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看着像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
薛妤冷然看着这一幕,长指微动,问:“柳二是你杀的吧?”
汇觉握着那根手指,便怎么也不肯放了,连带着冷冰的神色也温和缱绻起来。他像是知道早就会面临这一遭,像是早知道要踏进这张请君入瓮的网,因而认得坦然:“是。”
“陈家于我和素色有旧恩,借运之术,是我给的。”汇觉的声音甚至是从容而平和的:“尘世灯是我拿的,柳二是我杀的,那根定魂绳,也是我的。”
他一口气通通认下。
善殊感受了片刻,惊疑不定地开口:“你的气息。”
“是。”汇觉笑起来一点威胁也看不出,他望向善殊,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千年前,我佛法也修到了一定境地,北荒来人,准备纳我进圣地。”
“不过现在损伤了许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在善殊心里掀起了波澜。
六圣地中,除了昆仑常年招新,其余五地,对此管控极严。像北荒,只有佛法极高深,能被长老看上的人才有资格进圣地,且必定是当时年轻一辈的翘楚人物。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走了妖僧的道。
“不用聚灵鼎。”汇觉又看向躺在床上的洛彩,伸手慢慢将她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像是怕惊醒了她一样,声音落得又轻又慢:“她胆子小,经不住吓。”
“她不是个纯粹的人,真正的肉、体凡胎不会被鬼胎看上。”薛妤一针见血地问:“所以她是什么,或者说,在这世之前,她是什么。”
“是妖。”汇觉竟正儿八经地回她:“是一只不太聪明,又闹得不行的小狐妖。”
薛妤于是懂了。
又是一桩缠、绵悱恻,不得善终的情、爱故事。
“现在这个局面,你准备怎么做。”薛妤平静地指出事实:“明知是局,仍要踏进来,想必不希望她死。”
汇觉看向洛彩,眼神竟说不出是欢喜多一些还是释然多一些。左右迟疑了半晌,他像是终于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倾身上前,用唇瓣轻而慢地蹭了下洛彩的额心。
珍惜的,慎重的,还带着点不经意的眷恋和讨好。
说起来也是活了上千年的人,这么个微小的动作,竟像是用尽了汇觉微薄的脸皮,他耳朵都红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让两位见笑了。”
来这之前,薛妤想过会昏天暗地一顿对弈,刀光剑影中降妖除鬼,却怎么都没想到是这种开场。
她不由木着脸别了下头。
汇觉握着洛彩冒着微弱热气的指尖,含笑道:“过了今夜,便是个纯粹的人了。”
话音落下,他的手也放在洛彩高高凸起的肚子上,浑身灵力受到驱使,如江海般争前恐后释放出来,半空中像是围绕着他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光雨。
“你这是。”善殊瞳孔微缩,轻声吐字:“要以命换命?”
汇觉并未抬头,周身力量却涌得更急,更快,卷成了风一样的旋。
沉寂下去的鬼婴再也忍不住这种致命诱惑,又活跃起来,贪婪地大口鲸吞这些力量,被引着一点一点悬出洛彩的身体。
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女童,头上扎着两个朝天的揪揪,胖乎乎的手腕上一边挂着个手镯。如果不看那双恶毒到极点的眼睛,谁也不会将她和“鬼婴”这样渗人的字眼联想到一起。
几乎就在鬼婴脱离母体的瞬间,薛妤看准时机,飞快出手,与此同时,善殊指尖弹出一张张盛着佛光的符纸,如箭雨般射出去。
那鬼婴在槐树上成长了上百年,又吸食了尘世灯引来的诸多阴气,临近出世,猖狂得不成样子。
奈何同时面对薛妤和善殊,很快就被打懵了似的蔫了气。
“都给我等着,给我等着。”鬼婴愤愤地跺脚,用小女孩娇憨的语气说着怨毒的话,她一双眼落在薛妤和善殊身上,权衡利弊一样思考,末了,使劲摇了摇手上挂着的铃铛。
“她在叫人。”薛妤一眼看穿,总觉得事情到这一步,是天机书也不曾料到的发展。
现在尘世灯找到了,妖僧也出现了,只要降服鬼婴,这个任务就彻底结束了。
可鬼婴在叫人。
她的背后还有人?
薛妤一下子想到了溯侑。
其实以她的性格,想安排人在云迹酒楼或是城南巷口守着完全是有备无患,说白了就是安个心,所以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这样的举动便成了可有可无,没想到真出现了意外。
事实证明,薛妤的猜测没错,鬼婴果真叫来了人。
来人一身黑衣,鬼面面具死死地扣着脸,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瞳孔,他像是知道薛妤和善殊的身份,根本不和她们硬碰硬,铤而走险来一趟的目的只为救人。
来人轻功极好,但不懂什么招式,那一身修为好像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一样,能够在薛妤和善殊的绞杀下拎着鬼婴飞快逃跑,全仗着从他手里丢出来,又在空中炸开的灵宝。
那些灵宝样样威力不俗,但都没机会在主人手下大放异彩,就被粗暴地丢弃,发出轰然巨响,以自爆的方式为来人挡下铺天盖地的围剿。
又一道金光将薛妤的攻击挡开,她的瞳色彻底冷下来。
“第六件。”
即使是当地颇有威望的大门派也做不到这样财大气粗,一口气丢下六七件灵宝。
所以尘世灯,鬼婴这事背后,可能还跟世家门派,当地巨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善殊也想到了这一点,她足尖一点,铺天盖地的金光从她身上迸发出来,化为根根箭羽,蓦的发力,以破空的速度朝鬼婴和前来救人的黑衣人镇杀而去。
结果那簇箭雨才到近前,就又是“轰隆”一声巨响,被灵宝自爆而引起的灵力动荡逼了回来。
就这样,黑衣人一招都没跟她们过,还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拎着鬼婴跃到了他们布下的大阵边缘。
今日一旦让他们逃脱,即使薛妤下令将宿州城掘地三尺,也不一定能再抓到鬼婴。
这就等同于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药,今夜留不下,便是后患无穷。
薛妤扫过善殊,后者出生佛洲,修习的术法多是渡亡魂,平怨念,那些令人闻之色变的大杀招,她使用起来得慎重再慎重,斟酌再斟酌,一个不轻易就能影响心性,造成后续修道路上的麻烦。
九凤倒是跃跃欲试想出手,可她在大阵中心,她一动,整个宿州城百姓都能被这里惊天动地的响动炸得从睡梦中清醒,并且遭到波及。
眼看那鬼婴冲他们“咯咯”地笑着吐泡泡,差一步就要被黑衣人带着沉入黑暗,逃出生天。
薛妤腾空而起,而后垂下眼,浩浩荡荡的长风不知从何处起,将她绵软的衣袖吹得朝前鼓动。
她伸出长指,在半空中点落。
整片夜色像是在这一刻被定格。
“跑什么。”
她轻而冷地吐字:“全部都给我留下来。”
面对她们,黑衣人一次没敢大意,见这样的阵仗,咬咬牙又是连着数件灵宝丢出去,炸开,一样的地动山摇,动静喧天,可先前屡试不爽的招数好似没了作用,薛妤的攻击照样朝他而来。
察觉到肩头落下的一片雪时,他尚愣着,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那条手臂,连带着被他抓在手里的鬼婴,落叶一样掉下去。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惨叫,脑海中唯一也是最后的念头,就是头也不回地转身遁入夜色。
善殊等人蜂拥而上,将被强留下来的鬼婴捆着设下层层封印。
朝年吸着气跑向薛妤,慌里慌张地问:“女郎,你没事——”那个“吧”字还没吐出来,就见薛妤冷着脸,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擦了擦唇边涌出的血迹。
他一下红了眼。
“眼泪收回去。”薛妤转身去往洛彩房间,同时吩咐道:“将宿州城及周边城池各大世家和门派的消息列出来给我。”
“现在去。”
第34章
一切变故来得快而突然,那鬼婴前一刻还嬉皮笑脸地吊在黑衣人手臂上荡秋千,扯长了调子冲薛妤等人挑衅,下一刻就抱着条鲜血淋漓的手臂滚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善殊蓄力已久的佛门镇鬼法门就如同春日绵雨般落在了她身上,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
那鬼婴在谢宅中生长了上百年,看过那么多人来人往,是是非非,真论起心智,跟朝年这等年龄的不相上下。当下知道自己流年不利,才出世就被镇压,几番思索后眼珠子一转,叫也不叫,动也不动,垂头丧气耷拉起脑袋装可怜。
可惜现在没谁理她,唯一一个终于能腾出手来的,还是刚被她大言不惭挑衅过的九凤。
鬼婴这头才低下,下巴就被一只纤纤柔夷猛的捏住,力道大得能让她皮骨分家,她被迫顺着力道抬头,正对上九凤那双微微往上挑着,似笑非笑的眼,“长得还真水灵,一身细皮嫩肉的,装起来也像模像样。”
“来,将你方才对我喊的话再喊一遍。”
大妖身来不羁,骨子里放荡惯了,稍微收敛点神色是懒洋洋的没骨头样的美人,这会真被挑起火气训人时,身上那点气势便一点就着似的“噌噌”往上升。
那鬼婴睁大眼看着那双被金色火炎占据的瞳仁,又因为周身死气被封,当即脑子一懵,像是被人当头砸下一座山的重量,痛苦地闷哼出声。
这几日九凤跟着薛妤敛声收色,跟苏允朝年等人也打打闹闹的没个正形,但这猝不及防的一释放气息,直接叫离得远的轻罗和梁燕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那是妖族刻在骨子里对顶级血脉的本能畏惧。
离得最近的桃知才伸到半空阻止她动作的手掌也跟着止不住颤了颤。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半晌,又默默收了回去。
“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九凤才经过云籁的死,又接连被汇觉和鬼婴一前一后挑衅,满肚子火终于在此时逮着爆发,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照九凤的话说,她跟薛妤相安无事是两人身份相当,谁也不压谁,又实打实的对撞过,认可她的实力。跟那些苏允小鬼是闹得玩,解解闷。跟普通人是根本没必要计较。
可一个区区百年的小鬼,仗着一破灯短时间吸来的庞大灵力,又用里头妇人的身躯做遮挡,愣生生在她耳边吱哇鬼叫了大半夜,甚至屡次出言不逊,这怎么忍?
能忍得下去都不叫九凤。
眼看那鬼婴被九凤三两下揍得披头散发,从喉咙里哼哧哼哧地喷气,桃知上前一步,颇有些无奈地开口:“遥想。”
“你别劝我。”察觉到他在身后,九凤气势汹汹地回,身上那股大妖的气却怕伤到人似的倏地往回收,“说什么都不好使。”
“薛妤姑娘和善殊姑娘都进去了。”桃知生得清隽,声音也几乎是天生能浇灭人怒火的温柔:“我们毕竟是来处理那方士的。这鬼婴,你出过气,之后自有她们来料理。”
说起方士,九凤霎时又想到那坦然承让借运之术出自他手,又大摇大摆从她眼皮子底下走进院子的和尚。
她两相权衡下,用力地捏了捏鬼婴的下颚骨,阴恻恻地恐吓:“得了这一回教训,进圣地大牢里时也记得放乖一点,才出生就该夹着尾巴做人,嗯?”
说罢,她一甩手,趾高气扬地进了那座闹得灯火通明的院子。
洛彩的房里,薛妤和善殊一左一右,一个抵在床沿边的柱子上,一个站在房里的四方桌边,两人俱都沉默着,视线齐齐落在床沿边身着袈裟,手边落着禅杖的和尚身上。
九凤兴师问罪来砍人的气势被这么凝重的氛围一压,神色莫名地侧了下头,朝薛妤看过去,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薛妤旧伤未好,又强行引发杀招留下鬼婴,此时脸色苍白如纸张,话语却仍是冷的,不近人情的回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自己看。”
三人于是一齐看过去。
那眉清目秀的和尚先前为引鬼婴出来不要命的往外散出灵力修为,在鬼婴被引出来之后也没停歇,那些金色光点如春风细雨般将床榻上的姑娘一圈圈缠住,灵动而柔和地将她裹成了一个茧,只留下被他握在掌中的几根手指。
因为那些流光溢彩的佛光,一时之间,整间屋子竟现出一种火树银花的迷离美感来。
随着这样的变化,半跪在床沿前的汇觉像是被抽干了血肉,那张十分具有迷惑性,根本看不出年龄的俊俏脸庞上属于人的血色慢慢消散。
而即使这样,他仍抖了抖肩,将身体中的积蕴不遗余力地抖落出来,到了最后,淌出的灵力甚至已经不完全是金色,而是一种掺杂了鲜血的惨红,像极了四月天里漫天绚烂的晚霞。
薛妤和九凤说到底都不懂佛门功法,于是纷纷看向善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