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上加狂
苏易水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淡淡道:“我虽然忘了一段记忆,但从不怀疑自己用人之道。我当初既然能将偌大的产业交给你,你又管理得甚好,那么现在何必收回?我听羽童说,当初你落难时,是我救了你,你若是报恩,也该继续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吧?”
他现在说话,带了些威胁压迫之意,毫无蕴养了二十年的那种淡定宽容之气。
曾易叹了口气,权当眼前的还是二十年前那个臭脾气的少年,不与他计较言语得失,只是解释道:“我管这摊子二十年,也累了,想要寻个无人的地方隐居。现在底下的账房伙计都是多年熟手,行事自有章程法度,就算离了我,你也管得来。”
见他去意已决,苏易水也不再挽留说些空洞的客套话,只垂眸请他出去了。
曾易回到药行,便跟冉冉简单说了那边的情形,然后就是催促冉冉快些跟他走。等他们回去,接上冉冉的爹娘,可以暂避尘俗一段日子。
冉冉听了,也知道这是如今最好的安排。
如果她真的是沐清歌,现在的处境的确危险。完全忘了沐清歌好处的苏易水,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
冉冉虽然重生不记前尘,可是从这两年来点滴知道的事情,也完全能理出脉络。
再加上那个沐冉舞处心积虑地顶替自己,自然不会好好相与。
可是想到离开苏易水,此生之后也许形同路人不会再见,冉冉的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钝痛感。
不过她很清楚一点,师父这些日子来对自己的宠溺,也应该都是给予沐清歌的,无论他后来对沐清歌是爱是恨,这里面都没有薛冉冉的事情。
虽然魏纠和曾易师叔,都说她就是沐清歌,可她全都不记得了,也不觉得自己应该从沐清歌这个身份里继承些什么。
师父都忘了,那么他们俩便谁也不欠谁的了,也许这般,对于他和她都是幸事。
她天生不会在忧伤的情绪里沉迷太久,所以觉得心里不舒服时,就会自动找些事情来做,比如收拾行囊,然后借用药行的小厨房,再切肉摘菜,给师父做最后一顿饭送去。
听魏纠那话里的意思,她前世的死真的跟苏易水有很大的干系,可冉冉尽量不去想前世的恩怨。
这一世,师父一直对她很好,她给他做一顿饭就此辞别,了却师徒之情也是应该的。
不过当徒弟的这最后的孝顺也不敢明目张胆,最后那一托盘精致的菜还是交到了二师叔的手里,由着她给师父递送上去。
羽童看着背着小行囊的冉冉,忍不住难过,只柔声安慰她:“你师父忘了也是一时的,总会想起来的。高仓他们都没有走,你何苦离开得这么急?”
冉冉心知,二师叔并不知她才是真正的沐清歌。不然的话,依着羽童对沐清歌的成见,她才不会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
她微微吁了一口气,微笑道:“我许久不见爹娘,也甚是想念,就此别过也好回去孝敬爹娘。这碗红焖扣肉是师父爱吃的,我用砂锅装的,还捂着热气,若是凉了就影响口感了,快些给师父送去吧。”
羽童点了点头,连忙端着托盘送入饭厅,可待她再出来时,门口只有在北风里盘旋而起的雪花,那个爱笑的小姑娘,已经没了踪影。
虽然洗魂符甚是霸道,不过苏易水并没有觉得太多的不适感。
缺失了记忆固然麻烦,可当他从羽氏两兄妹的口中补全了自己这些年来的种种时,突然觉得忘了也是好事。
这二十年的经历,乏味可陈,无聊得很。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如同自我惩罚般困在西山洞穴里闭关。
别的不说,自愿分出结丹,的确蠢得该罚!
还有近两年的收徒事情,也许就是在西山闭关太久,闲极无聊的产物,害他也学了沐清歌,尽收一些百无一用的废物。
那几个歪瓜裂枣除了薛冉冉外,全都平庸得很。他若收徒,也绝不会收些浪费自己时间的废物。
至于薛冉冉,她天资好也是应该的。毕竟承接了自己一半的结丹,走了仙修的捷径。虽然羽氏两兄妹拍着胸脯说,他一向很有师父的样子,对待门下的弟子们也尽心尽力。但是现在的苏易水半点体会不到为师的成就感,只想着如何收回自己的结丹。
另外……他记得自己已经开始准备进入辟谷,往常都是一天一饭,或者三日一饭。毕竟进食太多的谷米,并不利于洗涤灵脉。
可是他现在的身体一到吃饭的时辰就饿是怎么回事?二十年的西山洞穴是白白闭关了吗?
不过羽童的厨艺倒是大为精进,那一碗红焖扣肉鲜咸不腻,很下米饭。清炒的甜菜虾仁也很顺口。
苏易水暂时忘了辟谷大计,将几样小菜吃得一干二净。
这不禁让他对下一顿饭食有了期待,吃上几顿再辟谷,也不会耽误太多的修为。
但是下一顿饭端上来时,却让人倒足了胃口。那菜品本身食材就有些老,再加上粗糙的手法,难吃极了。比如好好的一半小炒肉,却被炒过了火,入口发硬。
苏易水夹了两筷子后,立刻放下了碗筷。不过他向来懒得在这些小事上申斥人,也许羽童一时失手没有做好,也有情可原,可是如此三日之后,苏易水终于忍不住,叫来羽童发问:“你这几日的饭菜,怎么越做越难吃?”
羽童面挂羞愧:“主人,这些都是马行的厨娘做的,要是我做,应该还会更难吃些……”
苏易水抬头瞟了她一眼:“那日的红焖扣肉是谁做的?”
羽童老实道:“当然是冉冉了,您最喜欢吃她做的饭菜,不是她做的,向来都不愿意多夹一筷子。”
苏易水皱眉了一下,停顿了一会,才道:“那……就将她找回来做饭吧。”
羽童却苦着脸说:“可是……冉冉那孩子已经跟她十四师叔走了。听说是回去找爹娘去了。”
苏易水听到这,便淡淡道:“下去吧,今日不必给我端送饭菜了。”
原来是薛冉冉做的!前世的沐冉舞这一世倒是变得会吃,竟然如沐清歌一般会摆弄吃喝了。
现在想来,那些菜品味道,还真有几分她姐姐做的味道……
都是叫人眷恋红尘俗务的酒肉货色!若是早知道,他连碰也不会碰,如此走了也好,他正好重新捡拾起修真的正道,好好辟谷涤荡灵脉……
可是如此一天之后,白日还好些,每到深夜时分,苏易水总是会听到自己的肠鸣阵阵,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着那日他夹起片片扣肉裹着干菜和米饭,一起送入口中的滋味……
当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咀嚼时,苏仙人懊恼地睁开了眼:该死!他是入魔了?怎么这么饿?
也不光是饿,还有心底一股空荡荡的说不出的滋味,就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茫然想不起来一般。
这天,苏易水干脆不打坐了,躺在久未睡过的床上静一静心神,结果翻身时,在自己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小零食袋子,上面绣着俗气的杏花彩蝶,一看就是女孩子的玩意儿。那个袋子下还绣着个圆圆如花蕾般的“冉”字。
打开袋子,里面是梅干和肉干。苏易水取了一颗梅干放入口中。因为放的时间有点久,那梅干已经不如一个月前好吃了。可是苏易水含着那梅干时,却能吃出一股子别样的清甜滋味,奇迹般地抚平了饥饿的焦躁……
苏易水慢慢闭眼咀嚼,然后慢慢地睁开眼,杀气腾腾地看着手里的这只秀气的小袋子。
现在他无比确认,这个薛冉冉留不得!她跟她姐姐一样,就是自己飞升的魔障,不该留存于世的魔女一个!
再说蛊惑仙人的魔障,跟曾易师叔走得静悄悄。
曾易什么随从都没有带,只跟冉冉轻装上阵,他虽然不会轻身术。可是冉冉说一路也不必走得太急。
所以二人一路坐驿站的车,几番辗转,先去了西山,挖了冉冉院子里的那棵小树,然后冉冉整理了四大箱子的西山藏书。
二人再次出发,终于来到了巧莲夫妇暂居的山庄。
当巧莲听说女儿已经出师,以后不必再去西山的时候,惊喜万分。
女儿都已经十八了,真的不能再耽搁了,现在回来,正好相看后生。
可是冉冉却说自己现在无心嫁人,还要躲避一下仇家,需要在深山里隐居一段时日。
这巧莲夫妇也知道女儿的身世可能很特殊,他们躲避在别院甚久了,也总是提心吊胆,若是再换个地方与女儿隐居,也不错。
一家人能在一起,总归是好的。
曾易在出莲山有一处雅致别院,并不是苏易水的产业,而是曾易盖来留作自己养老之用。那山周围的村镇也少,风景秀美,气候宜人。
所以他们四人,外加服侍曾易多年的两个仆从便一同去了出莲山。
冉冉将小树在自己的屋前重新种好以后,摸了摸那树上的片片娇嫩叶子,一时想起了苏易水带着她栽种这棵树时的情形。
那时,她觉得师父对自己真好。可是现在回头一看,也许苏易水对她更多的是愧疚之情吧?
那段甜美的记忆,已经在师父的脑海里被抹干净了。从此以后,他也大可不必再为自己而操心颠簸。
灵泉归位,人界与阴界平衡。从此以后,她也要过属于薛冉冉自己的人生……
冉冉想得很豁达,可是当觉得脸上发痒的时候,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
原来有些东西,拿起来容易,可当要放下的时候,却需得费一番功夫……
幸好的是,还有一堆人事需要她操心。白虎和朱雀都跟着她一路来到了出莲山。小白虎还好些,整日如猫儿一般睡吃,吃睡,再不然入林子叼兔子抓鸟。
不过朱雀这几日却情绪焦躁,总是停在冉冉的肩头,啄她的耳垂,催促她跟自己哼曲唱歌。连好吃的花生米都不能让它消停下来。
而且它似乎体型也有些不受控制,有几次夜里,再次变得体型硕大,一飞冲天。
就算这里人迹罕至,可如此异象终究会招来些居心叵测之人。所以冉冉运功在出莲山架设灵盾,虽然灵盾不如师父的法力强大,但也聊胜于无。
冉冉当初从西山走的时候,除了带走了小树,还毫不客气地带走了西山几大箱子的书。
既然她是沐清歌,那书房里的藏书也都是她的。冉冉爱看书,便跟师父留了字条,很客气委婉地表示,自己带走了书,若是他还需要,日后再行归还一类的客套话。
不过冉冉可不打算还,就是走走场面而已。若魏纠的话是真的,苏易水当初害还是沐清歌的她丢了命,他好意思要回本就属于她的书吗?
所以朱雀异样,冉冉查阅了一圈典籍,终于查出了原因。朱雀这般……是入了思慕春色的阶段。
也就是说,它想要找伴侣顺便再下个蛋了。
冉冉是个好饲主,但是却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给它找个伴。所以她只能简单地跟小朱雀讲了讲它现在的情况,同时嘱咐它一路要小心,往正西南的方向飞,到达天之南陆,就能到朱雀的故乡了。若是顺利的话,它应该能找到自己合适的伴侣。
吩咐完后,冉冉便打开了出莲山的灵盾,放那小朱雀出去。
可是小朱雀有些依依不舍,在冉冉的头顶绕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冉冉安慰它,以后它可以带着孩子们来找她,它才一路长鸣,直飞九重天,在云层里盘旋呼啸而去。
就在冉冉像送远行的孩子,冲着朱雀依依不舍地挥手时,她的身后有人冷冷道:“你难道不知朱雀的价值几何,就这么放它走了?”
冉冉猛地回头,却发现久久不曾相见的英俊男人,正眼内噙着寒霜站立在了她的身后。
“师……”冉冉一时错愕,直觉想要喊师父。可是突然想到他已经将自己逐出师门,便急急住了口,只迟疑道:“你……怎么来了?”
苏易水看出了这小姑娘的疏离,跟当初从阴界出来时,急得差点抱着自己哭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想到羽童极力跟自己证明,这个薛冉冉是有多么依恋他这个师父,简直是个笑话!
冉冉看着苏易水冰冷地看着自己,默默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太执着过往,师父不记得灵泉附身时,两个人的亲密,倒也免了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小声道:“这朱雀原来也没有给我定下魂契,它当然来去自由。”
苏易水瞟了她一眼,心里有些诧异,这个沐冉舞现在竟然不似前世那么贪婪。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朱雀,她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行了!
不过就算如此,苏易水并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冷冷道:“你带着我的结丹,又回西山洗劫了一番,就此以为没人找你算账了?”
冉冉有些难过,小声道:“给出去的东西,怎么往回要?又不是我逼着你献出结丹的……你以前可说过,书斋里的书,我可以随便拿取的。”
看着弃徒如此忤逆,苏易水冷冷哼了一声,再次笃定自己当初的确眼瞎收错了徒弟。
冉冉心知,他若真是开口讨要结丹,也许自己的大半灵力就要被剥离,性命能不能保存也不好说。
可是能再看到他,就算明知道他是来取自己性命的,冉冉心底还是生出了一抹说不出的滋味。
不过先不说生死,现在已经快中午了,她的炉灶上还炖煮着排骨呢,一锅三只的盐h黄鸡也快好了,配上几样青菜,就算赴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所以她干脆无视苏易水露骨的威胁,顺嘴问他:“……你饿吗?我做了盐h鸡,趁热吃,很鲜美的。”
她不过是随口一问,原也没有指望他应下。可是万万没想到,谪仙般的前任师父冷着脸,举止从容地率先朝着山间的别院走去,步履……有些急匆匆。
曾易师叔带着爹爹下山办事,得有两日不能回来。这三只盐h鸡,冉冉原本打算和娘分着三日吃完的。
可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锅鸡都有些不够吃了。
苏易水此番是只身前来找逆徒算账。不过既然到了中午,她又开口相邀,吃一顿也不为过。
待到了饭桌上,巧莲自然是热情照顾客人,还秉承着乡下女子的习惯,客人来了,她也不上桌吃饭,只让女儿好好招待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