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贺离恨抵着下颔,目光落在浮沫聚散的茶水表面上:“那地方一动,消息顷刻便会传递回各大宗门,暂且可以容忍,待我重新进入元婴境,再找他们算账便是。”
他这么一说,段归才发觉他竟然只是金丹,他居然被低一个境界的修士压制得死死的,连还手都不能,但想起这是贺离恨,忽而又觉得诸多奇迹在他身上,也不算是令人惊诧了。
“正该如此,当今要紧之计,是让殿下重回元婴,再召回天魔、笼络旧部。”段归分析道,“您有蛇刀在手,又是先天毁灭之道中顶尖者,即便是对战化神期都不在话下,如果各大宗门的诸位祖宗们不出世,昔日深渊围杀的血债,也能一偿了。”
梅问情从旁虚握着他的手指,跟着点头,想得却是:这个你放心,没有我的话,她们是不会多管闲事的……而且修魔之人又不是没有隐世祖师,只不过数量相对少罢了。
“说来简单,只是做来却难。”贺离恨道,“重入元婴,除了金丹期积累修为的水磨工夫之外,最要紧的是踏破心中的道心玄关……”
当年他第一次踏破玄关,结成紫府元婴时,便是烟雨长恨、铸下震惊世人的血案,但谁能知道烟雨楼之恨,最初的缘由只不过是为了救一个四岁的幼童而已。
在大多数人眼中本分做事的烟雨楼,实际上却是拐卖幼儿、经营风月的肮脏污秽之地,蛇刀的荆棘刺入血脉中时,他也一时失控,除却被拐卖抓捕来的无辜稚童外,所有为非作歹、助纣为虐者,不论修士凡人,蛇刀之下,没有留出任何一个活口。
于是这件事,也算是魔尊残虐的实绩之一了。
周遭一时静寂,短暂的沉默过后,段归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近日来丹蚩楼暗潮涌动,路过的修士也不似平凡之人,我楼中的星师起了一卦,说是在罗睺魔府境内,有异兽诞生。”
嗯。梅问情补充道,是一条烛龙。
“我想,要是能以异兽之血入药,配合我多年的珍藏,即便不去寂雪冰池取回尊主的藏品,也能配成药品,省去多年的修行之功,走到金丹巅峰,便可以尽快寻找元婴的关窍了。”
这个恐怕难,云雪凤还等着那枚即将诞生的烛龙蛋给她养出来个童养夫呢,雪凤凰对烛龙的期望可比其他异兽大得多了。
梅问情边想边喝茶,还体贴温柔地给贺离恨斟满八分。贺郎先是没注意,随后发觉她在自己下属面前如此安分老实,照顾他的形象,又是心口泛甜,又有点儿怕委屈了她,小声道:“不必如此,我并不在乎。”
他很久以前就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嘴里是个什么模样了。
梅问情看了他一眼,同样压低声线:“说什么呢,我这样风度翩翩、善解人意,这么一个好妻主的形象,怎么能不在乎。”
贺离恨:“……”
哦,原来是又开始装了。
他扭过头,绷着脸字句清晰地道:“你再怎么披上羊皮,也挡不住恶狼的本质,还是省省吧。”
梅问情故意这么说着逗他,着实是百试不爽,乐趣非凡。她摩挲着贺离恨的指骨连接处,动作轻柔,低低地道:“不装成你的同类,怎么把你这只小羊羔吃掉呢?”
贺离恨正跟段归说正事,闻言手指都酥了,停滞一瞬,猛地抽了回来,特意看了她一眼,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跟下属继续这个话题。
梅问情捧着脸颊,看着他一旦害羞、不好意思就泛红的耳根,无声感叹道:云雪凤,我的好弟子,这次为师恐怕要为色叛变了,你的童养夫八成要泡汤,还是继续孤寡吧。
————
烛龙,衔烛而照之龙也。
一条成年的烛龙,其效用跟一轮太阳差不多,可以光照万物,但这妖族顶尖血脉之一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无怪云雪凤苦苦等候寻觅。
罗睺魔府蕴有一道先天毁灭之气,地气又热,这种环境下是孵化烛龙蛋的好地方。而这枚蛋也并不是烛龙自然生育,而是一颗亘古未化的石头内所封的妖族遗物,在经过岩浆和天地灵气的加持之下重新焕发生机,只是却还没到出世之时。
第二日,段归消除了血海之光的追捕,并对外宣称已经捉到罪魁祸首、将之枭首以祭亡魂。
实际上,这位魔君殿下却亲自带着两人来到了罗睺魔府域内的计都山。这是一座活火山,内部尽是岩浆炎池,温度炽热无比,也正是异兽气息最为浓烈之处。
几人乔装改扮,掩去身份,刚一抵达计都山境内,就发觉此处遭到不少人的神识覆盖,或是仆役,或是傀儡,或者亲自看顾注意着,想要麻雀在后的人可不少,水深莫测。
梅问情也感觉到了云雪凤的气息,尽管她身在丹蚩楼,但神识意念却笼罩着计都山,本是胜券在握,但她的神识忽然触及到无法窥探的梅先生,便忍不住悄悄传音过来一句:“您来做什么?”
梅问情不忍相告,轻声叹息,没有触碰她的神识。
这座火山周围尽管有那么多人注意,但表面上却僻静无人、荒芜不已。
段归戴着斗笠,长纱垂至身前,他的面容掩藏在黑纱之下,抱着瑶琴,光以外表看,这才是真正柔弱温文,手不能提的娇柔儿郎,谁能窥得出他真正的身份?
段归先是布置下障眼法,几人的身影便从视觉上消失,他带着的人偶侍女摆开桌案,端茶倒水,虽然僵硬,倒也殷勤。
梅问情坐在桌子旁,对计都山的炎热倒没什么感觉,她注意到贺离恨的躯体和心法似乎都很适应这种炎热气候,勾着他的指尖道:“既然是个蝉,怎么还住在冷冰冰的地方?”
蝉夏鸣秋落,她是说贺离恨喜欢夏天,却还在嘴边习惯性地拐了个弯儿。
“寂雪冰池虽然寒冷,但是一处灵地。”贺离恨道,“既然是灵地,也就不挑了,常年处在舒服的境遇里,才会消磨意志。”
梅问情不得不赞同,继而反思:“你是说我过得太舒服了么?如此消磨意志,贪图享乐,真是我的过错啊……”
“你又不是真心反思。”贺离恨看了她一眼,“即便如此,我也要说你……修行确实要用心,若能期许余生久长,我不愿与你少一天相处。”
修真界中,因为道侣修为停滞不前、寿元耗尽而亡,酿成的伤情之事可不少。
梅问情抬起手,指节轻抵唇锋,目光静谧地望着他。她确实不记得这些禁制所为何来,也不记得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细节,但她却明白自己若有要找的人,那必是贺郎无疑,而这份遗忘,或许也在代价之内。
余岁久长,这样的祝愿,你一定跟我说过很多遍。但失约的,真的是我吗?
梅问情想不起来,所以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多想无益,便好生点头应了下来,跟贺郎说自己一定勤勉用心。
三人来此之时虽然隐蔽,但也惊动了守在计都山的修行者,在计都山的半山腰阳面上,便有隐匿之法下修士们的低声交谈。
“又来一伙……”
“真是痴心妄想,山顶秘境可有那几位,能跟她们一争的,也就剩下丹蚩楼的段魔君了。”
“段魔君忙着寻仇呢,没空来这儿……”
不知是梅问情到了这里,所以引起了万物的趋向性,还是他们本来就来得够巧,一壶茶还没喝完,寂静了那么多日的计都山终于展现出了不同的一面,仿佛内部的地底岩浆无限涌流,在山顶之上飘起一簇直冲云霄的黑烟。
随着黑烟直升而上,整座计都山都跟着动摇起来,荒芜的枯木土地间有滚烫的巨石滑落,山口除了喷出黑烟,还同时喷出了烧得滚烫的碎石,一声龙鸣从山口骤然响起,山顶秘境平平无奇的入口亮起了深红光芒。
还不等其他人行动,就已经有离得近、且还按捺不住的修士飞身而入,通过了那道红光。
周遭蛰伏之人的掩饰顿时撤去,在一片混乱、争先恐后之中,还有邪修趁着事态混乱下手杀人夺物,一击成功便立即远遁,场面一时血腥不堪。
但没有人注意到梅问情等人,虽然落后几分,但也轻飘飘地进入了秘境当中。
通过这道山口红光后,内部是一片岩浆之海,炽热逼人,唯有半空有几个山石而已,先进入的修士们大多手足无措,按兵不动,过于着急之人一进入便运起身法,直冲岩浆对面,却在半空中被热风带着的火烫岩石砸落,掉进岩浆当中,尸骨全无。
四下静寂,落入一种本是敌对,却只能暂且面对面的尴尬场面。
在这种情况下,身边有两个公子郎君的梅问情便显得十分醒目。还好她生得美貌绝伦,否则便要让人联想出不少污秽猜想了。
正在此时,一道清脆的凤鸣从云端响起,整座活火山似是一瞬之间进入寒冬,凛冽冰寒之气降临,高温的岩浆之上居然结起层层冰霜、冻成了坚冰。
从计都山对应的云霄起,云雪凤的真身在碧霄之上盘旋飞舞,尾羽带出一片飒沓光华,寒意从她飞舞之地直入秘境内,境内的修士不得不全力抵御严寒,却还没能反应过来这一冷一热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贺离恨瞬间握住她的手,记得梅问情体寒身弱,交握之时,一股热气便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
梅问情让他握着手,攥得很紧,似是生怕她冷,这股热意关切毫不掩饰,倒是一旁的段归在斗笠黑纱后面轻轻摇了摇头,一脸无语凝噎地看向了别处。
凤凰的鸣叫似乎带动了岩浆之底的龙吟,云雪凤到来,这景象便也不像是异兽降世,而更像是大妖出手了。
龙族血脉,有凤凰出手维护,也在情理之中。
见此景象,大多数人打起了退堂鼓,但也有一部分修士,一狠心一咬牙,竟然趁着岩浆层暂且被冰冻直冲了过去。
有了第一次如此做,随后便接二连三。在贺离恨跟梅问情的身影掠过冰面上时,在三人最末端的段归忽然转过身,指拨琴弦,弦声轻柔地一动,其中的飘渺韵味几乎引人心醉。
他身后的诸多修士被这弦音一荡,神思飞驰,动作停顿一刹,而这琴弦音波却向下横扫,从中截断了冰面,冰层下坠碎裂,流出了底下的滚滚岩浆。
段归温雅笑道:“此处危险,诸位还是留下身家性命,以待来日吧。”
说罢,他便又扭头紧追上尊主的身影。
“日月瑶琴!”
“段魔君!你这男人好阴险自私——”
“罢了罢了,本来我也不想再与大妖和魔君争抢……”
在段归的这一动作之下,抵达岩浆海对面之人少之又少,他因动了下手,跟贺离恨稍微拉开了点儿距离,但也不算特别远,然而在这节骨眼儿上,身侧忽然掠过他人的遁光,从耳畔传来一阵妩媚的笑声:“你这文质彬彬总是添了不少水分,但救了那群人的命却是真的。”
段归瞳孔微缩,并不转眸去看:“原来你也来了。”
千手魔女凌红药!
那遁光减缓,几乎跟段归紧紧不离,幻化出一个女子身形。凌红药乌发簪花,发髻边并无珠玉,只佩着一朵鲜艳的红山茶,发辫绕到髻后,拢在右肩前垂下。
她面戴红纱,一双柳叶弯眉,水光杏眼:“你不是一个人来的,那对男女跟你是什么关系?”
“与你何干?”段归道。
他一言既出,身侧的好声好气的凌红药却瞬间翻脸不认人,她手腕一拧,猛地擒住段归的右臂按在山壁上:“不是深居简出不见人么?倒跟别的女人来这种地方冒险了,段无声,你好大的胆子啊。”
两人此处的位置已经渡过那处岩浆海,剩余的冰层也尽数消融,后方空无一人。但此处还没有抵达烛龙蛋所在的山底地心,几乎已被前方的数人甩下。
贺离恨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被截住,不知道有没有注意段归不在,但在这边却已经望不到彼此之间的身影了。
段归扣住她的手,隔着一层黑纱,冷冷道:“异兽诞生之际,你不去捞些好处,堵着我有什么用,难道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我叙旧的?”
“我问你那个女人是谁。”凌红药朱唇微启,语气同样不善,“你若不说,我跟她动起手,可就没什么好结果了。”
段归连贺离恨的身份都不能说,更别提梅先生的身份,况且连他也不知道梅先生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地位,只是心中想着,有胆子你便去,看会不会被尊主一刀劈成两半。
他手指微动,刚刚碰到瑶琴的琴弦,下一瞬便被扯紧手腕,凌红药的手掌在日月瑶琴上一划,修长的指甲如同刀锋一般,七根琴弦齐齐斩断,发出崩裂的声音。
“你!”
凌红药捂住他的嘴,眉目柔美妩媚,扬唇笑道:“我不是为了强争硬夺来的,我不过是想在这群修士身上、在这个火山底下偷点东西罢了,既然遇到了魔君你,那就从你开始吧。”
她涂满鲜红蔻丹的指甲斩断琴弦后,搭在段归的腰身上,在腰带间充满暗示意味地画了两圈,取下他腰间佩的香囊,抽出里面用熏香熏过的轻纱手帕。
凌红药没有撩开他的斗笠,而是用手帕垫着手指,免得划伤了他的脸,才从黑纱下扳过他的脸颊,意味深长道:“等到了他们两败俱伤、一片乱象之刻,才是我去的时候呢,在此之前,段魔君,还是跟我好好交代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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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离恨直到追入山底地心,才发觉段归没有跟上来。
他握着梅问情的手,一边运行遁法,一边给她输送热气,因为段归是元婴境,修为最高理应让人放心才对,所以便一时没注意到他居然会被人截住。
但除了他以外,后面也没有任何人追上来,贺离恨就没往别的地方想,以为他是拦住了其他修士。
山底地心之中,在岩浆的环绕之中,一枚封在巨大山石之内的蛋泛着红光,上面尽是妖族的纹路,然而就在冲在最前方的修士将要用手触碰山石时,却在瞬息间化为飞灰。
高温,极端恐怖的高温。
在飞灰四散之刻,凤鸣声再度响起,雪凤凰撞入山口,直入底部,在十几位邪修、魔物面前化为人形。
云雪凤以真身相见,身上是素白的轻纱曳地,华贵长裙,披帛上染着淡淡微光,如星川落入披帛之上,雪发白睫,银瞳薄唇,她的背影停在那里,素白长裙下拖曳着数根长长的尾羽,她的耳后也立着几根雪白的耳羽簇。
大妖现身,即便是最张狂的邪修魔物,也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本来他们之中没有化神期之人,像是凌红药、段归等元婴之境,同样被拦在了外面,云雪凤想要独占烛龙,只需威压即可。
但梅先生当面,她却没有这么做,而是背手负在身后,眉目无波,假装看都不往老师那儿看一眼:“它要破壳了。”
她这么高深莫测,谁能知晓此刻神识却在传递信息,疯狂敲着梅问情的门,梅问情刚触及她的神识,便听她紧张兮兮地据理力争:“公的归我,母的归您!”
真的是很努力地在脱单了。
梅问情看了看贺郎,又看了看远处震慑四方、背影无比酷炫的弟子,只好道:“无论公母,为师都得借取烛龙一碗血。”
她能感觉到云雪凤长舒了一口气,连脚下的冰层都愉快地铺成了雪花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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