“无事,媳妇犯点小错,我已经教过她,已改了。”
陆正从来不太关心内宅的事。
将内宅的一切安排好,使家宅安宁,不使夫婿为琐事操心,乃是一个士大夫之家妻子的基本要求。陆夫人每一条都做得很好,上对老夫人,下对新儿媳,没有一件不让陆正满意的。
甚至于对妾室,陆夫人亦从不曾妒,陆正也不担心她磋磨妾室。内宅里无论是婆媳还是妻妾还是吃喝拉撒,他都撒手给陆夫人。
听陆夫人这么说,他便捻须微笑:“她还小呢,也不要太严厉。”
被亲娘嫌弃了的陆睿只好回到温蕙这里,听她讲今天婆媳俩今天是如何讲道理的。
温蕙讲了,道:“你说的对呢,母亲的确是个讲道理的人。”
“那自然。”陆睿道,“道理本就是越辩越明的,你若有不同的想法,直接与母亲说便是。我和母亲,从来都是看谁能说服谁。”
“真好。”温蕙羡慕,“我娘从来都是摁着我把我打服的。”
陆睿失笑,问:“所以,要给我们挪院子?”
“说是西边的一个三进院子,有个穿堂,比这个院子宽敞许多。”温蕙道,“不知道是哪个?”
“哦,那个。”陆睿似笑非笑道,“我原就更喜欢那个。母亲说不像女孩子闺房,给了你这个。”
所以陆夫人一片心,精心给她挑选她觉得更雅致的院子给她,都被她辜负了。
温蕙这次,是真的受到教训了。
已经嫁人了,到了别人家里,真的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了。便是人家对你再好都不能。夫家和娘家,终究是不一样的。
只这么说着,听起来似乎很悲观似的,其实又不是。
来自不同家庭的人从此以后在一起生活,也不必强势地非要一方随着另一方的规矩和习惯。
人跟人之间,本来就是互相影响,互相迁就,互相妥协的。只“互相”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才有那许多繁琐零碎的龃龉摩擦。
如今陆夫人和温蕙便是做到了“互相”,都各退一步,不去踩对方的底线,互相包容,这小日子自然可以平平和和地过下去。
“那么母亲还罚不罚你了?”陆睿又问。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罚呢。”温蕙说,“反正不绑脚了,也许我继续练功夫。但每天练字从五页变成了十页,母亲还要我跟她学画。她说画和琴,是最静心的事,要我学会静心,不可再毛毛躁躁的。”
陆睿道:“那你好好学。”
“嗯嗯。我肯定!”温蕙表态,“母亲说以前教我的都是些玩的玩意,以后慢慢教我正经东西。只我不大有信心呢。”
因所谓“正经东西”便是琴棋书画,都是需要下苦工的。所以陆夫人没有一上来就给温蕙上手,而是先教了她许多玩乐之事,让她先适应新的家庭,也适应新的亲人。原想着等都适应了再慢慢教起来,现在不过是催发了,提前而已。
陆睿道:“还是那句话,不叫你考秀才考举人的。学这些东西,学会了都是自己的。且还要看天分,真不适合,母亲也不会强压着你学。这等陶冶情操的东西,真压着学才是焚琴煮鹤。你只管放心好了。”
他这么说,温蕙就放了很多心。因为温蕙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琴棋书画的天赋,到时候,她婆婆瞧明白了,自然也就算了。
两个人又一起去看了那个三进的院子,第一进先是个穿堂,第二进是主院,第三进也是后罩房的狭长后院。主院中间左右各一棵大槐树,巨大的树荫几乎覆盖了院子。
院子里的布置相对简单,的确不如温蕙现在的院子雅致,可也十分轩阔痛快,温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温蕙在主院里转了一圈,欢喜得不得了:“这个好,这个好,我在这里练功,也不会有人看到的!”
因前面还有一个穿堂,第二进院子的私密性特别强,不像现在的院子,院门敞开,什么都能看见。
安全起见,她还是道:“银线,去关门。”
因她特意带了棍子来的。她还穿了短打,只不过路上怕人看到,装模作样地外面系了裙子。
待银线关好门,温蕙解了裙子给青杏拿着,对陆睿道:“你退开些呀。”
陆睿便施施然走到了正房的廊下,衣摆一撩,坐在了廊凳上:“来吧,让我看看我们的女侠。”
说实在的,他其实不是太在意温蕙练功夫这个事。因他就和陆夫人是一样的,先天性地便没把武人的功夫当一回事。温蕙练功,因都是在他不在的时间,他也只听说过,却未曾见过。
岂料他调笑声还没落,那一根人高的长棍已经撕裂了空气,挟着风迎面抽在了他面前阶下的青砖地上。
棍身微颤,尘埃飞扬。耳边还回荡着那“啪”的一声又脆又响的回声似的,余韵颤着,绵绵不绝。
陆睿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凝在了那人高的长棍上,顺着往上,看到了握棍的手,压棍的臂。再往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