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他转过头来,迎面对上梅问情幽深的眼眸,她虽是微笑着,说得话也很有一股荒唐劲儿,但眼里却清冷沉寂。
贺离恨的话停在嘴边,忽地从她眼里望到一股震人心神的凉意。他顿了顿,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道:“又戏弄我。”
梅问情道:“我以为你该习惯了我的戏弄。跟我一个陌生女人共处一室,甚至衣服脱了一地、裸裎相见,我却连你水底下的守宫砂长什么样子都没见到,这样还不能表明先生我洁身自好,坐怀不乱?”
贺离恨沉默少顷。
一只手潜入水面,湿淋淋的水珠沾染了她的指间,又伸过去握住他的手腕,按住了他的脉搏。
贺离恨被带着抬起手,湿润的指尖拨动着女人脖颈间的亮银璎珞环,那些缀在环上的珠链被别到一边儿去,露出她喉咙间的淡金花纹。
这种纹路,他只在那些符师、术师的玉简上见过。
贺离恨对这些花纹篆印类的东西不敏感,也没有涉及过。他只是打量观察一瞬,指尖就触到了温热的肌肤。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手指。
挣脱不开,梅问情就是这种性子,散漫、随意、可又不容忤逆。
那些金纹细腻微亮,十分美丽。贺离恨一细看,就不知不觉地沉沦其中,一时难以拔出神来,直到他的手几乎从一侧覆盖到了梅问情的脖颈上,半个手掌都抚摸着那些纹痕、感觉着对方清晰的血脉跳动。
他猛地收回手。
“摸完了?”她道。
贺离恨想到先前批判她的那些话,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入神了,估摸着他这时候在人家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一套做一套,比唱得还好听。
他只好道:“摸完了。”
梅问情点头,笑眯眯地道:“合你手感便好。”
她欣赏似的看着男人转过头去,从耳根子脸红到脖颈,热意不散。贺离恨方才还说她放诞荒僻,这时候小猫后颈皮让捏住,提溜起来四脚不着地,又收起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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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数日,春花烂漫,学生们收拾箱奁书本,下课还家。
刘潇潇年纪虽小,但她母亲是正一品荣休,姐姐是皇帝陛下手边得力的臣工,祖上六世高门,簪缨世族。如今来白梅书院,拜陛下的好友梅先生为师,是打算日后女子元成之礼过了,彻底成人,入世做年少宰辅的。
她身份不同,其他的人虽然巴结攀交,也不敢太露骨、太上赶着,否则别说先生一句话把人赶出去,就是刘家照顾嫡女的手段也不好受。所以她周遭之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刘潇潇收拾好书本,问陪读:“为贺公子带的药材可包好了吗?”
陪读道:“早已按女郎吩咐配置好了。”
“那便好,到时你送到……”
她话语未毕,周围忽地响起一道年轻儿郎的声音:“这位贺公子是谁?小三娘又是哪里结交来的?”
叫她小三娘,是因为刘潇潇身为正系嫡三女。她闻声转身,看见一个穿着锦绣的少年郎,大约十七八岁左右,金玉珠冠,盘龙簪,高马尾。
她虽年幼,却少年老成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渊哥哥又是来……”
“我爹看我严得很,一旬到头也出不来两趟,到你嘴里反而嫌弃我。”少年道,“先生今日没来堂课吗?我嘱咐人在外头望着,可又没见着。你说那个……什么贺公子,是怎么回事儿?”
刘潇潇道:“先生今日休息。”
“又是别人授课,我怎么总赶上别人授课啊。”他道,“我们家跟你家也算是世交,我为了先生都回申州老家来了,你怎么这么不帮我。”
“要是白大人知道你这么……回去准得打你。”
“怕什么?”白渊梗着脖子道,“为这事她也没少打我,她是我亲生母亲,看不上我上赶着倒贴女人,她打我是应该的,可我想见先生有什么错?我又没真的跟她通……”
他一句话没说出来,旁边的奴仆猛地咳嗽了一声,白渊才没把“通奸”这类字眼说出来。
刘潇潇道:“因为是世交,我才劝渊哥哥回去。书院开了这么多年,先生早不知道是三十还是四十了,只是看着年轻而已,别说她逍遥浪荡,一生看不上俗务,就是真的有意,也着实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想,贺公子看起来年约二十,他八成也没看出老师的真实岁数。
“不好?你们嘴里只有不好。没有过好。那个贺公子是谁,你倒遮遮掩掩,避而不答。”白渊哼笑了一声,“好啊,既然说我不成体统,我倒要当面问问先生,有没有个更不成体统的。”
他说完便带着奴仆过了前院,一边走一边道:“我给先生下过拜帖的,用的是我姐姐的名字,这可不算擅闯。”
刘潇潇从小长这么大,也就见过这么一个叛逆的儿郎。她连忙跟过去,劝诫不成,只得让刘家的人把院子守住,不要擅自宣扬出去,而后跟着白渊一路劝阻告诫,可却不顶用。
白渊绕过前厅,走进书院的后院里,叫奴仆都静悄悄地守在外面,壮起声势,脑海里争辩吵架的话搜罗了一箩筐,这才踏步进去。
后院里没人守着,梅问情不习惯使唤奴仆,所以日常事务都是刘潇潇安排的,甚至大部分都是小三娘亲手照料置办。
眼下院子清净,有一棵巨大的桃花树栽在院中,枝头茂密、满目春光。一个冷藤做得躺椅放在树下,紫衣女人在躺椅上午睡,一本书卷盖着脸,她袖边的薄纱垂落,飞扬起来,在风中依依。
桃花落了满怀。
白渊一进门,抬眼就是这一幕。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浮现出一个念头——要是做她怀里的桃花,在她身边睡上一阵子,就是明日吹落在地,死了也甘愿。
刘潇潇跟着进来,小声道:“你看,先生午睡呢。”
白渊一把捂住她的嘴。
刘潇潇支吾两声,瞪大眼睛控诉:你还做不做人了?
白小公子眼里可没有她这个世交小三娘,只惦记着她的老师。他低头道:“嘘,吵醒她我跟你没完。”
刘潇潇扯下他的手:“不是你非要来理论的吗?还不走?”
白渊道:“我好些时日没看见她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坐在了门槛上,发呆似的望着她,毫无半点高门之子的颜面架子。刘潇潇也坐下来,劝道:“我知道老师龙章凤姿,容颜绝世,全天下数不出第二个。但老师无心娶夫纳侍,她都自己过了半辈子了。”
对方却喃喃道:“若我不是世家门第,出身平民,抛下一切不要名分,只要能跟着她,夜里添一盏灯、磨墨点香,那样也很好。”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三年前母亲回老家祖庙上香,为陛下探看梅先生安好,我陪着母亲见了她。”白渊低声自言自语似的道,“那日走得太晚,她给我备了一盏摔不破的提灯,那盏灯还在我那儿收着……”
刘潇潇一时也不忍心说什么。
就在两人坐在那儿悄悄低语时,房门忽然打开,男声响起:“梅问情,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后面那两字没说出来。
他站在门口。
他看着门槛上的两人,门槛上的白渊也在看着他。
从先生的房里,出来了一个男人,一个年纪正好、好看得带着点锐气的男人。
白渊豁地一声站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又转头看了看梅问情,再低头扫了一眼小三娘,瞠目结舌,半晌没说出话来,但脸色瞬间变了。
桃花树下,女人抬手把书卷取下来,还没太睡醒,往贺离恨那边儿看一眼,懒散着、嗓子微哑:“叫我?”
第5章 .告辞我给你擦擦泪。
梅问情捧着一卷书,坐在藤椅上捏了捏鼻梁,看见眼前的少年郎,露出一点儿笑意:“你什么时候来的?”
白渊的脑子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怔怔地望着贺离恨,又猛地一激灵,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声音仿佛弥漫上一层雨雾:“我、我刚刚……刚刚来,没多久。”
他顿了下,又连忙补充:“我前几日下了拜帖给您,您看见了吗?是我姐姐的……”
“我知道。”梅问情站起身,跟刘潇潇道,“你陪他的?”
刘潇潇:“是偶然遇见。”
她回头咳嗽一声,在身后几步远的陪读立即递上篮子,里面正是她给贺公子带的药。刘潇潇立即带着药篮子进屋,把药材分门别类地放进家中的药柜里。
几人一同进屋。白渊的目光落在梅先生的袍角上,追着那缕轻纱晃啊晃的。他一时甚至有些忘了先前那事,直到抬起眼,看到那位年轻郎君坐在桌前,身上披着一件素白的外衣,仔细看去,有些眼熟,是梅先生的外披。
他那么年轻……他还披着先生的衣裳……
白渊脚下生根,几乎钉在了那儿。他心海翻涌不定,一会儿想冲上去劈头盖脸地同他理论,一会儿又想掉头就走、免得眼眶酸得睁不开。
贺离恨见她有客人,也就没有跟她商量正事,而是去角落的书案上帮她誊写书文。这也是他身体好转之后,梅问情唯一一件让他做的事。
梅问情伸手拢了把松散的长发,用簪子随性绾了绾,伸手给对面的小郎君倒茶:“这回又是什么事?”
白渊喉结微动,低声道:“我……我从姐姐手上新得了一套古籍,我想先生喜欢,想问问您要不要,若是要,下回我送来。”
梅问情眸光含笑地看着他,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脸颊一侧,琢磨似的道:“你来这一趟都没带来,还要下次送。你是想多见我几面吗?”
白渊早已准备好说“下回送来”,险些就点了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猛地站起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是忘了。我绝没有——”
不等他澄清完,梅问情就已缓慢颔首,微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没那个意思。”
白渊看着她,半晌没动,过了会才低头坐下。
三人喝了一会儿茶,刘潇潇从旁给梅问情说起书院之事。白渊正好早已对贺离恨惦记不已,悄悄远离桌椅,挪到小书案这边来。
他看了眼这位贺公子,低低地道:“我没听说她有姻亲,或有宠侍、男奴之类的。”
贺离恨道:“我不是。”
白渊大松一口气,很快又警惕道:“那你住在她家里?你又穿她的衣裳?你跟梅先生又不是差了好几十岁,可别告诉我你是她养的义子。”
贺离恨估计了一下,觉得差个几千岁可能都是有的,便道:“落难之际,承蒙她照料。”
“你这么年轻俊美的郎君能落什么难?能得什么照料?”白渊不高兴地道,“你可别说什么以身相许,太俗套了。”
贺离恨颇为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看想以身相许的是你。”
白渊没料到他能说出这么荒唐直白的话来,他平日里再多叛逆的话也说过,但一在梅问情身边,忽而又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什么?”
贺离恨道:“长眼睛得都能看出来,你说你的心上人是没长眼睛,还是心知肚明,却故意吊着你、搪塞你、戏弄你?”
他可对梅问情的恶劣了解不少。
白渊不太相信地道:“你是说,她看出来了?”
“蠢货。”贺离恨的薄唇里凉凉地掷出这两字,“她是等你自己说出来,然后再狠狠地拒绝你,不,拒绝你都还不够,她大概会温柔地摸摸你的头发,说你很好,但我们不合适。”
莫名的,白渊简直已经顺着他的话想象出了那个画面。
“她长成那样,看起来又温和随性,长这么大一定没少有儿郎芳心暗许。”他道,“以梅问情的道行,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你这点心思。她既无情,何必又名问情。”
白渊原本还想质问恐吓他,让这个贺公子知难而退,然而这回三言两语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心急如焚、又有些不甘心地道:“那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我是非嫁她不可的。”
贺离恨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世上真有傻子。”
他干脆撂下笔,吹了吹纸面上的墨痕,目不斜视道:“我劝你换个人吧。你就算把她放在心里记挂一辈子,神魂颠倒不肯忘却,她也会掉头就忘了你是谁的。”
白渊听了他的话,正想伤心,转念一想——不对啊,我怎么让他说得一愣一愣的,难道住在梅先生屋里,还穿着她衣衫的不是他吗?
“你是不是骗我呢?”白渊问,“你也喜欢她对不对。”
贺离恨刚重新提笔,险些写错了字,他扭过头,简直想把这小公子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道:“喜欢她?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人的脾气秉性。除非我瞎了。”
白渊这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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