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她话语停顿,凝望着孟琨玉,勾起唇:“大师姐,你已不是掌门了,处置我这样的长老,还是得请沉萱来定夺,还请师姐在这剩余的几年阳寿里,谨守本分,不要越俎代庖。”
孟琨玉知道她在天劫之后便性情大变,却想不出她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多年的照料关爱之情付诸流水,比她以下犯上、知错不改,还更让人心痛万分。
孟琨玉是女童样貌,身上从来是简朴道袍,无所赘饰。她一开始知道此事时还会怒,还会痛惜,然而数日过去,她只觉得心寒如冰,仿佛已从两位师妹身上,看到自己苦心筹谋过后、清源剑派之后几百年的光景。
一门三元君,所谓的鼎盛之势,不过虚幻泡影而已。
孟琨玉看着她道:“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管这件事,是么?”
谢风息道:“师姐,清源剑派的掌门人、执掌玄器昆吾剑的剑仙不会有错,剑道天才之名没有污点,既然小师妹没有错,那我又有什么罪行?不过是我的道侣跟我一时赌气,跑了出去而已。”
她转过头,没有再跟孟琨玉交谈,而是看向沉萱的方向:“你还在犹豫什么?纵我受伤,以你我和无极真君的能力,还不足以杀了这几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么?大师姐寿元将尽,有何可忌惮的,她也该颐养天年了。”
她的狂悖野心,倒是比沉萱还更鲜明冷酷,沉萱目无波光地看着她,手指依旧平静地附在昆吾剑剑鞘之上,反倒是她身边的魏怜衣神情稍动,似有动心之感。
孟琨玉拍案而起,心血翻滚,咬牙道:“谢风息!”
话语未落,孟琨玉周身便浮现出一周碧绿飞剑虚影,向殿内的谢风息方向倏地射去。然而飞剑猛然一撞时,却只撞到她身边沉重的剑匣。
剑匣被她召出,从中间向四周打开,凤凰羽和牡丹两把飞剑拔地而起,与孟琨玉使出的碧绿飞剑相纠缠,而谢风息本人却抽出佩剑,侧身冲到明无尘面前,空着的那只机关手向明无尘的肩膀抓去!
她的手还未碰到二郎的肩膀,便撞上了一道透明无色的灵光罩。明无尘身侧正坐着小惠姑娘,小惠转过头,没有表情的脸上只是静静投来一道目光。
谢风息在看见梅问情几人的一刹那,就知道自己此番是自不量力,但她心性至此,已入魔障,执念纠缠,分不出一丝理智和心神来,宁愿与明无尘一共下地狱,也无法坐以待毙、就此放手。
小惠的灵光罩本就可以抵挡元婴修士,本来稳妥无虞,但谢风息的身躯之上转眼之间蔓延起一阵深紫色的、饱含残冷之气的光华,她的生命力开始流逝,力量却增强了数倍不止,猛地震破了光罩。
灵光罩砰地一声碎裂消逝。
小惠抬手接住她抓向明无尘的手掌,特殊灵物的属性灵气一震,两人的气息相互撞击,流风向四周猛然荡开散去,长发撩起,衣衫飘动,她的肌肤呈现出一股宣纸的质地光泽,露在外面的手背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篆文。
谢风息消耗本源,增强了数倍的力量都被她硬生生撞开,滑退了十数米,她抹掉唇角的血,阴恻恻地抬头,声音发冷:“你不是人。”
小惠见主人没有阻止,便没回答这句话,而是伸出手,从空气当中凝聚召出一把浑身苍白无华的长剑,这把剑只有白与灰二色,剑柄上缠着一道深灰色的流苏穗子。
她将素剑递到明无尘手中,说:“去杀了她。”
明无尘怔愣一瞬:“……我?”
小惠点点头,手指稍微落在明二郎的肩头,一股无形的包容之力灌入他的身躯,特殊灵物的灵气太过鲜明,简直要夺走他的呼吸一样。
明无尘握紧剑柄:“好。”
他站起身,站到了谢风息的面前。
与此同时,凤凰羽跟牡丹将孟琨玉的数把碧绿飞剑击退,重新如一道流光般飞回,狠狠地嵌裂地面。就在孟琨玉想要插手时,带着剑鞘的昆吾剑横在身前。
她身侧的沉萱依旧高挑窈窕,眸光清冷,幽幽道:“让他们两人自行了结吧。”
孟琨玉道:“二郎是个柔弱男儿,你怎么能让他跟你二师姐生死相搏!”
“如果他死了。”沉萱道,“我会给他报仇的。”
“沉萱……”孟琨玉看着面前的这把剑,仿佛第一次认识她的小师妹,“你……”
沉萱道:“我与怜衣联手,修真界内少有人匹敌,会将谢风息这个令我派蒙羞的罪人斩于剑下,请您放心。”
孟琨玉看着面前自己亲手交给她的昆吾剑,狠狠地砸了一下桌面,指骨外的皮肉顿时破裂,鲜血淋漓。
在内殿之中,所有人的旁观注视之下,曾经在一座庙宇中同受供奉的“恩爱道侣”,终于拔剑相向。
见到明无尘站在面前时,谢风息虽然唇边溢出鲜血,咽喉之中尽是血腥气,却还低低地笑,这笑声越来越大,几乎失常。
她撑着手中之剑站起,看向明无尘,道:“二郎,我已刻在你的骨血之中,就算永坠地狱,也要一起同行,相知相伴。”
明无尘道:“你以为你留下的痕迹,会让我记你一生么?谢风息,我看清了沉萱的面目,也另有心仪之人,就算你做出任何事,都没办法在我心里留下丁点分量,连恨都不长久,我很快就会忘了你。”
他这么说,其实只是为了激怒谢风息。
谢风息之前还在笑,纵然燃烧本源,临死无惧,然而在听到这一番话时,她身上的甲壳像是被狠狠撬开,在里面的嫩肉上浇上一瓢滚烫的水,让她既恨且妒,痛得发抖。
她提剑逼过去,掌中青芒跟明无尘手里的素剑相撞,切齿问道:“是谁?!”
因为小惠姑娘不是人,她只扫了一眼,很快就掠过,剑锋一扫,指着梅问情怒道:“是不是她?你看到她有点实力就要依附过去,就像当年明家对沉萱一样,见沉萱天资绝世就将嫡子许配给她,却没考虑过我,什么青梅竹马,什么破烂借口!跟你功法最相合的人明明是我!这些人根本不在意你,也不在意我——”
剑声锵然。
谢风息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很快制服明无尘,然而却发现他竟然有了一些妖修的功法底子,修行的不知道什么秘法,居然进益非凡。但即便如此对方也扛不住她的剑意,就在剑意即将突破他的防线时,那股特殊灵物的气息从他身躯中流露而出,助他素剑一斩,逼退了谢风息。
明无尘虽然被她养废了十四年,但曾经也是正经修行的筑基修士,会用剑,修习过招式,此刻力量足够,也能招架下来。
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面色稍微白了一点,气息不匀,但还是没有后退半步,几乎有一种拗不过来的、不肯示弱的倔强:“再来。”
剑光纵横。
梅问情坐在观战席中,本来是安心观赏,不动如山,结果让谢风息那剑尖一指,便忍不住摸了摸脸庞,转眸看了一眼贺离恨。
贺郎也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梅问情靠近过来,小声:“我真这么有魅力吗?可以让人一见倾心、盛情以待?”
贺离恨心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神情却绷得很紧,端着架子道:“他激怒谢风息的借口而已,你不会真信了吧。”
第58章 .吸灵“好啊,以和为贵。”
因为有小惠为明二郎压阵,梅问情并没过多注意战况,反而对沉萱跟孟琨玉之间的氛围很感兴趣,方才两人的动静不算小,有些修为的修士很容易便会听到对话内容。
沉萱似乎已经想好怎么处理此事了,只不过一个孟琨玉,她可以将这位几乎没有什么翻身之力的大师姐软禁起来、颐养天年,一个谢风息,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连同道侣处理掉此患,那她与贺郎这些“宾客”,沉萱又要如何处置?
以她目前来看的行事风格,收买反而更留把柄,她心中也许正在想着,如何连带着把其他人也解决掉,一个错误如果没有人知道,也就销声匿迹,可以装作从未发生。
与梅问情不同,贺离恨对沉萱没有半点兴趣,他当年剿灭与裴家联合、交易炉鼎的归元派,是他多年前的私仇,就算真的有没清理干净的遗孤,他也不会再去多看一眼,除非这个人主动找他的麻烦。
他静观战局,此刻两人已交手几十上百回合,见明无尘的抵挡一次比一次艰难,手心轻轻地按在魔鞘之上,抚摸着上面嵌合的纹路。
然而不必他出手,明无尘身后的小惠便不声不响地用一股无形之力托住二郎的脊背,灵气重新冲入经脉,盘旋绕转,小惠姑娘身上的那股淡淡宣纸味道顿时涌入脑海。
明无尘即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小惠姑娘正在注视着自己,他已被谢风息压制反震出了内伤,气血翻滚,一口腥甜停在喉间,又被压下去,横剑顶住谢风息的剑气,叮地一声挥散出去。
地面被剑气穿出一个深深的凹痕。
谢风息燃烧本源,才能一时不顾伤势,爆发出如此庞大的力量,没想到这种已经无限近似于元婴后期的实力居然不能迅速取胜。即便她知道明二郎是有人相助才能抵抗,但还是觉得奇耻大辱。
她抬手招来剑匣,剑匣哐地落地,从中飞出第三把飞剑,连同之前的凤凰羽、牡丹,三剑齐发,瞬息之间,明无尘仿佛被重重杀机锁定。
就在此刻,他脑海中响起小惠的声音:“用吸灵术。”
这是那本《随便神功》里的。这几个月来,明无尘勤勉认真,学会了不少东西。
在三把飞剑冲来之时,明无尘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弃剑,双手交叠结印,默念心诀,霎时间,吸灵术简短的咒文附着在他体内的特殊灵气上爆发,形成一个难以看清的漩涡,飞剑的剑锋居然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尽数斩落在明无尘的身后,将那张放着酒水糕点的桌案劈得稀碎。
曾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凤凰羽擦肩而过,但明无尘已不再觉得怕。
随着飞剑落下,他周身形成的吸灵漩涡却没有停止,遥遥映照在谢风息身上,谢风息肌肤间再度亮起燃烧本源的深紫色冷光,但这一次,却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衰弱、减淡。
她单手持着佩剑,深紫色的冷光在她周身如火焰一般摇动,散出零星神光。谢风息低下头吐出一大口血液,双唇被染得鲜红。
“哈哈……二郎……”
她抬起眼,两人四目相对。
明无尘力竭难支,只剩体内的灵气撑住。谢风息重伤已久、本源燃尽,几乎命如灯灭。
她身躯上的深紫冷光淡到模糊,几乎熄灭,突然扔下佩剑,一步步走近对方,心神恍惚,几乎觉得眼前的明二郎,与十四年前观剑亭山中的那个身影重叠。他话语清越低柔,君子端方,温文柔顺,而她却渡劫失败,满身落拓寒意,不知前路何方。
谢风息记得,那时是在湖水边,波光凛凛,水面上映着明无尘的倒影。那么干净、俊俏,那么惹人怜惜……可他不日即将成为师妹的正君,成为下任掌门之夫。
而她这个夹在孟琨玉与沉萱之间的人,却已经修行无望,是大道面前的香灰一捧,一吹即散。
谢风息的胸口疼痛难抑,觉得五脏几乎有扭成一团之感,她停在明无尘面前不远处,神情突然变得很茫然,喃喃道:“你忘不了我的,二郎,你来杀我吧,二郎……”
她沾着血的手,猛地握住明无尘的手,带着他的手捅进了自己几乎要被融化的身躯内,穿破胸口,触摸着那颗滚烫的心脏。
明无尘已经看出她此刻就在生死一瞬,却没有喜悦,只有解脱。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对上谢风息的眼睛,只是说:“一路好走吧。”
他抽回了手,血迹淋漓地从指节上淌下来。
谢风息本源燃尽,倒了下来,一滩浓郁的鲜血从她身躯上蔓延而开,形成大片血泊,沉重的剑匣再次闭合,飞剑无主,沉寂至极。
与此同时,明无尘也支撑不住地倒下,幸好有小惠姑娘扶了一把,坐回她身侧。
此事发生极快,变故又多,别说沉萱了,就连孟琨玉都没想到居然会是她的二师妹身死道消,就算谢风息身受重伤,这件事也颇为不可思议。
这件事并没有按照沉萱想到的进行。
在短暂的震惊死寂过后,她抬手行礼,对明无尘道:“二公子修为进益了,能亲手手刃仇人,应当祝贺你。”
明二郎不置一词,小惠也不搭话,只有梅问情给面子地道:“是啊,手刃仇人,我听闻剑仙也有一位强大的宿仇?”
沉萱的视线移动到她身上,一时间看不穿梅问情的身份根脚,只是颔首不语。倒是一旁的魏怜衣轻哼一声:“我妻主的仇敌早已死透了,整个修真界中,再也没有那般碍眼的人出现。”
梅问情叹道:“碍眼?你说得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四五年前死在无涯峰围杀的魔尊贺离恨。”魏怜衣道,“我虽是新晋元婴,算是个小辈,可当年我的姨母可是围杀阵中之人,手刃这等邪恶狂徒,自然义不容辞……”
沉萱皱了下眉:“怜衣。”
无极真君这才住口。
梅问情点了点头,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当年贺郎被围攻设计的细节,以贺离恨魔尊之质,别说一群元婴,就是化神也杀得,想要将他逼到几乎功体尽废需要重修的地步,起码有数位化神、十几位元婴联手,才能逼得这个越战越强的魔修到那种境地。
她感情充沛地道:“唉,原来是这样,那可真不巧,我这夫郎跟那位贺魔尊有旧,他们可是形影不离的好友。”
说罢,梅问情轻轻推了推贺离恨的手臂,道:“你若不想亲自动手,我可以……”
没等她说完,贺离恨便站起了身,虽然面无表情,但梅问情总能刚从他的小动作里感受到真正意图,比如此刻,贺郎心里定是在想:“不过怀了孕而已,别说这等蝼蚁鼠辈,就算再来一次无涯峰围杀,他也能杀个七进七出,怎么能让你这女人看轻我。”
两人确实心有灵犀,梅问情猜得丁点不差。
贺离恨一起身,连句废话都懒得说,身形步法迅捷无比,几乎眨眼便至眼前,修为低微者只能捕捉到残影,而他手中魔刀并未出鞘,晶鞘之上花纹流转,光泽变幻,猛地直逼沉萱当面。
如此迅捷的袭杀,沉萱的反应再慢一刻就会被这柄晶石魔鞘抽断喉咙,她手中昆吾发出剑吟,拔鞘而出,剑身跟晶石的底端狠狠一撞,被魔气震出不轻不重的内伤。
魔修!而且只有金丹巅峰!
沉萱猛地后退数步,惊疑不定。惊的是,区区一个金丹巅峰,居然就能一击伤她,还有如此速度力量,恐怕寻常元婴都不放在眼里,疑的是,此人自称与魔尊有旧,人又如此强悍,难道是她从未知悉的魔尊旧部?这番是为此前在罗睺魔府之事来报仇?贺离恨难道还有什么身死之后的后手?
魏怜衣在罗睺魔府做的那些事情,是为了讨好妻主,她自然也知晓。
“萱娘!”魏怜衣连忙扶住她,对着贺离恨怒目相视,当即祭出法器,却被沉萱按下。
沉萱拉住魏怜衣,手持昆吾剑,对着贺离恨道:“阁下若是为段魔君伤势而来,沉萱愿意交出解药,治愈段魔君,我们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她身旁的魏怜衣颇为不解,低声道:“萱娘,你怕他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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