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贺离恨低低地道。
两人随意聊着天,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滴敲在瓦片上如同砰砰的鼓声。左右两堆篝火都黯淡下来,破庙杂乱积灰,面目模糊的神佛塑像却分外高大。
那座塑像的眼窝里灰尘被吹开,露出一睁一闭的双眸,睁开的那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的人群。
在头顶上雨滴敲出的鼓声越来越大时,庙外突然响起一阵喜乐的唢呐声,然后是密密的一阵行路声,伴随着高亢的吹吹打打。
飘忽不定的歌谣穿进耳朵里:
“郎呀郎呀要出嫁,红盖头,高轿门,与妻长长又久久,到白头哟到白头——”
“郎呀郎呀嫁给伊,一年新,两年旧,一梳断了好头颅,入洞房哟入洞房——”
后续的声音愈发高亢模糊,越近越难以听清。另一边运货队的周老大早已猛地站起:“六娘,符鸡带了没有!”
“带了!”
那个叫六娘的青年娘子从包裹中掏出一只被黄符纸裹着的鸡,鸡上的血还湿淋淋地浸透了符纸。她神情紧张地用鸡血画了一个圈,将一众运货队成员画在里面,然后把浸血的符纸挨个贴在周围。
众成员都站起了身,按住了身边的穿环大刀、铁棍之类的武器。周敏扭头看了那对夫妻一眼,吆喝道:“那位娘子——”
一边喊,一边将一根铁棍子扔了过去给她防身。谁知那位长得漂亮貌美的紫衣娘子起身都没起,反而是她身侧的郎君抬手稳稳地接住了,抱拳回了个礼。
周敏愣了一下,头一回给男人回江湖礼,而后便收回视线严阵以待。
破庙的庙门发出砰砰砰的声音,像是雨滴被斜着吹了过来,门板直抖。头顶上的瓦片也发出砰砰的鼓声,好像为这雨中的嫁娶队伍助兴。
“这是什么?”贺离恨习惯性地认为梅问情什么都知道。
“是‘阴间喜事’。”她悠哉地坐在原地煮茶,淡淡地解释道,“一种……啧,怎么说呢,算是一种怨念汇集而成的鬼魅。据说是一个所嫁非人的儿郎,被山盟海誓迷了眼,下嫁给一无所有的妻主,然而当妻主高中状元后,为了迎娶当朝大臣的儿子,想要害死他再娶。在成亲后的第二年假称给他梳头,然后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贺离恨心头一紧,道:“然后呢?”
“那个脑袋被埋在状元娘府上的枣树下,结出的枣子甜蜜无比,她续弦的大臣之子无意间吃了之后,夜里把妻主看成鬼怪,同样把她的头砍了下来。”梅问情慢悠悠地道,“然后就有了这么个东西游荡在外,所以这个嫁娶队被称为‘阴间喜事’……”
“娘子长得这么年轻,却很博学,知道得不少。”周敏听在耳边,高声道,“两位可有什么解决办法?”
“老大你疯了,这娘们看着文弱,又带着一个小郎君,能有什么本事?!”
“老大你还是别管他们了!”
哐当!
一声巨响,庙内的嘈杂声尽数消弭。庙门倒塌在地,嘭得激起满地的灰尘,露出纷乱瓢泼的雨。雨幕之中,一个穿着红衫,盖着盖头的清瘦儿郎站在门口,它的身上没有一丝雨滴。
它静静地站在那儿,怀中抱着一个闭着眼的脑袋。那脑袋上没有脸,但仔细看去,却仿佛有千百张脸循环更迭,有一千种负心人的面貌。
它穿着木屐,走进来时,发出清脆的木屐声。咔哒、咔哒,在这咔哒声之后,它走过的地面都蔓延上鲜红的血色,在被血色覆盖的地面上,长出肉乎乎的触肢,每根触肢上都长着面目不清的脑袋,有男有女,它们做出嗔怒、怨恨、薄情的神色。
梅问情正要抬头打量几眼,便被贺离恨挡在了身前。
他将她护在身后,好像真的相信她“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文弱书生”。贺离恨没有用那根铁棍,那条魔蛇乖顺的依存在他手中,化为墨黑的细刀。
蛇刀上金纹闪闪。他用一只手盖住了梅问情的眼睛,低声道:“你先闭上眼。”
梅问情道:“为什么?”
“它长得很恶心。”
她笑了一下,细长的眼睫轻轻扫过他的手心:“你要保护我吗?”
贺离恨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收回手,用背影挡住了她的视线,道:“我不是一直都保护你么。”
梅问情长长地嗯了一声,拖着尾音,很认真似的道:“那我得谢谢你,这样吧,我就以身相——”
她的以身相许没说完。
木屐咔哒咔哒的声音已经响到了眼前,送嫁的队伍在庙外发出吱嘎吱嘎的笑声。它的脚步在面前徘徊,轻而易举地踢开了一张渗透鸡血的黄符纸。
运货队中顿时有人短促的尖叫了一声。
它笑了,声音柔和又沙哑:“好妻主,你怕什么呢……”
第10章 .新郎去跟它成亲吧你。
“谁是你的妻主……恶鬼……”人群中有人低低地呸了一声。
周老大站在最前方,她示意身边的人补上黄符纸,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她的手中握紧一把宽阔穿环的刀,刀身雪亮。
蒙着盖头、一身喜服的清瘦儿郎在庙中来回踱步,木屐咔咔地响动,随着它的脚步响动,新嫁郎怀中抱着的头颅也睁开了眼。
那个头颅将庙内扫视一圈,先是看到了血气充沛、健康高挑的周敏,贪婪地从嘴唇里伸出一条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唇,头颅谄媚地跟喜服儿郎道:“这位娘子就很不错,你一定喜欢。”
新嫁郎的眼睛被盖头盖着,只能靠怀抱中的头颅来充当双眼,来看万物。它闻言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你说得是真的吗?这就是我的好妻主?”
新嫁郎一边问着,一边向前走去,那些沾满了鸡血的黄符纸似乎只对它造成了很小的阻碍,冰凉的木屐很快便能将符纸踩在脚下。它伸出手,苍白地、遍布青筋的手臂向周敏抚摸过去。
周敏握紧了手里的宽刀,刀光一闪,她砍下了面前的苍白手臂。这截小臂滴溜溜地在地面上滚落,一滴血也没有出。
面前的鬼新郎似乎愣了愣,它不怒反笑,声音冰凉沙哑:“好妻主,你好大的力气,弄疼我了……”
这声音响起时,庙外的雨声仿佛在这一刻完全消失了。周敏一行人瞬间感到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只能见到一截鲜红的袖子。它的手又重新长了出来,手心死死地扣住周老大的脖子,用力向外拔,好像要将“好妻主”的头活活拔下来,揣在怀里似的。
而那些从地上长出来、流淌着血迹的触肢,则一拥而上将其他人的身躯缠住,触肢上的男女人脸大口大口地撕咬着身躯上的血肉。
周敏发出扭曲变形了的嘶哑声,她眼前的光线愈发昏暗,好似被一片鲜红的喜服吞噬,就在生死一线间,她轰鸣的耳朵里,忽然响起一个清晰从容的女声:
“就算她是好妻主,你也不必这么强嫁给人家吧。”
在这种极度缺氧和恐惧的情况下,周敏居然能将这个人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下一刻,她们所有人都被扔在了地上,恢复了视线和呼吸。
咔哒、咔哒……
木屐在眼前走了过去。
原本贺离恨挡在她面前,新嫁郎手里的头颅才没发现梅问情,而她一出声,就吸引了这鬼新郎全部的兴趣。
贺离恨没有回头,两指抚过刀面,低声道:“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梅问情看着他背影道:“你的手都按在刀柄上了,就算我不说话,贺少侠不是也想冲出去救人了么?大善人。”
贺离恨在修真界可没被人叫过“大善人”,这种称呼对于离经叛道的他来说,落在耳朵里都颇有些天方夜谭的效果。他道:“把它招来,你想娶它不成?”
梅问情替他拿着剑鞘,她挽袖将茶具收起来,不太在意地道:“那要看它敢不敢嫁我了。”
真该让这女人看看鬼物的真实面貌,要不然一听见男儿沙哑低柔的声音,她这风流娘子的骨头就酥了。贺离恨心中不悦地想着,但却没有让开,而是跟走到眼前的鬼物相对。
这鬼物怀中的头颅睁着眼睛,瞪大了看了半天贺离恨,似乎畏惧鬼新郎的实力,并不敢夸,谎话连篇地道:“他长得很是丑陋,没有必要脏了你的手。”
“是么?”喜服儿郎柔柔地道,声音有一股令人齿冷的凉意,“但他挡在自己妻主面前,还算有情有义。反而是这出言的女子,居然弃夫郎于不顾,躲在男人背后。”
头颅帮腔道:“正是,正是。”
鬼新郎的红盖头微微地颤,它迈出脚步,伸手拨开贺离恨的肩膀。然而就在它的手将要触碰到黑衣青年时,却被一柄细刀架住了手指。
它僵硬地转头,隔着一层鲜红的盖头,对贺离恨的双眼相对。下一瞬,这柄刀猛地转动,散发出甜腻带毒的魔气,撕拉一声刺破新嫁郎的喜服,贯穿了它的肩膀。
细刀刺入肩膀的触感很怪,像是撕破棉布的手感,喜服边没有渗出一滴血,但贺离恨已经嗅到它身上的浓重血腥味——这件喜服就是被鲜血染红的。
它没发出声音,但怀中的头颅却发出剧痛的尖叫,疯狂叫喊着“快杀了他!”、“快杀了他!”
因为贺离恨身躯虚弱,蛇刀并未发挥出原本应有的实力,但它毕竟是一把魔刀。刀锋蓦然拔出,墨黑的锋刃上折射出一缕惨白的光,照亮相对的双眼。
新嫁郎顿了顿,突然发出咯咯的笑声:“原来这么香的是你……原来你才是好吃的点心……”
雨声磅礴,瓦片上鼓点急促。
眼前的鬼物在说完这句话后,便将怀中的头颅放在地上,猛地扑了过来,在它身后,无数触肢高扬而起,齐齐冲向贺离恨。
贺离恨单手箍住它的肩膀,带着鬼新郎滚在地上,然后迅速上移掐住它的脖颈,以防它一口咬在自己身上。蛇刀散发出一股恐怖的魔气,将周围的触肢劈砍削断,一时间血肉零落如雨。
双方动作激烈迅猛,眨眼间已经厮杀了数十招。贺离恨身上有伤,不能够持久作战,就在鬼新郎卡住他的肩膀,长出獠牙的嘴意欲一口咬下时,浑身忽然一僵,发出一声惨叫。
贺离恨抬刀刺穿它的脖颈,细刀穿透了鬼物的咽喉,翻身将它钉死在地面上,转头才发现身后的梅问情不见了。
鬼新郎被压在地上,口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它扭过脖子,此刻众人才跟随它的视线,看到那个文质彬彬的紫衣女子。
梅问情捧着原本在鬼新郎怀中会说话的头颅,用一把分割食物的小刀刺穿了头颅的颅顶。
“啊!”贺离恨身下的鬼物发出惨叫。
这个头颅和喜服儿郎的痛觉是彼此交换的。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薄情的女人——”
它嘶吼了一声,那些被砍断的触肢似乎又再次重生,用尽力气地冲到梅问情面前,纠缠住她的身躯。
贺离恨攥着蛇刀的手一紧,几乎立刻就想拔出刀赶去救她,如此千钧一发之时,血衣新郎却死死地揪住他的身躯,声音发哑地大笑道:“我要杀了你的妻主,还要吃了你!哈哈哈哈哈哈……”
“你——”贺离恨拔出未果,下狠手再次捅进鬼物的喉咙里,魔气激荡,“你还是早点被超度得好!”
血衣新郎发出残败的嗬嗬声。
但与此同时,那些纠缠的触肢几乎也要将梅问情给完全掩埋住了,触肢上面破损的人脸张开大嘴,好似正在拥挤地吞食着她的血肉。
贺离恨心急如焚,将对方拽着自己的手臂肩膀全部砍断,转身冲到梅问情面前,然而他刚刚迈步过来,梅问情身上的触肢和人脸就纷纷惨叫,化为一滩一滩的血迹。
一道道淡金的光华从她身上亮起。
她身上的那些金色纹路,平时掩盖在手环和璎珞圈的装饰之下,但在此刻却一层层的亮起,透出安宁纯净的光芒,在这光芒之下,一切污秽邪物全部化为血水,蒸发成升腾的鲜红雾气。
梅问情衣衫整洁,紫色长袍依然如故,她掸了掸衣角,接住了冲过来救她的贺郎,道:“哎呀,好热情啊。”
语气还是那么……贺离恨既诧异,又恼怒:“手无缚鸡之力?去跟它成亲吧你!”
梅问情可惜道:“我说的是这群漫天乱飞的人脸和肉肢,待我分外热情,你也不必吃醋嘛。”
贺离恨甩手挣脱她的怀抱,又转头仔细地看了看她身上的金色暗纹,从刚才发光的地方来看,她不仅脖颈和手腕处有,连脊背和大腿根部似乎都烙印着这样一层金纹。
那一日他被魔蛇邪性诱惑时,这些金纹似乎也本能地抗拒他。看来应该是一种抵抗妖魔、保护身躯的咒文。
他一边想着,眼神便顺着刚才亮起光芒的地方游移。不等他回过神,梅问情便靠近提醒道:“往哪里看?要是想领教我的厉害,咱们回马车……唔。”
贺离恨抬手捂住她的嘴,蛇刀化作的细小魔蛇趴在他的肩膀上:“别闹了。”
梅问情颇为无辜地点头。
两人交谈的功夫,地上的秽物已经彻底升腾成血雾,化为乌有,只有那具新嫁郎的躯体迅速干枯,变成干尸留在了地面上。
一旁受伤的周敏一行人心中大骇,其中最开始说了那些话的娘子们面面相觑,又是恐惧又是庆幸,还有些后怕不已,生怕这对邪门儿的夫妻记仇,但死的是鬼,活得是人,就算这俩人看上去不像什么正常人,至少也比“阴间喜事”来得更好。
运货队的成员们多多少少都被咬去了几块血肉,只有周敏只是头晕目眩,状况好一些。当即上前向那两位道谢。
她才刚走了两步,就见到那个跟鬼物缠斗的黑衣青年半跪到干尸面前,用刀划开了干尸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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