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溯侑听话地抬头,眼睑微落,睫毛一动不动地垂着,就连唇边的笑意都显得完美无瑕,唯独颤动的喉结,像是克制不住某种难捱的情绪似的,在她的视线中悄然滚动了两下。
这人,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却又哪里都不同了。
成熟了,稳重了,也强大了。
算了算时间,又回想起方才那横出的一剑,薛妤朝前踏出一步,在与他四目相对时勾唇短暂地笑了一下,夸奖道:“殿前司指挥使。”
“做得不错。”
第45章
不多时,螺州城下至百姓,上至执法堂都从方才那令人惊骇的一幕中反应过来,大街小巷挤满了人,惶然的言语汇聚成嘈杂声浪,一波接一波涌动。
飞天图突然笼罩大半个螺州,闹出的动静太大,执法堂几乎是立刻派了长老和数百弟子下来,很快赶到方才薛妤破敌的地方。
这边最开始受到波及,血水滩滩落到地面上,像一朵朵炸开的绯色花朵,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可怕,因而并没有人往这边靠。
乍一看,这份清净与周围其他地方比,可谓是泾渭分明。
为首的那几个弟子左右四顾,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冲后面赶来的长老摇头,道:“这边都找过了,没人。”
那长老两鬓斑白,眼睛常年眯成一条缝,说话全听语气,从脸色上分辨不出是喜是怒。眼下,他高高挑了挑眉,而后有些艰难地直起背,朝两边街巷看了看。
“张长老,要不要再找找?”他身边身着金边宽服的弟子见状,不由得请示道。
张长老忽的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而后摆了摆手,道:“罢了。”
“那样的修为,人家若是真要隐匿于市,谁能找得出来。”话虽如此,可张长老的音线沉着,显然对这样的结果是不大满意的模样,他顿了顿,又道:“让手底下的人一一去周边问,问他们方才出手那女子长的是什么模样,最好能画下来。”
“这事悄悄去办,多拿点银子出去,切忌打草惊蛇。”
“务必在天亮之前将事给我办妥。”
身边站着的弟子朝他拱手,低声保证道:“长老放心,弟子们心里都有数,知道该如何行事。”
张长老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沉思什么似的,半晌,拂袖道:“我去一趟城西,等会陈长老若是问起来,你便说我去追查飞天图的下落了。”
“放机灵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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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青山脚下的一处小院里,朝年和沈惊时相见恨晚。
朝年是闲不下来话多的,沈惊时呢,若是单看那副相貌,像极了游戏人间,行过百花丛的浪荡贵公子,还有那张嘴,说白了,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扯起来,叫人听着脑袋疼。
院外挂着两盏不太明亮的灯,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里面灯芯也受了波及般明灭不定。这院后就是大山,于是时不时便有一蓬蓬飞鸟惊起,扑棱棱拍着翅膀从一处枝头到另一处。
薛妤坐在石凳上,长长的裙摆垂在脚踝处,衬出细腻而滢白的肌肤。
她借着月色,抬眸去看眼前站着的男子。
不得不说,十年时间,当年审判台上那个桀骜难驯的少年彻底脱胎换骨。
如今的指挥使大人,言语温和,举止优雅,进退有度,特别是那双眼上挑着落出个欲笑不笑的弧度时,说是天潢贵胄也无人不信。
薛妤纤长的食指落在桌沿,点了一下,须臾,又点了一下,像是要开口说什么话,又因为这扑面而来的生疏而不知如何开口。
这样的情况发生在薛妤身上,太少见,太反常了。
溯侑悬于眼尾的那点笑意,忍不住淡了又淡。
半晌,薛妤手指点了第三下,她皱眉,似是无法忍受般偏了下身体,看向另一边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有来有回的两人,道:“朝年,你话有点多。”
她目光紧接着落到另一人身上,接道:“沈惊时,你少招他。”
朝年立马识趣地闭了嘴,沈惊时换了只脚撑着身体,吊儿郎当地笑:“知道了,女郎。”
说实话,这句女郎,从他嘴里吐出来,怎么听怎么都不显得恭敬,反而带着点格外熟稔的意思。
是十年前,溯侑寸步不离跟在薛妤身边两个月,也未曾喊出来的亲热意味。
薛妤再回首看他时,溯侑便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她唤朝年姓名,唤沈惊时姓名,唯独叫他,毫无温度的六个字,殿前司指挥使。
十年别离,她身边人来人去,相比之下,那飞纵即逝的两个月,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而他一生,只有那两个月是鲜活的。
思及此,溯侑那双桃花眼上落着的笑意,即便是竭力控制,也终究维持不住了。
“从进洄游到出来,用了多长时间?”薛妤问他。
“十年。”溯侑沉沉垂眼,吐出两个字眼后又补充道:“十年七个月。”
薛妤下巴轻点了点,问:“觉得如何?”
那些难捱的时光和劫数是真的,水涨船高的修为和战力也是真的。
世间原本就是如此,凡事想有收获便得有付出,这没什么好提,好说的。
可若真论起这句如何。
溯侑喉结轻颤,心道,她连他名字都忘了。
还能如何。
那些失态,他掩饰得极好,几乎是丁点破绽都未曾露出。
乍一看,他脊背挺直,如青竹般隽永,又因为那股精锐的剑气,而现出一点危险的锋芒来,整个人身上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独特风韵。
须臾,溯侑看着那双沉着清冷月色的漂亮眼眸,沉声道:“臣、幸不辱命,一切都好。”
薛妤颔首,旋即朝那边被勒令噤声的两人招了下手,待沈惊时走近,她道:“你来说,螺州的情况。”
沈惊时突然得了个差事,迟疑地侧了下头,含笑摁了摁喉咙:“嗯?说什么?”
那副模样,那种语气,你和他对视时,甚至都发不出火来。
见此,薛妤不由闭了下眼。
五六天相处下来,她是真不明白,善殊到底看中了沈惊时哪点,才任他整日嘻嘻哈哈,来去自由没个正形的。
她顿了顿,不再看抚着鼻梁自知不靠谱的沈惊时,正色道:“我们对飞天图没什么了解,根据佛女查到的消息来看,这张图在十年前尚挂在皇宫的大殿里,后来不知被谁偷走,当时皇城还张出悬赏榜,风风火火闹了一阵风波。”
“之后就再没出现过有关这张图的消息,直到我们接到天机书任务。”
“眼下的情况,难在两个点。”薛妤深知旁边站着的两个都靠不住,因此这话,算是说给溯侑一个人听的,“一是这东西出自皇宫,我们出手捉拿时,可能会跟朝廷扯上关系。”
“二是我们对这张图不了解,它有什么作用,现在被谁握在手中,任务上说飞天图拟人而逃,拟的什么人,混在怎样的人群中,这些全都不得而知。”
于是话题到这,又落回到第一个问题上。
溯侑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低低压着唇,凉薄地瞥了沈惊时一眼,接道:“想要知道飞天图的具体资料,用途,还是得问皇宫的人。”
皇宫还能有什么人。
除了太监后妃,就只剩个人皇。
“我们太被动了。”薛妤低头望着一地的枯叶,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我们对飞天图一无所知,它现在在螺州可谓来去自由,我们没法防,所有线索都只能等它下次出来才有眉目,可那张图能罩住半个螺州城,出来就是血祸。”
“而今,我担心这件事就是出自朝廷,如此一来,他们非但不会配合,反而会暗中误导,将我们引向错的方向。”薛妤摁了摁眉心,直言道:“所以我并不打算暴露自己身份,也不打算在城内久待。”
说罢,她看向朝年和沈惊时,问:“你们有什么想法?”
朝年只觉得眼前一片金星打转,他刚到螺州,脚还没落地就见证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紧接着便是这么多“倘或”“如果”“担忧”,别说想法了,他听都听得费力。
他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旋即颇为无耻地撞了撞沈惊时的手肘,道:“女郎问你想法呢。”
沈惊时见他前脚如逢知己,后脚就卖知己,气得无声笑了下,可面对薛妤,到底不敢多放肆,他如实道:“回女郎,我没什么想法。”
薛妤像是早料到这样的情形一样,她面色毫无波澜,转而看向溯侑。
从进这个院子开始,溯侑便处处觉得不舒服。
就在此刻,他看着沈惊时嘴角随意放松的笑,终于知道了缘由。
薛妤她,对沈惊时,当真是处处放纵,处处不一样。
朝年不敢说的话,沈惊时敢说。
旁人不敢吐露的亲昵语调,沈惊时轻而易举便能唤出口。
月光洒落下来,照在眼皮上,溯侑缓慢地上下动了动睫。
不得不说,十年里,他在“礼”字守卫那里吃过的亏,受过的罪都没有白费,因为及至此时,他尚能听到自己冷静的声音,一字一句回道:“进城,查执法堂。”
两句话,六个字,薛妤顿时觉得肩头一松。
事实证明,十年时间,眼前人增长的,不止有实力。
从前那份一点就透的智慧和默契,仍完好无损的存留了下来。
十年前宿州一案牵扯出鬼婴和昭王府,之后薛妤又在薛荣那边搜出了“一千鬼怪”的字样,加上天机书时不时的暗示,早在一年前,薛妤开始接任务时,就下令各地执法堂再次戒严,有任何异样,及时上报。
可山中妖兽的异常,无人来报,飞天图伤人,直到现在,她都没收到消息。
螺州执法堂,恐怕早已姓裘了。
“行。”薛妤为自己蒙上面纱,又看了眼天色,道:“现在进城。”
半刻钟后,一行四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之前金光最盛的街口,此时天正黑着,雾气涌上来,吹过脸颊的风已经隐隐带了点冬日的寒意,他们飞快穿行在各座宅院的小巷檐角中。
不多时,便见到了几户敞开的的大门,以及大门前身穿执法堂道服的弟子。
薛妤捏了个匿去身形的术法,才走近几步,便听其中一个弟子道:“画仔细点,认真点,谁画得最细致,谁再奖三两。”
闻言,原本才受了吓,又睡不成回笼觉,眼睛困得眯成一条线的男子与女子急忙揉了揉眼,竭力回顾脑海中的记忆,其中一个回忆道:“那女子美得很,天仙似的。”
说罢,他啧的一声,完成了手中最后一笔,递给等候已久的执法堂弟子,末了,又凑上去看了一眼,添了一笔,方胸有成竹地放下了笔,开口道:“我从前是专在府上给贵人娘子们描画的,这有特色的美人呐,只肖看一眼,便记在心里了,画出来保管和本人一样逼真。”
听到这,再一看之后那些或已经闭了门,或还开着门的人家,薛妤甚至不用去看那画中的内容,便已了然。
执法堂果真是在查她。
这螺州城,谁能凭着画像认出她?
那些弟子不能,长老也不能。
那还能有谁。
不是裘桐,就是裘召。
四人回到就近酒楼的一侧,灯影和月色下,薛妤看向寸步不离跟在身侧的溯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