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爆炒小黄瓜
这可能是凯瑟琳嬷嬷这辈子最虔诚的时刻。她的脉管里从未流动过如此赤诚的血液,她的胸腔里也从未涨满过如此炽热的宗教情感。
人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对忏悔充满热情。
她的呼吸越发微弱,心中的默祷却越发虔敬。她从未如此痛恨从前的自己,假如再来一次,她绝对不会做贩卖铅粉的缺德事。
就在这时,大量的新鲜空气猛地涌入了她的肺部。
凯瑟琳嬷嬷扑通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地板,剧烈地咳嗽着。
她的祷告灵验了。
感谢仁爱的神,饶了她一命……她以后绝对不会再作恶了。
对了……刚刚掐她的是谁来着?她为什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
洛伊尔大步离开了拱廊。
他走到神殿中央的喷泉旁边,双手撑在冰凉的白色大理石上,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听见了凯瑟琳嬷嬷的默祷,于是无法控制地松了手。
她的祷告激发了他体内的一丝神性,使他清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神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手,只知道自己似乎又犯错了。为什么是“又”?
难道他以前也曾有过欲望、冲动和嫉妒,甚至幻想过成为一个男人?
然而,他绝不该成为一个男人。
有性别就会有弱点。
他应该凌驾于性别之上,不看尘世间的事情。
然而,他却试图成为一个男人,用男人的眼睛打量世界,用男人的头脑理解爱欲。
他感到自己的精神裂开了一条微小的纹路,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状态。但他从前究竟是谁,又找不到答案。
他找不到答案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他为什么会变成一团黑雾,又为什么会以恶念为食物。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艾丝黛拉感兴趣。
如果只是普通地吞噬恶念,他根本不会想要成为男人,更不会产生欲望和嫉妒。
他是因为艾丝黛拉,才开始学习人世间的俗务,也是因为艾丝黛拉,才被唤起嫉妒等不洁净的感情。
简直像他注定被她引诱一般。
洛伊尔在大理石上坐了下来,单手撑住额头。
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艾丝黛拉不过是他的创造物。
他创造她的时候,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偏爱。
她的性别,她的血肉,她的骨架,跟千千万万的造物一样平凡。
她不是他为自己创造的,他却为她变成了具体的男人。
此刻,他待在男性的躯体里,用男性的头脑思考这件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男性的躯体是如此野蛮而脆弱,欲念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其愚弄。
这一丝神性没有使他彻底清醒过来,反而使他学会了新的情绪——后悔,在欲望的深渊里又下坠了一寸。
更可怕的是,他还是会回到艾丝黛拉的身边,还是会效忠于她,还是会为她甘美的欲念而神荡魂摇。
区别在于,有了这一丝神性以后,他会十分清晰且深刻地意识到,这一切是不该发生的。
然后,用清醒的目光看着自己继续沉沦。
第16章
艾丝黛拉毫不意外地出名了。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新来的神女里有一个叫“艾丝黛拉”的女孩,不光长得漂亮,而且头脑异常灵活,几句话就把刻薄的凯瑟琳嬷嬷堵得哑口无言。
最关键的是,她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聪慧而感到得意,也没有因为让凯瑟琳嬷嬷吃瘪而傲慢不已,待人处事始终亲切又温柔。女孩们都愿意亲近她,跟她说话。
但就像神殿里,不止凯瑟琳嬷嬷贩卖铅粉一样,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艾丝黛拉。
另外几个被断绝财路的嬷嬷,就恨她恨得要死,恨不得把滚烫的热油灌进她那张多嘴多舌的小嘴里。
尽管凯瑟琳嬷嬷曾苦口婆心地劝她们换一条财路,但要她们舍弃囤积在小隔间的铅粉,无异于在身上剜下一块肉。她们原本可以大赚一笔的,都怪艾丝黛拉那个小贱人!
几个嬷嬷凑在一起,开始讨论怎么惩治艾丝黛拉。
她们能在神殿里贩卖铅粉,自然有进货卖货的渠道和人脉。那些唯利是图的行脚商人,能给她们提供一切可以买卖的东西。
嬷嬷们集思广益,翻遍了图书馆里的古籍,终于想出了一个绝佳的惩治办法——诱骗艾丝黛拉喝下“爱情药水”,让她失去贞洁和声望,被狠狠地赶出神殿!
几个嬷嬷兴奋得直搓手,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试想,一个庄重自尊的女孩,刚成为神女,就靠聪慧的头脑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却在旦夕之间变得放荡不堪,跟男人——并且有可能是洁身自好的神甫——行苟且之事,她会被人怎样议论呢?
她会被尖刻的谣言勒死,被积少成多的唾沫星儿淹死;即使被赶出神殿,仍然会被人戳着脊梁骨刻毒地咒骂。她的脸蛋儿再漂亮也没用,头脑再聪明也没用,女人一旦背上荡妇的骂名,一生就结束了。哪怕她的身体还活着,她的精神也已经死了。
嬷嬷们越想越兴奋,当即展开行动。
她们在行脚商那儿买下了所有能制成“爱情药水”的材料——比如,刺荨麻、红罂粟、鳄鱼卵、犀角粉,以及蜥蜴的眼睛。这些都是她们在古籍上看到的配方。其中,刺荨麻的配方来自亚述帝国的楔形文字板;鳄鱼卵、蜥蜴眼、犀角粉,则来自神秘的东方。
神殿禁止神职人员炼药,一旦发现,即是重刑。
几个老嬷嬷为了能毁掉艾丝黛拉的一生,不得不蜷缩在几平米的小隔间里,睁着一双半瞎的老眼,轮流守着炼药炉。
因为隔间十分窄小,嬷嬷们只能挨着药材坐下,谁知没过多久,皮肤就被刺荨麻蛰得刺痒难耐。她们一边龇牙咧嘴地挠痒痒,一边被炼药炉散发出来的热气,闷得满头大汗,差点晕厥过去。
就这样,三天之后,嬷嬷们历经苦难熬制出来的“爱情药水”,终于出炉了。
尽管为了这瓶药水,她们失眠了好几天,青黑的眼圈拖到了蜡黄的脸颊上,胳膊腿儿全是刺荨麻蛰出来的毒包,但想到艾丝黛拉马上就要失去现有的一切,她们仍然兴奋地狂笑了起来。
·
艾丝黛拉睡了一个不太美妙的午觉,面色阴郁地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散地披上神女的法衣。
她梦见了死去的母亲。
她一直以为母亲对她的影响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现在才发现,她可能从未忘记母亲苍白的面庞。
她的母亲是一个美丽而庸俗的女人,出身贵族,头脑简单得让人相信她的灵魂是纯白色。她相当迷信,坚信梦见蛇会有厄运,梦见老鼠则是神灵发出警示,有人马上要谋害你;梦见被小猫咬了一下,则预示着丈夫马上要有新的情妇,婚姻生活即将动荡不安。
为了能留住丈夫的心,她在脸上涂铅粉,口服由砷毒制成的美白丸,甚至强忍着恐惧,吩咐侍女把水蛭放在自己的耳后,任由水蛭吸血,使面庞失去血色,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在神圣光明帝国,女子十四岁即为成年,男子则是十六岁。所以,十四岁之前,艾丝黛拉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
几乎每天早上,她都能听见母亲一边命令侍女勒紧束腰,一边因束腰过紧而发出凄婉的哀叫声。
她母亲不仅自己疯了似的追求细腰,而且勒令她也必须穿上束腰,每个月还会检查她腰围的尺寸,要是发现她的腰一点儿也没瘦,就会发出母牛般沉闷的哀叹。
十三岁那年,她的母亲在火红的枫树下陷入了永眠。
当时是深秋,她愚蠢的母亲却仍然穿着薄如轻纱的长裙,脚蹬露出脚趾头的丝绒拖鞋,毫无血色的脸庞上贴着闪闪发光的星形贴纸。那些贴纸却早已盖不住她脸上丑陋的斑点。
没有人害她。
她是为了美丽而死,最不值当的一种死法。
艾丝黛拉没有难过——她也不知道怎么难过——她只希望母亲下辈子能有一副聪明的头脑,不要再琢磨这些无用的驻颜手段了。
她一直以为母亲对她来说,就像是篝火燃烧时迸出的几颗火星,猛地闪亮一下,便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直到看见这群女孩,她才发现,自己从未忘记那个美丽庸俗的女人。
这些年来,她几乎不敷粉,不追求纤细的腰肢,也不追求苍白的肌肤,都是因为她的母亲。
她表面上心里只想野心、权术、生杀予夺,不受周围的事物干扰,也不为身边发生的一切所动,实际上一直在与不公的命运搏斗。
她不想重蹈覆辙母亲的命运,也不想看见身边的女孩屈从于那样的命运。
这大概是她心中唯一正派的想法。
艾丝黛拉眉头微蹙,两只手捂住心口,感受了一会儿心脏的搏动。
真不可思议,她居然也有一颗善心。
善良的艾丝黛拉被敲门声打断了沉思冥想。
她站起来,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嬷嬷。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隔着一段距离,艾丝黛拉都能闻到那汤药散发出来的催情药味。
艾丝黛拉:“……”
她眨了眨浓密纤长的黑睫毛:“嬷嬷?”
“听说你完整地背出了《颂光经》,”老嬷嬷满面慈祥地说道,“这可了不得!要知道,从来没有神女能背完那本难以理解的经书,你却做到了。你当之无愧是这一批最优秀的神女,神使阁下会注意到你的虔诚和才华的。”
艾丝黛拉对老嬷嬷回报了一个微笑:“能得到嬷嬷的认可,我很高兴。”
“这是主教阁下奖励给你的汤药,”老嬷嬷将汤药递到她的面前,“喝下它,你就能听见你渴望听见的天机……只有历届最优秀的神女才能享用这么神奇的汤药,快喝下吧,然后感谢主教阁下的恩赐。”
艾丝黛拉非常轻柔地笑了一下。
听见她的笑声,老嬷嬷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艾丝黛拉怎么可能喝下这碗汤药?
虽然她体内有一定的抗药性,普通毒药都对她无效,但她又不是失去了双手双脚,凡是喂到嘴边的毒药,都会乖乖地喝下去。
“嬷嬷,您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嬷嬷,用那种十分乖巧的小女孩才有的语气说道,“因为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心肠很坏,满肚子坏心眼……”
她说着,往前一倾身,凑到老嬷嬷的耳边,发出轻而又轻的气声:“我毒死了爸爸和哥哥,我妈妈觉得我无药可救,把我送到了德高望重的司铎身边,希望我能忏悔犯下的罪行,从此踏上正路……然后,您猜发生了什么?”
刚好此时,神殿低沉的钟声响了起来。
那钟声是如此神圣,仿佛一首气势恢宏的辉煌史诗,响彻午后的晴空。
艾丝黛拉则像是那钟声幻化而成的纯洁精灵——她纯朴无邪的眼神,小扇子似的黑睫毛,粉红的面颊,玫瑰花瓣一样小巧鲜红的嘴唇,无一不向人们展示她是多么天真无害。
然而,这个无害的精灵却说着刻毒无比的话语:“我把司铎也杀了。”她竖起两根手指,大拇指微微翘起,比作手枪的模样,“砰的一下,他就倒下了。”
说完,艾丝黛拉歪了歪脑袋,吹了一下食指和中指上不存在的烟雾。
老嬷嬷吓得心脏都要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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