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第71章
多日之前,谢家军帐中。
澹台雁怔怔盯着盒中耳坠,金光灿烂,红宝石璀璨如旧,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其上血迹。
这正是褚霖从不离身的耳坠。
玉内官满目惊惶:“娘娘,难道陛下他……他已经……这怎么会!”
“不,陛下绝没有死。”澹台雁断然开口,“祸害遗千年,他绝不会这般轻易便葬送了性命!”
帐中另外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惊讶地看向澹台雁。
她却已经从初见耳坠时的惶急中脱身出来,将木盒随手摆在案上,又叫玉内官拿出京城与九成山一带的地形图。
“宁王手握十万兵马,一夜之间便从江南道飞来九成山脚,行如鬼魅,又来势汹汹,正是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然而如今宁王军已经兵临城下,却仍是按兵不动。”澹台雁道,“外围各地军将以‘练兵’为名,实则意在卫护行宫,宁王正是碍于援军不敢妄动,不敢抢夺九成山强闯行宫。我们兵马只有三万,实力远远不及宁王叛军,然而才刚落脚他们便急急派人前来劝降——”
说是劝降,实则那带着血的耳坠更像是一种威胁,一种震慑。
孟海一拍脑门抢白道:“娘娘,宁王是怕我们集合周围援军与他对阵,三万兵马或许比不上他的宁王军,但加上周围近三十万援军,宁王不过是瓮中之鳖!”
别看宁王的征讨檄文写得天花乱坠,实际上谁不知道他此来是叛国谋反?而澹台雁是当今皇后,皇帝受困,由她牵头纠集所有兵马勤王正是再合适不过,在大义名分上也高了宁王一头。
玉内官连忙道:“既然如此,娘娘何不就像宁王所惧怕的那般集合援军平叛?左右援军的营地都并不远……”
澹台雁却摇了摇头。
“先时陛下修改军制,收归天下各道兵符,重制之后再发还远处……”唯一没动换的便是澹台雁的虎符,这些事情,她也是在谢辅那里知道的,“陛下改制,除了打散一些无驻地的军队之外,还重新更该了各地将领出兵的规矩——圣旨诏书和兵符核验,缺一不可。”
而今九成山被围,皇帝和兵部尚书都被困在里头,皇帝未出圣旨,兵部未出兵符,外头的地方守军实则是无诏擅出,若追究起来,罪过只怕比宁王更大。
孟海若有所思:“所以谢总兵才不肯出兵,外围的援军也只能以练兵之名屯守在外。”
玉内官忙道:“既如此,娘娘何不如游说谢辅一般游说周围援军?这般情况下他们还肯出兵援助,想来必是忠义之士,倒是比谢辅那般意图隔岸观火的要好上许多。”
说完,他还特意瞥了一眼澹台彦明,后者摸了摸鼻子,毕竟是自家舅舅,他面上不好说些什么,实则同玉内官也是一个想法。
澹台雁却又摇了摇头道:“未必。宁王广发征讨檄文,虽有谋反之举,但领兵不过十万,除了围困九成山之外并没有其他作为,陛下没有发诏,他拒不出兵也是应当,至于游说他人……”
谢辅肯借兵于她,已是看在澹台彦明的份上,她澹台雁的名号究竟还没有那么好用。
更何况,澹台雁苦笑道:“外围这些兵马名为练兵,并未违反朝廷政令,同样的,他们以练兵之名守在外围,也没有攻打宁王军,更不算得罪宁王。”
此话一出,玉内官背心泛起一阵凉意。
他忍不住道:“娘娘是说,他们同叛军打的是同一个主意?”
“算不上,行宫毕竟太久没有消息,陛下圣驾如何外人也并不知晓,或许他们前来时为的就是救驾,现下不过是随机应变罢了。”
什么随机应变!不过是在救驾之功和从龙之功之间左右摇摆罢了!
玉内官听得满肚子火气,不由怒道:“他们不是朝廷的方镇藩王吗?臣下就算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他们日日吃着朝廷的供养,如今陛下有难,他们身为臣子却只知趋炎附势,哪里还有半分为臣之道!”
这样看来,谢辅肯出兵表明支持褚霖的态度,竟已经比这些人都好上许多。
澹台雁却没有他这般急火,只垂眸淡淡道:“君不君,臣不臣,这样的事,玉大人在陛下身边待了多年,难道还是第一回 见吗?”
玉内官一时语塞,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年褚霖能够打败宁王,顺利登上帝位,太皇太后和崔氏是出了大力气的——他本不在京城朝局中,生母是岭南蛮民,就算他是高宗后嗣,这出身也算得上是寒微,若没有太皇太后和崔氏率先出言表明态度,只怕褚霖就算登基,政令也难出宫门。
然而崔氏因为一桩不明不白的谋刺案牵连倒台,嫡系一脉死伤殆尽,曾经的半朝崔氏皆成了天子剑下亡魂。崔氏已是半朝亲族,富可敌国,当今皇帝又并没有留下拥有崔家血脉的后嗣,他们在这太平时节谋刺皇帝,根本就是得不偿失,也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
这分明就是天子羽翼已丰,持握剑柄跃跃欲试,杀鸡儆猴,旁人岂能不齿冷?崔氏倒台之后,寒门同世家争得不可开交,朝局一片混乱,分明就是不祥之兆,那些与褚霖同姓同宗的藩王又岂能不怀有异心?
更何况,崔氏伫立百年,半朝亲族,阀阅婚媾,又岂在京兆一府?
宁王谋反是真,但若非褚霖没有过早亮出刀刃,而是徐徐图之,与崔氏虚以委蛇,把控好朝局,宁王这十万兵马也不至于就这般轻松地到了九成山。
可是崔从筠意图谋害皇后是真,谋刺皇后也是真,玉内官只觉得难以置信,难不成身为皇帝皇后,褚霖和澹台雁却要连被人谋刺之事也要隐忍下来?皇权衰微至此,这又是什么道理!
外围的援兵态度暧昧,心思各异,一一游说辨别太费时间,也太过危险,一着不慎便会连澹台雁都陷进去,他们只能靠自己。
再纠缠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孟海举手道:“娘娘,不如我们干脆就冲杀进去,行宫之中也有龙武卫据守,只要我们打得够快,把宁王的守备撕开个口子,再同龙武卫里应外合,未必不能成功。咱们就同他们拼了!”
“拼什么?拿什么去拼?宁王十万精兵良将,我们手中只有奔袭而来的疲军三万,天时地利人和一样没占全,我们如何去拼?”澹台雁皱着眉敲了敲她的脑袋,“就算壁州男儿悍勇,三万兵马个个以一当十,可外围所谓‘援军’态度不明,现下两方僵持还好,到时候我们同宁王打得两败俱伤,难说会不会有人牟取渔翁之利!”
孟海捂着额头,不敢说话了,又听澹台雁开口。
“而且宁王能拿到耳坠,能这般大摇大摆地送来使臣劝降,必是有所倚仗。我只怕行宫之中,有宁王的内应。”
且此人能伤及褚霖,夺下耳坠,又将耳坠一路辗转送到宁王手中,只怕这内应身份不低,还很得褚霖信重,这才能在这般紧急的情况下还能待在褚霖身侧。
澹台雁目光扫过桌边木盒,在金红耳坠上定了一会儿,残存的血迹干涸之后变得暗沉,却仍是十分刺目,她的心也往下沉了沉。
玉内官也发觉了这一点,颤抖着声音道:“娘娘,陛下是遇刺了?那……那我们……”
“是也不是,陛下虽然遇刺,但那内应若是能拿到更多的东西,宁王有恃无恐,又何必送来耳坠恐吓?”
方才澹台雁正是意识到这一点,突然反应过来,宁王派人前来劝降,自然不是对她这个昔日敌寇存着什么善心。宁王在行宫之中安插这样能干的奸细,现下却仍要困守九成山下同她虚以委蛇,又要防备外围前来“练兵”的援军,想必是行宫之中还发生了什么对他不利的意外。
对宁王不利的意外,只有褚霖,褚霖一定未死,不然宁王不可能这般忌惮她。
澹台雁声音坚定,众人受她影响,慌乱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娘娘,不能攻打宁王军,又不能去联络周围兵力,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澹台雁盯着舆图沉声道:“退兵。”
说了这么多,结果是要像宁王说的一般退兵?玉内官不免急了:“娘娘,陛下可还在行宫里,我们若是走了,那陛下可怎么办!”
“玉大人稍安勿躁,陛下身陷行宫,娘娘只会比你我更加着急。”彦明却已经明白了,同他解释道,“宁王将九成山围得水泼不进,我们就算留在这里也只能一同困守,且宁王有粮路做依托,我们的辎重粮草却不比他能耗得住……左右现下宁王是要行缓兵之计,我们倒不如真像他要求的那般退步抽身,离开他的视线,届时敌暗我明,才好再寻机会救驾。”
“兄长说的不错。”澹台雁指尖在舆图上移动,“宁王依托运河,背靠江南道粮道,只要这粮草行船一日不断,宁王便能一日固守此地。”
“既然如此,娘娘,不如我们转道去攻击运河,断了宁王的粮道?”
“不可。运河是宁王命脉所在,必然派遣重兵把守,难以攻克,我们只有三万兵马,对方据险而守,又随时能联络九成山脚下的援兵,我们并没有多少胜算,若是我们被守军拖住,宁王增兵回围,到时候就算三万人全都折进去,也未必能解行宫之困。”澹台雁复又摇了摇头,“且宁王虽以运河补给为依托,最终目的究竟还是陛下,其剑锋所指仍在行宫,若是粮道被截断,保不齐会逼得宁王强攻行宫,拼个鱼死网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当真是投鼠忌器。
“娘娘的意思是……”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解开行宫围困,让宁王叛军离开行宫。”
澹台雁盯着桌上舆图,突而伸手在京城的方位点了点。
“孟海,你在京中多年,同龙武军的人也相熟,你看崔珞此人如何?”
崔珞原是崔敬晖的嫡孙,崔甫的嫡子,崔氏倒台前他就曾在龙武卫中任职,被封为“白骑将军”,崔氏倒台之后,崔家嫡系都被落罪下狱,唯有崔珞趁乱逃离九成山,不知怎得现在又逃到了京城,被太皇太后提拔成了京城龙武卫的掌领大将军。
此人能在重重龙武卫中脱身,又能在朝廷抓捕之下大摇大摆地回到京城,一步登天掌了龙武卫,照说应当是有几分本事。
但孟海却道:“此人刚猛有余,智计不足,且因为出身高贵颇有几分傲气,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她顿了一下,斟酌着字句谨慎道,“据说是个废物。”
“据说?”
“娘娘有所不知,龙武卫并不同地方军,戍守城防和外围宫防的龙武卫并非都是京畿本地出身,其中大部分是从各地军营抽调来京城上番值宿的。崔珞世家出身,将官们或许会对他有几分优待,但真要牵涉到生死大事,这世家情面只怕值不了几个钱。”
能来上番值宿的大多都在边陲战场上历练过,都曾真刀真枪地与敌军对阵,本就不大能看得上京畿这些娇养出来的花拳绣腿,且崔珞自恃身份,又天性残暴,折磨人的手段比崔从筠残忍百倍而无不及,将官们碍于崔氏权势面上不敢说些什么,实则底下早有抱怨。
孟海明白澹台雁的意思,两手抱拳居于前胸,躬身道:“若让属下亲自前往,或许能说服龙武卫东援。”
言外之意就是崔珞降伏不了龙武卫,只等孟海前去告知卫队真相,便能收复京城,便能说服龙武卫出兵援助行宫。
但这一来一回的还是太慢了,且万一消息提前泄露,只怕等不及龙武卫来援,宁王便要逼进行宫了。
“京城中有太皇太后坐镇,又有无数世家宗庙族老,明面上是崔珞掌管龙武卫,但现下龙武卫究竟是在听谁的命令,实在难说得很。”澹台雁想了想,拿出那封褚霖盖了印的空白圣旨交给孟海,“你带着圣旨,再领一万兵马尽快赶往京城,若是能打开京城大门,说动龙武卫归服最好,但若是不行,你便立刻退走,只在外围闹出些乱子,做出攻城假象,再多散步些谣言,要让宁王相信我佯装退兵之后,转头便攻打了京城,且已经成功了。”
孟海收好圣旨,又道:“娘娘所说谣言是指……”
“宁王围攻行宫,说到底也不是为了陛下,而是为了行宫中的玉玺和大衍的帝位,若是让他知道玉玺仍在京城,且早有他人捷足先登,想来宁王也该犹豫犹豫,围攻行宫之举到底值不值当。”
宁王现下固守九成山,就像饿极了的流民守在粥棚前,而行宫就是那只盛满米汤的粥碗。待他走到近前,几乎能闻到米香时,一旁却突然另起一队,不但前头空无一人,盛放的还是热腾腾的肉粥,再回头看向身前时,那粥碗里的米汤底下还混杂着数不清的沙石和泥土。
就算他心内仍有犹疑,当与他同队领粥的流民都蠢蠢欲动,意欲想要往另一头去时,宁王还能四平八稳地守在行宫吗?他真的能忍住不伸手去够一够吗?
孟海眼神奇异,不知道突然想到些什么,突而眼前一亮,她同澹台雁附耳低言几句,澹台雁听得嘴角抽搐,黑着脸点了点头。
孟海兴奋不已,颇为自得地朝澹台彦明使了个眼色,彦明不明所以,只专心等待澹台雁接下来的指派。
他们人手太少,若是孟海不能成功说服龙武卫倒戈,不能成功收回京城,那么这一万兵马能造出来的势也只怕有限。
“宁王一向多疑,若只是一则京城起乱的流言只怕骗不动他,且这般无根的流言,只消派几个斥候回京探查便能被戳破,我们必须要逼得他方寸大乱,来不及等斥候来回通报,立时就要拔营回京。”
“女帅是想……”
澹台彦明不知不觉中改换了称呼,孟海神色如常,澹台雁心思都在舆图之上并未发觉,唯有玉内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澹台雁指尖轻轻划动,复又点在运河之上。
“彦明兄长,我拨派五千人马与你,你带兵迅速赶往运河。”
五千人马想要夺取运河,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以,“兄长只带人沿着河道不断骚扰,只要让宁王心生疑惑,加强防备便以达到目的。兄长切记,切不可与宁王守军互相交战,更不可恋战其中不去,若是让他们追上来探知虚实,所有的布置就都完了。”
不仅如此,只怕澹台彦明同这五千兵马,也都全会折进去。
无论是孟海的一万兵马,还是彦明的五千兵马,同京城和河道守军相比,都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孟海和彦明却十分信任澹台雁的指派,并没有提出丝毫疑议。
他们三言两语便定下计策,玉内官看在眼里,总觉得这同过家家一般,憋了一肚子话也没敢说。
皇后手中这三万兵马来之不易,不好好握在手里攥着,反倒又这般仓促地分出去一半,玉内官总觉得这是在豪赌,却又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来。
他们商议过后,玉内官的去向却成了问题,按说孟海要前去京城劝降,由玉内官这个皇帝近侍手拿圣旨更有几分助益,然而玉内官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澹台雁身侧。
“娘娘,陛下将臣下送出来是为了保护娘娘。”玉内官道,“我虽不会行军打仗,也不会舞刀弄剑,但有手有脚,并不比旁人差几分,也还有一副身板能挡刀剑。还望娘娘不要嫌弃我是个累赘,也不要叫我有负陛下重托。”
孟海要急行去京城,玉内官随行反倒容易拖累脚步,澹台雁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军营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军中士兵连夜便收拾好行装,次日一早,澹台雁召来使臣,唱念做打演了一番,又借着使臣的话头写了张字条留给宁王,也算是为接下来的布置留个引子。之后便送走使臣,迅速把拔营离开,将宁王远远甩在后头。
澹台彦明把骠骑营带走了,孟海带着一万兵马和三天的干粮也走了,这样兵分三路之后,原就拮据的三万兵马只剩下了一半。
玉内官道:“娘娘,接下来我们该去哪?”
去哪?
若是一切顺利,京城和运河的两处安排便能顺利将宁王引出来,但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京城与运河都不是易与之地,她尽最大的努力拨派出仅有兵力,孟海和彦明都不曾有疑,也不曾过问澹台雁的去处,而是干脆利落地领兵走了,因为他们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澹台雁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是扬汤止沸,还是釜底抽薪,都在这最后一步。
澹台雁叫出几个千夫长,下令全军原地修整,而后回身看着这万余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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