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阿妤。”松珩看向她和路承沢,笑得无奈,这么一看,眼角居然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妖都还留着那么多妖,我不信这个,你无法理解我,不搏一搏,人族没有未来。”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多说无益,他不可能收手。
松珩对身后的百位人族老者鞠了一躬,道:“请诸位前辈出手。”
“为人族大业。”
“为后辈子孙。”
“为我们自己。”
那些人行以遥遥一礼,而后坦然步入阵法中心,随着一位位人族大能走进去,天穹中的阵法被染成一种浓郁的红,炸开的血雾充斥着整座城池,它们所到之处,弱小的妖族睁着眼睛化为了血浆,浓稠的红色慢慢洒落在地面上。
血腥气冲天。
“怎么办。”善殊等人看向薛妤,这里只有她最懂阵法。
“这是双重阵法叠加,里面的用来杀人,外面的用来保护他自己,一时之间,我们攻不破这个阵。”
薛妤看了看这座人心惶惶的城池,满眼都是血色,她竭力镇定,飞快道:“攻最外面封城的阵法,阵法一破,人和妖都会往外跑。”
“你们动手,我保这城中的人。”
此时,人间自封的八大妖也意识到不对了,它们睁目怒骂,个个出离愤怒。
这片天地,为何没有它们的容身之所,仅仅只是活着,都那么艰难。
薛妤放出苍生阵,松珩说得没错,在强大的杀伐之力和坚固的守护之力中,她只能选一种。
她没有办法,只能守。
浩荡的阵法以她为阵心,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铺开,千百米往外延伸,雷霆一样交织着落到沿途每一个人身上。
死伤的人在慢慢减缓。
然而松珩说得没错,薛妤只是一人之力,没人在身后献祭,她只有自己。
这样庞大的阵法,吸收的全是她身体中的灵力,这种消耗惊人,至多一刻钟,她就能将自己耗干。
善殊深吸一口气,升至半空,以一种温柔的安抚语调道:“歹人作祟,欲屠城以填私欲,希望有能力出手的大家同登城门,朝外攻击,城门上的阵法锁开,城中的东西便威胁不到大家了。”
这种时候,北荒佛女的名号比什么都顶用。
慢慢的,真有许多人,妖,古仙团结起来,跟着以苍琚,季庭溇,音灵为首的圣地传人一起攻城。
薛妤半蹲在地面上,身体中的灵力如流水般淌出去,鼻尖和睫毛上都挂着汗珠,她迟缓地抬头,转着视线往四处看。
即便这样,还是有很多人没被庇佑到,鲜活的生命如绚烂的夏花,开着开着就没了生息。
街道边黯淡的灯笼又染上了鲜活的颜色,人和妖的血撒上去,它就像吸饱了汁水似的抖擞起来,一连连成一片,像在风中弯起来的扭曲笑脸。
“黑气太重了。”苍琚随手往天空中一抓,面色分外凝重:“加快速度。”
跟着赶来的妖都等人一听这话,情况都没问明白,挽着衣袖就加入了攻城的队列。
那确实是一股相当不俗的助力,对现在的崤城来说,是雪中送炭。
善殊一边撒佛光救人,一边看向九凤等人,道:“安排人去薛妤那边,她一个人撑不了那么大的阵法。”
九凤和苍琚同时抽身,几个起跃就到了薛妤放出的苍生阵中,手掌一撑,周身妖力与灵气毫无保留地融入到阵法中。
“还差一点,围城的阵法已经裂开一道口子了。”九凤冷冷地看着在半空中观望局势的松珩,道:“等这事解决,请这位闲得没事找事的始作俑者去妖都私狱走一趟,让他尝尝九凤家一百八十种酷刑是什么滋味。”
“怎么样了。”薛妤看向苍琚:“还在太华承受范围内吗?”
“可以。”苍琚眸光微动:“你这个阵法不错,护住了许多人,这个死伤人数,尚能忍受,只是后续处理起来棘手,需要花些时间。”
薛妤抿了下唇,无声地动了动。
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对了,溯侑也来了。”九凤看薛妤脸色现出一种透支的虚白,忍不住提了提她感兴趣的话题:“隋瑾瑜气死了,骂了我一路,非说我那道灵符传得不是时候。”
薛妤微顿,下意识皱眉,低声道:“他身上那么重的伤,来做什么?”
“你说来做什么。”九凤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连连摇头:“你想想,你仔细想想,人家可都高烧得没有理智了,连下床都困难,还撑着要来,总不能是放心不下苍琚和朝年吧?”
“楚遥想。”苍琚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你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点正常的话。”
薛妤还没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就察觉到什么一样扫向头顶,松珩也看着那抹逐渐扩大的裂缝,脸上的神情并不意外,他缓缓张开双臂,闭着眼迎风而立。
“人族圣物,此刻,便是你出手消灭妖族的最好时机。”
他的声音传遍崤城各处。
“什么意思。”这下,不止薛妤和苍琚的脸色变了,就连九凤也察觉到什么一样重重皱眉。
“啪嗒。”像平静的湖面被人用力掷入一颗石子,整座城池在某一刻轻轻震颤,像是从地底钻出了什么庞然大物,而抬眼四望,只能见到一座凭空而起的通天小道。
有人撑着伞,从小道一头往半空中走。
伞下是一张温柔可人的脸。
这张脸,薛妤见过,在邺都的私狱中,她亲自提审,茶仙哭得梨花带雨,蜷缩在角落里,宛若一朵寒风中瑟瑟不堪折的小白花。
“人族圣物,居然。”薛妤慢慢吐字:“是她。”
她没想到,路承沢没想到,就连松珩本人,也愣了许久。
“多谢你。”一片诡异的静止中,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茶仙登上最后一阶阶梯,站在松珩身侧,话音清婉:“荡平人间妖族,是人皇前世与今生同时许下的心愿,我为人族圣物,因此而生。”
合适的时机,这个词很悬,即便为人族圣物,茶仙也不能在无人谋划,时机不成熟时出手,诛灭一切。
前者,需要她自己承担一切因果,一旦出手,即刻灰飞烟灭,而现在,她只是裘桐和松珩手中的一柄利刃。
她以女子之身周旋各处,蛰伏又陷入沉睡,甚至以色待人,曲意奉承,不过都是为了今日,使命达成。
“来吧。”茶仙解脱般笑了下,身躯化为一柄削金段玉的匕首,落在松珩眼前:“你说得不错,时机终于到了。完成人族夙愿,我也可以回家了。”
“拦住他!!”
苍琚和九凤同时爆喝,隋瑾瑜和隋遇等人立刻抽身而出,上前阻拦,来得最晚的陆尘等人终于赶到,见状,也跟着上前,出手抢夺那柄泛着灿灿雪光的匕首。
但晚了一步。
松珩握着那柄匕首,像扯动天幕般,往下重重一划。
空间割裂,时光停滞,天地间静寂无声,所有的动作都在那一击之下止歇了。
无数具妖族身躯被拦腰斩断,碎成两段,挂在树枝上,房梁顶和街道边,滚热的鲜血一蓬蓬溅开,鼻尖上的血腥气浓到一种粘稠的地步。
九凤和妖都众人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
那就是个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远古的情形,仿佛在一起在眼前重现了,并且更为惨烈,悲壮。
薛妤的庇佑阵法对人族圣物的攻击不起效用,那毕竟是扶桑树的一部分,不是人力可以比拟的。
不知过了多久,惨嚎声渐渐淡下去。
而后“咔嚓”一声,众人被这样清脆的声响,略感麻木地抬头一看。
只见松珩的阵法上,突然爬出了一种墨绿色,四肢诡异拉长,脊背高高耸起的怪物,它们闻到鲜血的味道,像沉睡了一整个冬季,急着进食的蛇,以一种飞快的速度贪恋地吸食着地面的血肉,并且肉眼可见的飞速壮大。
老一辈没见过它们的样子,也没见过这种架势,但薛妤等人一看,从头僵到了脚。
那是魅。
“没用了。”苍琚凉薄地压了下眼角的褶皱,事到如今,反正都完了,也不顾忌什么雷劫不雷劫了。
他看向难以置信的松珩,咬牙道:“这是被封在龙息中的魅,吸收了裘桐喂养的各种邪物,本就蠢蠢欲动,如今多亏了你的一手好戏,推波助澜,终于冲破囚笼出来了。”
“你人族千秋鼎盛的大计,这么样,进行到这一步,还满意吗?”
直到此时,那如洪流般来自人族的谩骂,指责,怨怪,才一句一句真正灌入松珩的耳朵里,他站在阵法的庇佑中,看着外面那种开始疯狂出手攻击人的东西,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重茫然里。
所以,都是错的。
自以为是是错的,运筹帷幄是错的,他为人族做的种种,没得到丝毫的回报,反而,他一意孤行,害了这世间所有生灵。
松珩像是被抽干的所有精气,一时间手脚发凉,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年轻一辈都尝试过魅的厉害,见到这种东西就后背发凉,同时也意识到,这世间安稳的日子没有了。
谁的好日子都到头了。
“守城,绝对不能让魅出去。”在一众的惊慌失措中,薛妤是那个最为冷静的人,她一手斩开朝自己扑过来的魅,转身问苍琚:“数量多吗?”
“现在不多,但这种东西就跟烧不死的野草一样,一个蛰伏出去,立马就泛滥成灾。”苍琚扫向偌大城池中弯弯绕绕的拐角小巷,道:“这种东西,吸收了足够多的血气,能立马进阶,王族魅有多棘手,多难对付,你也知道。”
主要是,现在这边城池,遍地都是血肉。
这对魅来说,是大补之药。
事情陷入一种绝望的局面。
薛妤默不作声布线,将苍生阵转换为诛杀模式,她跪坐在阵中心,白衣被染成了血色,神色是一种看不出情绪的冷漠:“都去守城,杀魅。”
苍生阵杀魅的效果比单纯的人力来得快,但薛妤早就被之前那波守护之力汲取了八成半以上的灵力,她力竭,却没有停下动作,而是无比冷静地抽出灵刃,往自己手腕上割。
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
灵阵师的血是灵阵最好的滋养物,薛妤不知疲倦,没有痛觉地重复这样的过程,一只手挤不出血珠了,就换另一只,雪白的手腕伤痕累累。
善殊看了不忍心,她在阵外轻轻唤她:“阿妤,你这样,会将自己榨干的。”
薛妤挪动了下脚踝,道:“没有比这更快的办法,我不可能让这种东西活着出崤城。”
突然,她身后惊起了一阵风,一种惊人的力道迫使着身体转了一面,似有所感地抬眼,见到一张被高温捂得眼尾与脸颊皆红的熟悉面容。
他瘦了很多,气息是一种重创之后被掏空的萎靡,唇色乌白,眼尾平铺着几根柔软的线条,乌色的瞳仁里像是藏着一汪水,跟之前无动于衷的冷漠相比,显得生动许多。
“进阵。”薛妤拉了下他的衣袖,没说多的:“这里太危险,你现在没有自保之力,等下跟着隋瑾瑜离开。”
溯侑视线落在她袖袍滑落后冰山一角的伤口下,没动,他问:“那你呢。”
薛妤没说话,只是又扯了下他。
溯侑知道,她不会走的,她爱这世间胜过一切。
她情愿用自身祭阵,也绝不会让魅流到别的城池中去。
溯侑看着她,贪婪地描摹着她眉眼的轮廓,在某一刻,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咳得唇边全是血,脊背不堪重负地往下弯。
她一边勉力支撑着阵法,一边颇为担忧地朝他伸出手。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突然重重地扼住她的手腕,用指腹摩挲着,一下接一下,在漫天的厮杀中,他道:“我等了你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