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杳
他们早已习惯了被人统治，原先存在于克塔西大陆上的每一个城邦中都有掌权者的存在，无一例外。逃脱了上一任暴虐者的控制后，他们仍没有勇气独自生存，无人对露西娅成为新领主这件事提出异议。
但这不代表他们其中一部分人心中不曾茫然，不曾质疑。
那些彷徨在新领主上任的第一日便消弭于无形，曾经不安过的人们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而此时此刻，他们心中所惦记的新领主正坐在石堡的餐厅中，盯着自己眼前的那一盘葡萄酒煮肉，陷入沉思。
魔物显然曾来过这间饭厅。地板上布满蜘蛛网般的裂纹，长桌被活生生劈断了一半，椅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露西娅很有仪式感地选择在这里用餐，把一张椅子搬到旁边置放灯台的矮柜边，随后将自己的午餐放在矮柜上。这是她头一回尝试地上的食物，心中颇为期待，拿起刀叉，切了一块肉放入口中。
下一秒，她的眉便忍不住挑了挑。
……好奇怪的味道。
味蕾上的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过于浓郁的香料充斥口鼻，让她不由自主地放下刀叉，开始沉默。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地面种族的食物。
露西娅心里再一次对自己如此重复，僵硬几秒，再度切下一小块肉，放入口中。
……那奇怪的味道愈发浓重了。
露西娅硬着头皮将这份午餐吃完，离开饭厅的时候，正巧撞见了蒂姆。那位地精连忙接过了她手中的餐碟，欲言又止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领主大人，您对这份肉还满意吗？”
这可是一个关系到她能够当多久厨娘的重要问题，蒂姆语气中的紧张与期盼都显而易见。露西娅没有迟疑，诚实地回答道：“不大满意。”
这话太直白了，蒂姆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下来，嘴唇颤了颤。但还未待她急急忙忙地为自己争取补救的机会，露西娅便再次开口：“我稍后会为你写几份食谱，你往后按照食谱上的指示烹饪我的餐点吧。”
——领主大人不但没有对她发怒，还要亲自为她撰写食谱。
蒂姆愣住，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堵在喉咙，让她感到喉间有些酸涩。但她很快想起了什么，弱弱道：“……领主大人，我不识字。”
露西娅的神色在那一刹变得有些诧异，像是不识字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一样。蒂姆被这种眼神看得莫名有些害臊，连忙补充一句：“不、不只是我不识字，我想默什堡的大部分居民们恐怕都看不懂文字。”
露西娅的表情稍稍严肃了些：“……是这样吗？”
认字是很重要的事情，她在深渊中的快乐大多是从那些冒险家们掉落的书籍中获得的。露西娅在心中默默将教自己的子民们认字这项任务加入计划，随后对蒂姆招了招手。
深渊的食材与大陆上的食材其实相差不大，她从地窖中取出几样食材，为蒂姆示范要怎样处理。这毕竟关系着她之后每日的口腹之欲，露西娅教得格外上心，完全没注意到这位地精的眼中已经慢慢蓄起泪水。
“还有白地豆，”露西娅想起什么，说：“你可以试一试将它们切成片后加上调料翻炒。”
与食材、香料不同，调料这种东西是直接储存在城堡厨房里的。地窖中的白地豆有好几十麻袋，露西娅索性拿出一个，亲自上手。
剥开白地豆暗黄的外皮，里面白嫩的果实便露了出来。露西娅利落地持刀将它们切成片，在锅底倒入些猪油，然后将白地豆片均匀下锅。
那往常淡而无味的白地豆在翻炒下渐渐展现出金黄色的色泽，加入调料后散发诱人的香气。露西娅说：“尝尝看。”
蒂姆已经被领主大人的这一番动作弄懵了，身体听话地开始机械般活动，夹起还泛着热气的白地豆片，放入口中。
“天哪……”她脱口而出，“这真的是白地豆吗？”
话音落下后蒂姆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领主大人对她说：“只要换一种方式，许多事物都会绽放出不同的色彩。”
这句话好难懂，蒂姆含着那一片白地豆，心中想：好吃是好吃，但这种烹饪方式还需要加入猪油和调料，实在是太过奢侈。厨房中调料的库存也没剩下多少了，晚饭还是得做水煮白地豆。
露西娅刚刚吃完午餐，这一份炒地豆片被她留给了蒂姆。那地精不舍得一个人享用，喊来自己的孩子。
小地精的脸庞被烈日烤得暗红，大汗淋漓地蹲在厨房角落，用手抓着白地豆往嘴里塞。蒂姆在一旁催促：“快点儿吃，吃完了快些回去干活。”
小地精狼吞虎咽着，嘴里塞得满满，含糊不清道：“以后还可以吃到这样的白地豆吗？”
蒂姆一时没说话，伸手擦了擦小地精额上的汗水。
“当然，”她最终点了点头，像是在对小地精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领主大人那么强大，我们以后会过上更好的日子。”
第8章
蒂姆对精灵向来有一种敬畏感，自动将他的级别与其他人划开，于是在书房里的光精灵也得到了一份葡萄酒煮肉。
其实露西娅对地面上的种族有一点点小误会——蒂姆是头一回真正下厨，这份肉的味道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很奇怪的。但精灵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慢条斯理地用完餐，离开书房。
他走到待客厅，看见那位新领主正坐在半边溅满了血迹的沙发上，用她的长剑将一块块木头削成长刺状。
沙发旁边的地板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木刺，精灵的目光落在它们身上，又很快转开。
“下午好，领主大人。”他礼貌客气地问道，“您看上去很忙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露西娅抬起头。
自己的子民居然主动开口要帮她做事，这可是她在深渊中连做梦都不会梦见的景象。魔王大人心中忍不住“哇”了一声，掩去欢喜，回答道：“有的，你可以帮我挖地洞，好让我将这些木刺埋在洞里。”
精灵：“……”
蒂姆恰巧经过这里。
城堡里的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了，她正一个人四处忙活，试图清理魔物潮留下的狼藉。然而她是个身材矮小的地精，擦不到墙壁高处溅上的血液，也无法扶起地上有五个她那么高的书柜。
于是蒂姆准备去外头问一声，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在干完今日的活后来到城堡，帮她一起清理领主大人的住所。路过待客厅的时候，她耳尖地听到了领主大人的话。
——挖地洞？
怎么可以让精灵去挖地洞呢！
在克塔西大乱之后，泰坦、海妖、精灵、恶魔这类强大的种族便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他们以往享受着种种特权与敬仰，在危难时弃众生不顾，许多生灵因此开始憎恶他们的存在，就如他们憎恶那背弃他们的神明一样。
不过蒂姆与他们不同。
她是虔诚的光明信徒，即便生活在因光明而干旱的土地上，她的信念也不曾动摇。因为她曾经亲眼看见过神迹降临——在她濒死之际，是那位仁慈、神圣、正义之神拯救了她。
光明神教已经没落了，就连昔日高高在上的精灵圣子都被拖下祭坛，被无处发泄怒火的信徒们唾弃，身体被丢向他的石子划出血痕。可蒂姆仍然对那位圣子有着敬畏之心——毕竟光精灵是位于光明神座下的种族。
“领主大人，您要挖什么洞？”蒂姆急忙道，“让我们地精来吧，无论您想要挖什么样的洞穴，我们都能把活儿干得又快又好。”
——她的子民们争着抢着想要为她做事，露西娅感动极了。
挖地洞确实是地精的特长，地窖中的食物不多，防御措施完成得越快，她才能早些启程。于是露西娅点了点头，用安慰的语气对精灵道：“这回就让蒂姆来吧。”
光精灵沉默半晌，也点了点头。
露西娅想要做的是陷坑。挖出深入地下的坑洞之后，将木刺笔直地铺在坑底，然后再将杂草一类的掩饰布于陷阱之上。这是一种很简单的陷阱，露西娅在深渊中制作它们的时候会在刺上抹上一层植物毒素，不过简单的木刺也足够用了。
挖地洞对地精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在蒂姆的帮助之下，露西娅很快就在数处城墙完全崩塌的地方布置好了陷坑。
这些陷阱只是预防野兽从城墙的大洞里直冲冲地闯进默什，露西娅紧接着又持着自己的长剑，将剑尖插入土壤里，绕着默什走了一圈。土地中被划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些被划开的痕迹上泛着淡淡的辉光。
——她的剑并非普通的剑，这样的印记拥有着震慑野兽与魔物的作用。
露西娅绕着默什堡走了一圈，顺便视察了一下自己的新领地。这儿确实颇为贫瘠，没有什么风景优美之处，唯一能算得上亮眼的就是领地中那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
她站在溪边看了眼，发现里面一条鱼都没有——这不难理解，即便溪中最初有鱼，到现在也该被抓捕干净了。
领地中没有什么值得驻足的地方，倒有一处偏僻区域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露西娅回到城堡后询问蒂姆，得知那是“用来排泄的区域”。
默什堡的上一任领主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爱干净，他无法忍受满地粪便的气味，强迫他的子民们在指定的区域排泄。蒂姆看起来对此很不满：“我原先的家就在那一片土地附近，那片地方被搞得臭气冲天，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晚上睡觉都睡不好。”
深渊的亡灵们从来都不需要排泄，今天的露西娅也学到了新的知识。
到了晚餐时间，蒂姆照例为干活的居民们做了白地豆肉汤，又为领主大人琢磨新花样。中午已经吃过了葡萄酒煮肉，蒂姆思来想去，先为领主大人烤制了白面包。
她知道该怎么烤制面包。在蒂姆小的时候，默什堡的领主并不是上一位老爷，他们的生活还没有像现在这般艰难。那时候的蒂姆还可以时不时吃上一回面包——虽然说是掺了木屑、沙子的黑面包。
主食有了，蒂姆再按照领主大人所给的食谱，煎了两片切得薄薄的肉块，加入适当的调料。她本来在犹豫着要不要往里面加上一些香料，但后来发觉这肉片在煎烤中逐渐散发出一种比香料更诱人的气味，于是便作罢了。
白面包、煎肉，最后配上一杯葡萄酒。有之前味道奇异的午餐做对比，这顿晚餐露西娅吃得心满意足。
外边的农田已经整理好了，农田附近废墟的清理看着还要一两天时间。地精们已经从城堡中领取了种子——白地豆核，开始重新种植白地豆。露西娅站在城堡门口看了一会儿，对这进度颇为满意。
兼任厨娘与女仆的蒂姆已经将她的卧室收拾出来了，原领主的卧房床都塌了，蒂姆最后选择的房间是个许久无人使用的客房，虽然没有主卧大，但胜在干净，门没坏，地板上也没溅上血液。
露西娅走上二楼的时候，看见蒂姆正拿着扫帚站在走廊另外一头，为精灵打扫房间。光精灵靠在房门边，神色平静地向她道谢。
“蒂姆。”她喊了一声，看见那只地精匆匆忙忙跑了过来，说道：“我明天清晨要暂时离开领地，日落之前会回来。”
夜晚是野兽最为活跃的时间，无论地底地面都是如此。
蒂姆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料到这位刚刚上任的领主第二天就要出行，一时间话都因震惊而变得有些结巴：“您、您要去哪儿？”
“我想回那片树椒林看一看。”露西娅回答她。
地精身上升起惊诧与不安融合在一起的色彩，露西娅轻轻眨了眨眼，将这种颜色理解为蒂姆失去庇护之后而产生的恐慌。
她从来没有被自己的子民这样依赖过，浅金色的眸光柔和了下来。
“不要害怕。”她安慰道，“如果你们遇到无法抵抗的危险，就喊我的名字——我叫露西娅。”
她的眼睛能看穿世界上的灵魂，耳朵也能听见需要她的祈求与呼唤。
地精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她在说什么难以理解的话。露西娅转过身，旋开木门的把手。
“我会护佑我的子民。”
第9章
露西娅这一晚在城堡中睡得并不好。
默什堡中没有枕头的存在，就连领主用的都是一种硬邦邦的木质头靠——将一块木头固定在精心制造的支架之上，中间打磨出凹陷的弧度，然后用布匹裹上几层。蒂姆找遍了整个城堡，也只从上一任领主与护卫长的卧房中找到了两个。
睡在这种头靠上晚上连翻个身都难，露西娅的脑袋被磕得疼，前往树椒林的一路上都在琢磨着什么时候去做个羽绒枕头出来。
这一片森之神异境早晨与夜晚呈现出来的景色截然不同。深夜时的它是吞人的巨兽，清晨时却绿意盎然、赏心悦目，比任何地方都要生机勃勃。
但凡是了解这个异境的人都知道，这里潜藏的危机并不会因为明媚的光线而减弱。
露西娅伸手挡开垂落到眼前的嫩绿枝条，往上提了提背后普普通通的大麻袋。她稍稍侧头，瞥了眼身后的光精灵。
那位精灵垂着眼睫，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什么表情，在林间穿梭的动作却明显有些迟钝，那双昨日才从城堡中翻找出来的、比他的脚大一号的羊皮靴已经被蹭脏了。
露西娅暗中观察，看见他将手按在树干上借力，又在下一秒发现树上的蚁虫爬上了他的手背，于是目不斜视地、用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飞快抽回了手。
“……”露西娅好心道：“你不必跟随我，去你要去的地方吧。”
“我不会食言。”精灵认真道，紧接着被一颗石子绊住，下意识地再一次伸手撑住树干。他的眉轻轻抽动了下，似乎就要露出什么不一样的神色——可那丝情绪很快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下，不见踪影了。
沉默几秒后，精灵又说：“我会治愈术，如果你受伤了，我可以帮助你。”
治愈术是一种需要神力才能够施展出来的魔法，在克塔西大陆的生灵失去神眷之后，牧师等依赖治愈术的职业随之消亡——因而如果是其他人听见这句话，大抵会感到十分惊讶。
露西娅眨了眨眼，欲言又止片刻，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