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阿召。”裘桐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叹了口气,道:“若是事情已然到一种无法挽救的局面了,我们要做的不是一味懊恼沮丧,咒骂对手,而是竭尽所能将损失降到最小。”
“就比如这回。你罔顾朕言,私自行动,事情败露的第一时间仍没有联系皇宫如实禀告此事,之后明知那人来历,你却执意用刑,给了薛妤堂而皇之闯王府的机会,将自己变成无理的一方。”
“人家是一步错,你是步步错。”
“此番满盘皆输,我们所有暗中动作全部被迫停止,按理,朕该废了你,赐你极刑。”裘桐居高临下瞥者底下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用轻飘飘的残酷话语告知他道理:“可朕没有那样做。因为此事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朕失去了很多东西,不能再失去一个弟弟。”
昭王顿时呐呐不吭声,他垂下头,握了握拳,保证道:“皇兄,臣弟知罪,绝不会再有下回。”
他知道裘桐登基前过得有多难,更知道他多有城府心机,多能狠得下心。
想当年,他们兄弟二人在三位风头正盛的皇子光芒下处处避让,能出人头地,全靠裘桐步步为营,步步谋划。每成一件事,便要杀掉许多人。
那些人,不论忠与不忠,如何痛哭流涕,倒地求饶,裘桐从未心软过。
唯独对他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忍了又忍,几次三番对他格外留情,可以说是只打雷,不下雨,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正因为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所以那份容忍便显得格外珍贵、感人。
裘桐闻言,眯了下眼,挥挥手让他退下,等昭王退到门槛外,又听他不咸不淡地开口警告:“裘召,再一再二不再三,你给朕长点心,下次再犯事,谁也救不了你。”
昭王满腔情绪被裘桐之前言语感动得全部随风飘散,闻言恭恭敬敬地道:“皇兄放心,臣弟都知道。”
见到这一幕,跟在裘桐身边最久,也最明白他冷酷心肠的白诉不由得将头垂得更低。
三言两语,恩威并济,便使人感动得不知今夕何夕。
亲弟弟都尚且如此,更遑论别人。
所谓帝王心术,不过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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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州连着下了两天小雨,和风浅浅,地底蓄积了一整个冬天的蓬勃生机在经过几场毛毛细雨的滋润后骤然迸发,阳光再次洒落时,整座城池都恍若陷入茵茵绿浪中。
薛妤正和善殊逐一梳理,确认尘世灯任务的细节及后续处理。
两人站在案桌前,对着灰扑扑的尘世灯商量。
薛妤指尖燃起一簇火,棉絮一样飘忽忽地落到尘世灯的灯芯上。妖僧一死,这灯便成了无主的灵物,既聚不了阴气,又稳不了神魂,不出两天,灯外面便糊上了一层灰,怎么擦也擦不掉。
此刻被薛妤使术法一烧,棉做的灯芯像是被灌了铜与铁,怎么烧都毫无反应。
薛妤见状蹙眉,道:“这灯不认你我,该如何处置?”
任务完成后,那位不靠谱的紫薇洞府掌门松了老大一口气。当薛妤提及让司空景等人将尘世灯物归原主时,那边用十分羞愧且坚定的语气拒绝了,用他的话来说,尘世灯不认主,落在他手里也没用,再要惹出什么事端来,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换句话说,这种没什么用,但有用起来却总要搞出大事的东西,最好还是留在圣地,千万别再回去祸害他了。
于是灯就这样落在薛妤和善殊手里。
其实这样的情况不少见,天机书的任务完成后,偶尔会有各种各样的灵宝和灵物成为无主之物,这些东西会默认成为奖励落到他们手中。
像两人合作完成任务的话,灵物认谁便算谁的,或者其中一人很需要这份奖励,可以拿其他东西作为补偿与同伴交换。
但像尘世灯这种两个都不认,她们两又都不需要的情况,还是薛妤经历的头一次。
“你带回邺都吧。”善殊道:“北荒统修佛法,这东西阴气重,我们拿着也没什么用处,倒是邺都能人颇多,各系各派都有涉猎,又常和鬼怪打交道,这灯在你手里比在我手里有用。”
“这一路,从山海城到宿州,都是阿妤姑娘冲在前面解决事情,我再收这东西,就真不好意思了。”善殊莞尔,接道:“说实话,能完成这个四星半的任务,我已经心满意足,松了一口气。”
薛妤听完,没再多推辞,她在灵戒中挑挑拣拣半晌,翻出了两个玉瓷瓶,推至善殊身边,开口道:“玉菇丸和生息丹,给你们用最好,收下。”
她顶着张小巧精致,覆着冰霜的脸,说让人收下这样的话时,竟透着一种意料之外的关切之意,让人不好拒绝。
善殊笑意渐深:“行,多谢阿妤姑娘美意。”
恰在此时,昭王的“赔礼”到了。
听完轻罗的禀告,她抬了下眼,慢悠悠地抬高调子嗯了一声,随后道:“去把溯侑叫过来。”
轻罗轻声应是,才踏出门要往西边厢房走,结果才拐了个弯,就见到了同时往这边来的溯侑。
不知为什么,溯侑度过成长期后,分明只是身高和容貌上有所变化,其余一切姿态谈吐如旧,可哪怕是在女郎跟前,他笑着说话,她也依旧会被一股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像是一种天生的压制。
就比如他们这样的小妖小怪,在面对九凤那样的存在时,连呼吸都代表着臣服。
可溯侑明明是一只血脉不纯的妖鬼。
想不明白,轻罗便不去深究,她三步两步跑到溯侑跟前,仰着头看他,低而快地道:“溯侑,女郎让你去偏屋。”
“佛女也在。”她提醒。
溯侑颔首,飞快绕过她朝前去,雪白衣袍被迎面而起的风吹得荡动,背影像古树孤高而挺拔的枝节。
他行至偏房门前,才要叩门,便听见里面佛女的声音,字字带笑:“说起你身边那小少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两日前那阵仗——”她喟叹一声,道:“难怪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
“可别夸他。”提起这个,薛妤不由皱眉,道:“说好听点只叫冲动,说难听点和送死也没区别。”
她直白的话语引得善殊笑起来,道:“说起来,我来时遇见了九凤,她央我来和你说一件事。”
薛妤静静地停下动作,看向善殊。
“她说自己手里有一颗沧海妖珠,想跟你换身边的小少年。”
门外,溯侑骤然抬眼,呼吸随之缓下来。
“她说自己就喜欢这样有血性的少年,正巧她一直没寻到令自己满意的近侍,溯侑不错,长得好,性格好,悟性好,需要时能冲锋陷阵,平时还会舞文弄墨的有雅调,再者身上也有妖族血脉,于是开了这个口。”
“最主要还是,那日溯侑露出了翅膀,她总说眼熟,好似对此十分感兴趣。”
“这才让我来问一问你。”
听到这里,溯侑其实已经能猜到回答。薛妤对柳二都尚且能抱有尊重之心,今日九凤要的不论是朝年,轻罗,梁燕或是他,她都不会同意。
果然,下一刻,薛妤拒绝得眼也不眨:“不必问。”
“让她别想。”
善殊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我还以为以你的性子,会当面问过他再做决定呢。”
“他想去也没用。”薛妤将手边厚厚一叠纸推到善殊身边,道:“你看看,溯侑昨夜给我的。”
善殊好奇地接过来一看,接连翻过几张纸,只见上面字迹苍劲有力,言语直白简单,从山海城的陈淮南和云籁,到宿州的洛彩,写得耐心而详细。
就连任务完成后她们要写的结案报告,他都替薛妤工工整整列好了草稿。
而她的,还躺在案头一字未动。
善殊眼神几经变幻,到放下时,已经被羡慕占据,她叹了一声,道:“见了这番心思,我都忍不住要动横刀夺爱的心了。”
薛妤扯了下嘴角,许是也觉得轻松,也难得勾出浅浅的笑意弧度,一本正经地道:“谁来都不好使。”
“你也别想。”
“我不同意。”
善殊笑着啧了一声,施施然起身,道:“不同你说了,我无人帮忙,还得赶着回去写结案报告,天机书天天在我案头跳着催我交差。”
她挑开门帘,见雪一样的少年侧身,朝她点头颔首后翩然进了屋,那股浑然天成的姿态气质,比从前更胜几分。
果真妖度了成年期,确实不一样。
溯侑今日穿了身白衫,一头乌黑的长发用发带高高束起,安静站着时,像一捧初冬时节落下的白雪。
薛妤点了点才被人抬进来的箱子,抬了抬下巴示意:“给你讨要的补偿来了,去打开看看。”
溯侑上前两步,半弯了下腰,挑开上面挂着的小锁,露出箱内摆放整齐的东西。
很快,他发现箱内的东西明显分为了两份,一份多些,疗伤用的瓶瓶罐罐,一份少些,但显而易见的更精致讲究。比如镶着金嵌着玉的巴掌大小的铜镜,还有一些看上去就是讨姑娘喜欢的名贵香料,脂粉,甚至最下面,还有件万金难求的霓裳羽衣。
送给谁的,一看便知。
溯侑垂着眼,长指蓦的动了动。
“溯侑。”薛妤像是发现了他的异常,突然唤了他一声。
溯侑看向她。
谁知薛妤在他脸上扫了两圈,颇为认真地开口道:“九凤对你不怀好意,日后离她远些。”
“翅膀也别再露出来了。”
溯侑怔了怔,一双眼如深夜繁星般烁动着亮出点点光泽,他在薛妤的注视下稍稍弯了弯眼尾,答得郑重:“好。”
第40章
四月,万象更新,春雨如油。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后出了执法堂,前往城南巷口,路过云迹酒楼时,发现掌柜正在监督修缮自家酒楼的屋顶,小二站在一边,肩上搭着汗巾,听掌柜咋咋呼呼地指挥:“这边……高一点……再往上,哎呀你们听不懂我说话是不。”
“挨千刀的,让我知道是谁半夜不睡来削人房顶,我非——”话还未说完,手肘处便被小二撞了一下,掌柜的话卡在喉咙里,眼一瞪,还未来得及骂人,便见到了薛妤两人。
他顿时笑得宛若春花,主动迎上前打招呼:“问两位仙长安。昨日早晨,官府通知下来,说那日作乱的妖物已经被捉拿,宿州城安全了。”
“我一想便知道是执法堂的各位大人出手了,心里敬佩又感激,没想还能见到两位,可见也是一场缘分。”
做这行生意的,嘴上功夫必不可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能将形形色色的人哄得舒舒坦坦。
许是任务完成,薛妤内心轻松了些,于是面对这样的问候,也顺着应了句话:“除乱安民是我们职责所在,不必言谢。”
她看向云迹酒楼缺了半边的屋顶,问:“怎么回事?”
“嘿。”方才抱怨的时候怨气四溢,现在人真站到自己跟前,掌柜话陡然变了种画风:“修缮的伙计来看过了,说是被一刀劈下来的,我想着寻常人肯定是没有这样的本事,大概是执法堂的大人们在捉妖时不慎出手劈的。”
“不过仙长放心,我虽没什么舍己为人的大志向,关键时候还是分得清轻重,捉妖事大,我们这都是小事,小事,不值一提。”
他嘴上说不值一提,可话才落,又搓着手打商量:“好容易再见到仙长,今日我厚着脸皮,想再跟仙长讨几张符。”
他睁着双眼打量左右,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上次那种符纸,是我听闻仙家还有种常见的符,可以辟邪转运。我这酒楼三天里出了两回事,总觉得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做我们这行的,对这些东西是不得不避讳,这若是再出个什么事,真就活不下去了啊。”
经过陈淮南与妖僧一事,薛妤听到“转运”“借运”这种词就下意识皱眉。
溯侑朝前一步,他眼尾微往上提着,含着点笑意似的,于是话也显得温和:“掌柜见谅,若为辟邪,求个心安,我们上回给的符纸已是上乘,若论其他,多是修仙之人战斗所用,威力毁天灭地,若没有修为高深之人镇压,极易失控。”
“这些符纸,我们拒不外借。掌柜做这一行,应当比我们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他声线清冽,却并没有强硬拒绝和说教的咄咄逼人之感,掌柜一想,拱手道:“仙长说得是,是我鼠目寸光,囿于眼前了。”
薛妤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恍然发觉时间才过了两月,眼前人的身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刚从审判台下来时,他满身是刺,跌宕不羁,一双眼里常匿着讥嘲的光,对人对事冷然旁观,后来稍好一些,可行事作风依然偏激,动辄以身犯险,以命相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