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鹭成双
他起身又坐下,端了茶又放下。
“大人,您要是实在难受,不如就将何氏彻底消了,然后去给殿下软言两句。”夜半看不下去了,“她都肯为您散尽美人儿了,您非留着这何氏做什么。”
聂衍抿唇。
他哪里是非留下何氏,就是方才纵火烧宫的行为太过明显了,若被她上门来问,他肯定是遮掩不过去,又要被她调笑,只能拿何氏来打个幌子。
谁料她门也不进就走了。
原以为她是生气,可她回去又将人都散了。
是不是太伤心了,所以在跟他低头?
聂衍喜欢看她低头,但想着她伤心了,又有点不知所措。
这会儿能过去么?过去的话说什么?
他要是将心思表现得太明显,会不会成了青雘手里的把柄?
顾虑重重,聂衍站在侧殿里,迟迟没有动。
夜半忍不住叹了口气:“主子,凡人跟咱们不一样,有些东西是不能算计太多的。”
越算计越抓不住。
聂衍没听这句话。
都是妖怪,谁能教谁什么?夜半连自己的事儿都没处理好,又哪能来给他出主意。
时候不早了,他想,明日再说吧。
然而第二日,西边三城出了事。
原本因着坤仪能做他的证人,聂衍已经让黎诸怀将西城的事缓了缓,妖兵都隐匿了去,也不再继续往盛京攻打。但不知为何,命令下去了,西边三城的封主还是在一夜之间被妖怪咬死,尸身悬挂城墙之上,引发众怒。
“真是欺人太甚!”林青苏站在朝堂上拱手,“殿下,臣愿意请命,增援西城。”
坤仪揉着额角坐在朝堂一侧的凤椅上,还未开口,就见杜相黑着脸站了出来:“你一个文官凑什么热闹,让你出去,他们还真当我大宋无人了。”
说着,朝坤仪拱手:“龙鱼君擅长道术,让他带兵过去增援,想必能有助益。”
“殿下,妖怪数量不多,但因着妖术摄人,让许多士兵不战而逃,眼下我方最缺的是士气,应该派个德高望重的人去。”
“臣举荐昱清伯爷,当今朝野,无人比昱清伯爷更能胜此重任。”
“可是昱清伯爷毕竟是伯爵,身上没有武职,上清司又需要他坐镇。”杜相犹豫地道,“还是另选个人为妥。”
聂衍捏着一个上清司已经让皇族宗室畏惧不已,再将兵权交一部分到他手上,皇室中人谁能睡得安稳?
杜相考虑得很周到,然而架不住这朝堂上力挺聂衍的人众多。
“微臣以为,上清司还有六司主事在任,伯爷离京并不会有什么影响,没有武职也不是什么难事,殿下给一个便是了。”
“是啊,伯爷功绩累累,除了他,谁还敢挂帅出征,抵抗妖祸?”
“臣也觉得昱清伯爷挂帅最妥。”
不少人出列,纷纷为聂衍请帅,杜相背后冒汗,这才发觉聂衍在朝中的势力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大。
帝位空悬,坤仪一个女儿家辅国,朝中没几个能帮她说话的人,他们安分了一个月,终究是向她亮出了爪子。
聂衍若是挂帅,这大宋的天下以后谁说了算就真不一定了。
正为难,杜相就听得凤椅上那人轻笑了一声。
“本宫与昱清伯爷新婚燕尔,各位大人竟也能狠得下心在这时候要他挂帅,留本宫独守盛京?”坤仪俯视着众人,戴着金色护甲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椅子扶手,“于理合,于情却是难容。我朝一向以情理治天下,眼下虽无帝王,却也不能做这等事。”
都几个月了,还新婚燕尔?
下头的人议论纷纷,气氛却是缓和了一些,毕竟昱清伯爷是驸马,与他们老宋家是一家人,挂帅并非只是朝堂之事,也是家务事。
那就没必要那么针锋相对了嘛。
坤仪笑眯眯地坐着,等他们议论了一轮,才正儿八经地开口:“与其让伯爷挂帅,不如让本宫挂帅,伯爷为军师,再带龙鱼君为从翼大统领,出征西城。至于盛京,便由杜相与宗室几位族老一同镇守,普通奏折照例交由中枢院,紧急的折子直接送到西城。”
她说完,看向下首第一排站着的聂衍,笑问:“如何?”
群臣面面相觑,杜相却是笑了:“殿下圣明。”
“可是殿下,西城环境艰难,您……”
“就是因着环境艰难,才该本宫去。”坤仪拂袖,袖子上金色的凤凰烈烈展翅,飞起又垂落在凤椅两侧,“若我皇室只会躲在黎民百姓身后安逸享乐,又该如何服众?”
聂衍被她这气势镇得挑了挑眉。
他记得自己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还觉得这是个祸国殃民的女人,骨软肉娇,蚕食民脂。
如今才过了多久,她嘴里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他不由地深思。
旁边的人见昱清伯爷完全没有反对的意思,脸上甚至有一丝赞赏,也便没有多说了,连忙顺着坤仪的话拱手:“殿下圣明。”
“殿下圣明。”
朝上的官员一个又一个地低下头,有人不服,想再争一争,被旁边的人使了眼色,倒也将话咽了回去。
杜相惊奇地发现,坤仪这个占尽便宜的议案,竟然被昱清伯爷给通过了。
军师没有兵权,却也要他出力,龙鱼君从四品的武职突然升到二品,还是手握兵权的从翼大统领,昱清伯也没反对。
换做先帝这样提,他早就翻脸了。
不过,坤仪公主竟然愿意放弃盛京的荣华和安稳,亲自挂帅,这也是杜相没料到的。他原以为她只是图好玩赶走三皇子自己来继位,谁料在大局面前,竟比三皇子还拎得清些。
眼里浮出些赞赏之意,杜相跟着众臣拱手低头。
下朝之后,聂衍站在了上阳宫里。
坤仪一边让兰苕收拾东西,一边问他:“伯爷还有别的事要吩咐?”
闭了兰苕的视听,聂衍略为歉疚地道:“我也不知道西城那边是怎么回事,我的人应该没有动手。”
坤仪摆手,十分想得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们的势力大了,也就难免混进来一些只想分一杯羹而不想听话的人,怪不到伯爷头上。”
第97章
不知为何,她这么大度,聂衍反而有些不自在,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腕,闷声道:“我不至于对女人食言。”
“伯爷待女人一向极好,本宫省得。”
“……”哪里就是这个意思了!
上前两步,他道:“你们人间的权势于我而言没有半分作用,你既愿意作证,待九天众神出关之时便可随我去不周山,我又何须再添杀孽。”
坤仪似笑非笑:“伯爷怎么着急了?我虽没什么本事,倒也不至于将这件事也怪在伯爷头上,只要伯爷愿意助我平了西城之乱,去不周山时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说话声音很温柔平和,像潺潺溪流,不急不躁,可始终像是缺了点什么。
聂衍有些烦。
他拂袖挥掉四周的屏障,看向兰苕:“夜半不会收拾东西,待会儿劳烦你一起将我的东西与殿下的放上一辆车。”
兰苕微怔,心想夜半不是挺会收拾的么,上回还传授她独特的折衣法子。
一扭头对上后面疯狂眨眼的夜半,兰苕抿唇,屈膝应下:“是。”
夜半松了口气。
等聂衍沉着脸自己去了中枢院,他连忙去找到兰苕:“好姑娘,帮我家主子给你家殿下说说情,他当真不知道西城之事。”
兰苕白他一眼:“家国大事,是你我能议论的?”
“哎呀,我怕主子回去又睡不好觉。”夜半直挠头,“他高傲了几万年了,从没跟人低过头,也不知道有些事要怎么原谅你们殿下,所以别扭到了现在……”
“你等等。”兰苕停住步子,眯了眯眼,“你家主子在我家殿下生病之时纳妾,还有什么事需要他来原谅我家殿下?”
心口起伏,兰苕越想越气,放下手里的衣裳,双手叉腰瞪着夜半:“知不知道为人驸马是不能纳妾的,否则就是在打皇室的脸!换做普通人,你家主子得推出去砍脑袋!”
夜半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连忙低声哄:“好姐姐,我哪里说这事儿了,你消消气,先前不还说得好好的……”
“我那是看在三皇子那事儿上你帮了我家殿下,才对你颜色好些。”兰苕横眉冷目,“但你若要借着这点事欺负我家殿下,我告诉你,没门!”
“谁能欺负得了她,姐姐误会了。”夜半哭笑不得,“我说的那事,是指殿下与伯爷的第一个孩子。”
闻言,兰苕胸口起伏更大,“你还提这事,想往我家殿下伤口上撒盐不成?!”
夜半很莫名:“殿下自己打掉的孩子,谈何伤口撒盐?”
兰苕气得眼睛都红了,重新抱起衣裳,推开他就走。
“诶,好姐姐,这事儿你得说清楚,我们家大人为这事难受到如今了,若有误会,那可真是冤枉死了。”夜半连忙追上她,亦步亦趋。
兰苕正眼也没瞧他,只道:“小产之事,殿下毫不知情,还是后来才发现的。”
夜半大惊,下意识地就抓住她的胳膊:“怎会?殿下不是自己喝的流子汤,还将药罐子砸碎埋在了府邸后院?”
兰苕皱眉:“你们怎么知道药罐子在后院?”
“黎大人带我家主子去找的,看了个当场。”夜半撇嘴,“主子便觉得殿下心里没他,只是在算计他,所以后来才气成了那样。”
“……”兰苕觉得不太对劲。
她停下来仔细想了想。
自己当日去抓药,为了避人耳目,特意去邻街的小药铺抓的,那药抓回来,也没敢让府里的大夫看,径直就熬了给殿下喝了。
普通的避子汤怎么会落子,黎诸怀怎么又恰好能带伯爷去找药罐子碎片?
心里乱成一团,兰苕抓着夜半的手道:“你让你家伯爷去查,原先御赐的府邸邻街那间小药铺,与上清司有没有关系?”
这都不用查,她一报药铺夜半就知道:“那是上清司的据点之一,黎主事有两个行医的徒弟在那边坐堂看诊。”
兰苕冷笑:“那此事你便去问黎主事好了,我家殿下被迫小产,小产之后又要面对伯爷突然纳妾,一捧热血被他凉了个彻头彻尾,能熬着与伯爷过到今日已是不错,伯爷就莫要再奢求别的了。”
说罢,一拂袖,气冲冲地就抱着衣裳走了。
夜半很震惊。
他料想过无数种坤仪公主的心思,独独没有想过这件事可能是个误会,而且还是自家大人误会了她。
凡人何其脆弱,伤身和伤心都能去掉半条命,殿下那么娇弱的人,先是小产,再是面对伯爷的背叛,还要笑着给他纳妾,再面对自家皇兄的病逝,伯爷的权倾朝野……
神色复杂,夜半几乎是僵直了双腿回到中枢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