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鹭成双
她不由地又多看了这老板娘一眼。
“楼掌柜!”酒楼里突然有人喊,“这儿有人喝醉了,摔烂了你的青瓷瓶。”
老板娘方才还笑着的脸陡然一变,柳眉倒横,叉着腰就往回走:“那是青瓷瓶么?那是前朝的古董瓶子,官窑的,三百两一个,谁敢给我摔了,谁就给我赔!”
路过坤仪身侧,她拉了她一把,十分自然地就将她带入了酒楼。
临进门的时候坤仪抬头看了一眼招牌。
掌灯酒家。
误打误撞的,竟给她找着了。
收回目光,坤仪又看了看身边的人,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楼掌柜?”
楼似玉瞥她一眼,狐眸轻撩:“姑娘出门的时候,带银子了没?”
坤仪点头,青雘说过楼似玉贪财,她特意揣了很多银票在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楼似玉对着她的脸突然就变得笑靥如花了,捏着她手腕的手改成了挽着的,身子也朝她微微躬下了些:“这就对了,咱们这酒家您是来过的,知道东西好吃,就是贵了些是吧?这年头生意也不好做,我可做不起收留落魄公主的好事来……”
说着,扭头朝旁边路过的伙计吩咐:“最贵的家伙事儿都往天字一号房送一份来。”
“得嘞。”
扭头再朝她一笑,楼似玉捏着香风罗裙,殷勤地道:“情况呢我是知道一点的,但我这人情况也有些特殊,未必能帮得上忙,具体的事还要听您说说才行。”
老实说,有那么一瞬间,坤仪觉得她不太靠谱,哪有妖怪做起人间掌柜的来比人还精的?
可下一瞬,她就看见了楼似玉的眼睛。
一双金色的狐眸,带着看穿一切的眼神,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坤仪收回了怀疑,跟着她进了房间。
***
天狐一族说厉害也厉害,能将龙族玩弄于股掌之间,但说惨也惨,狐王被封印,其余天狐也都被带上九重天,再没有踏足人世。
独一只狐狸例外,那就是楼似玉。
楼似玉是名正言顺的狐王继位人,但她爱上了一个凡人,不愿被封印,也不愿上九重天,便将位置让给了青雘。
结果后来,她的爱人身死神灭,她便隐姓埋名生活在凡间,开了酒家,一直等着她的爱人回来。
坤仪当时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很奇怪,楼似玉既然是那么厉害的狐狸,为什么要等一个凡人?不是可以去生死簿上抢人么?
青雘意味深长地道:“普通的凡人还能抢上一抢,但她喜欢的那个,有点厉害。”
凡人就是凡人,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坤仪不以为然。
然而眼下,楼似玉坐在她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胎记的位置已经三炷香的功夫了,坤仪觉得不太对劲。
“敢问……”她神色很是复杂,“您认识宋清玄么?”
“……”楼似玉翘着的嘴角僵了僵。
她收回目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你只要愿意活着,我便能做牵制聂衍的人。”
普通的妖怪很难上达天听,但她可以,一旦聂衍动用妖力屠戮人间,她便能知会九重天,如此一来,聂衍必定忌惮。
“他想替龙族洗清冤屈,我倒是不拦着,但大家各凭本事,他龙族睥睨天下蛮横任性的那一套可行不通。”起身走到窗边,楼似玉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黑云低笑,“人心都是会说话的。”
凡人在天神面前无法撒谎,所以龙族当年因着几个人的证词就被定罪。只是,人不能撒谎,却能被蒙蔽,青雘的手段,她多少是清楚的。
眼下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坤仪不能死。
她死了,青雘死了,宋清玄的三魂六魄也就跟着没了。
坤仪撑着下巴打量着她的表情变化,突然道:“你们妖怪,原来是会真心实意喜欢凡人的,我还以为在你们眼里,我们这种只能活几十年的短命东西,不值得放在眼里。”
楼似玉回神,漂漂亮亮地白了她一眼。
她捏着团扇遮住半张脸,妖娆地道:“人生苦短,但人情难得,遇见个对你好的人,如何就不会动心了?我可不是聂衍那样的狠心妖怪,连自己成了亲的夫人都舍得追杀。”
说着,她一顿,又捏着扇面打了打自己的嘴:“我怎么能对天字一号房的客人说这么狠心的话,要扣钱的。”
坤仪垂眼,淡淡地道:“说实话哪里用扣钱,老板娘既然肯帮忙,此事就得劳烦您同聂衍说上一说,也好叫我早日归家,过我该过的日子。”
第78章 玩弄于股掌之间
楼似玉抹开一面妆镜,镜面如水般泛起涟漪,片刻之后平静,便显出聂衍的身影来。
他似是站在某个高处,周身绕风,赤缇色的笼纱长袍被风拂得烈烈,脸上神情淡漠又疏远,像极了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算算时辰,这时候他应该已经看见了她和龙鱼君布置好的“凶案现场”,知道了她的死讯。
这样的反应,也着实凉薄了些。
脸色有些发白,坤仪自嘲地抿了抿嘴角。
楼似玉余光瞥着她,打着扇儿宽慰:“他这样的人物,你要人家为情所困,也着实勉强了些,他能择个地方静上这么久,也算他心里有过你了。”
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素纱,坤仪捏了捏自己泛凉的胳膊,撇嘴道:“倒不为别的,我只是在想,他对我的生死都这么冷漠,我还能用什么拿捏他。”
楼似玉忍不住给她竖了个大拇指:“自盘古开天辟地,从没人想过能拿捏玄龙,就算是我那心机深沉的大侄女,也只想着临阵倒戈而已,你这姑娘有出息,是个干大事的。”
她笑得狐眸盈盈,似乎没把她这句话当真。
但笑了一会儿,楼似玉就在坤仪认真而严肃的神色里安静了下来。
“你当真是这么打算的?”她忍不住皱眉。
坤仪眨眼看着她:“我别无选择。”
青雘当年是有得选,她自己选了一条与龙族作对的路,而她现在是被聂衍逼到了悬崖边上,身上还背负着大宋和万千百姓的将来。
“聂衍善权谋,也能治妖,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若要为了将龙族罪名洗清便让他接掌江山,天下会大乱。”坤仪叹息,“就算他学着帝王治理国家的本事,几年内弊端不显,但他身侧还有旁的妖族,那些多是食人的,一旦建功立业位高权重,你知他们会害死多少凡人?”
“我与他尚算亲近,知道他一些喜恶,眼下有掌柜的相助,勉强能保住性命。此等良机,若还苟且度日,便是坐以待毙。”
楼似玉听得怔愣,忍不住重新打量她一圈儿:“你个娇滴滴的姑娘,金尊玉贵的,如何做得这些……”
“便就是我金尊玉贵,受天下人供养,我才该去做这些。”坤仪轻笑,凤眼微勾,脖颈挺直,“掌柜的莫不是觉得我们皇家人当真是吃白饭的。”
楼似玉震了震,狐眸里终于露出了两分真心:“如此,我也算没帮错人。”
这果决清醒的样子,还颇有两分宋清玄的风骨。
凡人虽然脆弱,但有时候当真挺有意思的。
“你且在这里住着,明日我就去找他说话。”楼似玉起身,扭着腰肢朝她摆了摆手,“睡个好觉吧,在我这天字一号房,神仙也动不得你分毫。”
“多谢掌柜的。”坤仪颔首。
门被她爽快地带上了。
可是没一会儿,坤仪就看见那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楼掌柜那双纤长的手从缝里伸进来,拿起她放在门口矮柜上的一张百两银票,不好意思又有些理所应当地朝她晃了晃,然后飞快地抽走并且再次关上了门。
哭笑不得,她摇了摇头。
这家客栈有些陈旧,压根没有掌柜的吹嘘的那么新,坤仪没能在床上躺下去,便就在椅子上坐着睡了。
梦里,她回到了很久以前,她端坐在殿堂之上,目之所及的台阶下头,他眉目盛着光一步步走上来,衣袍翻飞起来,像极了悬崖边盘旋的鹰。
她心口的跳动在梦境里都清晰可闻。
可惜了,可惜了。
***
聂衍在盛京最高的望月楼的屋檐上站了一夜。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觉得有无边的孤寂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拖拽着要让他往下掉。
黎诸怀下了黄泉去寻人,人是定然能寻回来的,只是她体质特殊,万一有什么限制,寻着了魂魄也未必能复活。
不能复活的话,他可要等她下一世轮回?
可是,为什么要等?他与她也不过是机缘巧合被逼无奈成的亲,他不见得多喜欢她。
脑海里划过一张笑盈盈的脸,凤眼弯弯如月,眼角波光粼粼。
坤仪笑起来似乎总是这样,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仰头看他的时候,眸子里总是亮晶晶的。与他嬉笑怒骂,与他娇嗔打闹。
若他再受点伤,她便要急了,捏着裙子跑得比兔子都快,从她的院落一路跑过来,扑在他床边抓住他的手,满眼都是心疼。
是凡人太会伪装,还是他见得太少?这样的人,怎么舍得连他们的孩子都一起利用。
“大人怎么能慌。”邱长老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低沉带着叹息。
聂衍回神,微微敛眸:“我没有。”
“大人若不是慌了,又何至于在这里守着。”顺着他站的方向看过去,刚好是日出的方向。
邱长老看了两眼,摇了摇头,“生魂若能归,自当是在日出之前从这里归来,但是大人,您在这里是等不到坤仪公主的生魂的。”
眼神一沉,聂衍突然转头看他。
邱长老被他眼里的威慑之意吓得微微一顿,旋即苦笑:“老夫的意思是,坤仪公主并未身故,生魂自然不会从这里回来。”
什么意思?聂衍有一瞬间的茫然。
“一张符纸做的小把戏,大人但凡认真看看,就不该上这一当。”邱长老将失效了的变化符呈到他面前。
瞳孔微微一紧,聂衍伸手接过,将符纸慢慢捏进掌心。
眼前浮现了上阳宫侧殿的画面。
失效了的符纸从“坤仪”的尸体上落下来,方才还面目清晰的尸体,瞬间变成了几节脆藕。
盛庆帝等人惊呆在当场,张皇后却像是早就料到了,只将帝王扶起来坐去一侧,慢声细语地与他说着什么。
宫人和随侍七手八脚地开始收拾侧殿,原本跪哭的丫鬟女使们也都被叫了起来,如常开始做别的事。
“您与黎诸怀,都不该上这样的当,他是被您挡了没有仔细去看,而您,是乱了心神。”邱长老深深地看着他,“大人,被一个凡人女子一直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事,您还打算做上多久呢?”
聂衍沉默地看着手里的符纸。
她是借着这点掩护出宫去了吧。
就这么料定他会因着她的死顾不上其他,就这么喜欢用自己作筹码来算计他?
孩子也是,她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