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爆炒小黄瓜
与其他几位神使不同,他并不轻视艾丝黛拉,也不认为她以女子的身份即位是异想天开。
他知道她有这个能力,也见识过她的能力,并为之赞叹。
他不赞同她即位的原因是,她没有信仰。
没有信仰的国王会动摇整个光明帝国的根基。
所以,即使知道没有他的支持,她很快就会倒台,他还是选择了冷眼旁观。
他也必须冷眼旁观。
说起来,他早已习惯了在远处旁观她的一举一动。
一开始是因为好奇。
他生来就是至高神使,上一任至高神使找到他,说他的体内蕴藏着一丝圣洁的神性,注定是至高神殿的掌权者。
从此,他被禁止接近女子,被禁止踏出王都半步,只能通过书籍了解整个世界。
十四岁那年,他终于被允许接触女子,而艾丝黛拉是唯一一个他能接触的女子。
当时,她才十二岁,不过在有的地方,女子十二岁就算成年了。他不能离女子太近,只能在远处看着她。
他还记得她那天的穿着。她戴着缀着花边的宽檐草帽,穿着鸽子羽毛一样柔软蓬松的白蕾丝晨衣,手上是和草帽缀着同式样花边的白蕾丝手套。
她似乎刚醒,甜美稚嫩的脸上满是倦意,边打哈欠边走到了他的面前,很不得体。
他闻到了她身上爽身粉的芳香,令他微微紧绷;但紧接着,更让他紧绷的事情就出现了,他看见了她金莹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阳光斑点,太晃眼了,也太漂亮了。他垂下双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他隐隐意识到,神殿对他的培养完全是错误的。
他们不该视女子为洪水猛兽,也不该禁止他接触任何女子。不然,他怎会一见到女子就如此狼狈?
后来的事情,他都忘得差不多了。
只记得他始终不敢离她太近,只敢保持二十英寸左右的距离,跟在她的身后。
他甚至不敢抬头,因为那一刻,他的感官莫名发达到了极致——阳光、晨雾、微风、树叶、小草,都成为了他的眼睛,都从四面八方望向她,都将视线的焦点集中于她一个人的身上。
即使他没有抬头,也知道她正慵懒地坐在草坪上,双腿美人鱼般倾斜交叠。
侍女送来一篮子草莓和饼干。她就趴了下来,两只胳膊肘儿撑在柔软的草坪上,把一颗新鲜的草莓送到嘴里。鲜红的汁液流到了她的下唇上,却并不比她的唇鲜红多少。她漫不经心地用手套的手指擦了擦草莓的汁水,继续吃草莓。
她吃得随心所欲,他的手却一直在宽大的袖子里发抖。
他从未这样难受过,也从未觉得法衣的衣领是如此勒喉咙。
这时,他又意识到“洪水猛兽”的形容是正确的。他从未对这个词语理解得这样深刻,简直到了沦肌浃髓的地步。
最后,还是她主动打破了沉默。
“殿下,”她歪着脑袋,用牙齿咬住白蕾丝手套的指头,把沾过草莓汁液的手套扯了下来,“你跟了我一上午,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传教?讲道?还是来看我玩耍的?”
他的头脑空白了一下,几秒后才说道:“公主不必叫我殿下。”
“那叫你什么?”她仰头望着他,甜甜地微笑着,“听说你是神选中的人,体内有一丝神性,甚至可以说是神的一部分,难道你想我称呼你为……冕下?”
说着,她耸了耸肩,不再看他,继续吃饼干,“这我可不敢叫。我怕被送上火刑架。”
这些话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察觉到,她没有信仰。
有信仰的人不会这样说话。
这一刻,他的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种使命感,想要将她引向正途。这种神圣的使命感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感官。一时间,四面八方都风平浪静了,莫名多出来的眼睛也消失了。他不再受感官的挟制,半跪下来,以一种超凡脱俗的神色和庄严郑重的态度,开始为她朗读和讲解颂光经。
她睁大眼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拦他的行为,当他讲完一个章节时,她甚至会提两个问题,以便他接着讲下去。
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
一天,他再次去拜访她时,却被告知她不方便接待客人。
当时,王宫时常有毒杀的事情发生。他看着侍女躲闪的眼神,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一瞬间竟顾不上礼教观念,一把扣住侍女的手腕,低声逼问道:“她到底在哪里?”
几分钟后,侍女在他冷漠而强硬的逼问下,哆哆嗦嗦地说出了实情。
她去打猎了。
在神圣光明帝国,女子身穿男装和使用燧发枪都是不小的罪名,她居然一次犯了两个罪过。
他眉头微皱,心事重重地走进王宫的树林,刚好看见她骑马归来。
看见她的那一刻,他的手再次在宽大的袖子里轻抖起来。与之前的她不同,马背上的她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他有一种预感,这才是真实的她,褪去伪装的她。她的神情是那么冷淡,是那么漫不经心,穿着棕黄色马裤和黑色长统靴的腿,驾轻就熟地蹬着马镫。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去打猎了。
对上他的眼睛,她一点儿也不紧张,反而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他在她的眼里读出了兴奋。
他是至高神使,看见她穿男装和使用燧发枪,即使她是帝国的公主,也可以直接给予她禁足的惩罚,甚至是严厉的体罚,她却笑得这样兴致盎然。
突然,她的手背到身后,取下背上的燧发枪,两三下装填完弹丸,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向他。
当她眯缝起一只眼睛瞄准他时,脸上几乎流露出一种邪性的、兴奋的、挑衅的神气。
她在恐吓他。
他的心脏也确实停跳了一下,却不是因为她手上蓄势待发的燧发枪,而是因为她脸上生动而闪亮的神色。
原来,他之前对她的了解,都是流于表面的。真正的她如狼一般美丽又贪婪,整个脸蛋儿都流转着野性的充满攻击性的光芒。
他知道她不会开枪。
她不是那么疯狂的人,会为了一时之快,开枪打死神职人员。
在她看来,她的性命肯定比他的性命要重要太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一命换一命。
谁知,她还是开枪了。
打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砰”的一声。
烟雾四溢。
她甜蜜而充满恶劣地微笑着,轻启红唇,吹了一下滚烫的枪口,驾着马踱到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地问道:“殿下要惩罚我吗?”
她身上刺鼻的火药味、动物的血腥味和树林腐烂却清新的气味开始往他的鼻子里钻。
现在,他的手不仅发抖,而且发汗。
她离他越来越近。
他看见她的鼻子上闪现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鬓角也浮动着亮晶晶的汗水。
他体内古怪而蠢动的感官又被她激活了。他的眼前闪过她打猎的情景。她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抽出燧发枪,两条腿的力量完全不像少女该有的,牢固而强硬地夹住马鞍,往前一倾身,把燧发枪的枪托架在肩上,瞄准远处的跳羚。
“砰——”
跳羚中弹,躺倒在血泊中。
她却只是微勾唇角,并没有勒住缰绳,停下来查看中弹的猎物。
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猎物的生死,她只渴望杀死猎物那一瞬间的快感。
跳羚倒地时,她快活极了,脸上、耳朵和脖颈甚至泛起了甜美的红潮。
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他不该接近她,不该试图将她引向正途,因为她的轻佻、残忍和邪恶是天生的,就像他生来就无情无欲,能面不改色地维护公正一样。
他没有请求她停止杀戮,也没有要求她改变本性,那样太傲慢了。
他只是说:“我是来和殿下告别的。殿下太聪明了,我已经没什么可教殿下的了。”
“是么。”她从马背上跳下来,把发烫的燧发枪扔给一个侍女。另外两个侍女则拉起一条比硬壳书扉页的白色米纸厚不了多少的布帘,让她在里面更衣。
他立刻将视线移向别处,但那该死的感官又开始蠢动了。
他简直想挖掉那些不道德的眼睛。
或许是感到了他的抗拒,四面八方的眼睛没再出现,听觉和嗅觉却放大了十倍不止。
他闭着眼睛,近乎绝望地听见了她在帘子后面脱衣服、穿长筒袜的动静。
她的动作很慢,慢慢地卷起长筒袜,套在脚趾头上,一点一点地往上拉扯。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他差点被这种细微的声音折磨疯了。
穿完袜子,她开始穿束腰。
他第一次知道,听觉也可以代替眼睛。
他完全可以用耳朵“看见”,她的束腰是如何附上她的十二对肋骨。她对细腰不怎么感兴趣,十二对肋骨呈现出自然灵动之美。穿完束腰,她的腰身轻轻一扭,开始穿上衣和罩裙,层层叠叠的纱裙笼罩在她的身上,完美地盖住了她猎杀跳羚时的杀戮之气。
她偏着脑袋,一边编辫子,一边和他擦肩而过:“神使殿下最好说话算数,别再来烦我啦。”
他们朝夕相处了一百多天,他向她告别,她却连一点儿留恋都没有。
其实,他也不该感到半分留恋,但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他却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她身上有一股躁动的杀戮之气。
他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他必须压抑,必须克制,不能让贪婪、戾气和疯狂占据他的头脑和情绪。
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去见她,却不时能在至高神殿里听见她的消息。
后来,约翰二世去世了。
他亲自主持的葬礼,亲口朗读的悼词。
那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见到她。她似乎长大了不少,又似乎没有,童稚之美怪异地停留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演技比从前精进不少,演起一个天真伤心的孩子来,几乎让他信以为真,甚至感到心疼。
直到她的兄长突然发疯,他才意识到不对,微微愕然地望向她。
她却一边伤心地抽泣,一边对他眨了下眼睛。
他的头脑是如此敏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是她杀死了她的父兄——也许不是她亲自动手,但绝对和她脱不了关系。
杀戮的本性在她的体内潜伏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是以狰狞的面目暴露了出来。
葬礼上,她哭得非常伤心,睫毛和手套全打湿了,小巧红润的嘴唇颤抖着,十分惹人怜惜。但当只有他看向她时,她就会用一种嘲讽而挑衅的眼神回望过来,似乎在问他,他会如何选择。告发她?训斥她?像几年前一样试图将她引回正途?
他选择避开她的目光,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他告诉自己,这并不是因为私心,而是因为她就算继承了王位,也没办法在王位久坐。
除了他还有六个至高神使,那六个至高神使,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一个女子继承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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