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薛妤皱了皱眉,半晌,提唇道:“溯侑。”
溯侑睁开眼,看向她,像是确认什么似的顿了顿,方道:“臣在。”
“跟过来。”
门在身后合上,薛妤点了点简陋的木桌,示意他去看自己整理出来的前几次任务。
溯侑踱步过去,一页一页翻过那些手册,下一刻便发现,十年前他亲自写下的结案报告下,连着三个任务都是一片雪白,其中一个只提了寥寥一句话。
——沧州结案书。
俨然还没开始动笔。
那像是专为他而留的一个空白。
所以,她还记得。
记得十年前的案子。
记得那篇结案报告。
也记得,他的姓名。
屋内陷入安静中,只偶尔有几声轻微的纸张翻动声,屋外天光大亮时,溯侑抬了下眼,捏着墨笔的指节根根瘦削。
洄游是个好去处,四大守卫教他仁义,忠诚,守礼,可他骨子里仿佛天生就流淌着不安分的东西,一见到她,他几乎是无师自通的会了审时度势的示弱和不择手段的谋取。
一瞬间,溯侑觉得自己这十年好似没有任何长进。
再好的秘境,再好的师长也救不了他。
他真是。
真是见不得她身边有更亲密的男子。
第46章
天才亮,山上就下起绵绵细雨来。
小小的院子笼罩在烟雾和水汽中,朝外远眺,眼中是含蓄朦胧的一片,不远处掉得只剩零星几片叶子的树干肆意舒展着,远远望去,像一幅幅触角爬满天际的寂寥古画。
沈惊时看了眼薛妤的小书房,似笑非笑地问一边站着百无聊赖的朝年:“你家女郎做任务,你就搁这干站着?”
朝年挺了挺胸膛,说得理所应当:“往常肯定不这样,但这不是——”他指了指先前溯侑靠过的树干,道:“溯侑来了么。”
“他一来,女郎说的话,就完全不是我们能听懂的了。”朝年斜着看了眼沈惊时,道:“方才问你,你不也说没想法吗。”
沈惊时左脚换右脚站着,一副万事不上心的样子,可在听到“溯侑”二字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顿了下,像是确认什么似的,他重复着那两个字:“溯侑?”
朝年纠正他:“现在应该叫殿前司指挥使。”
“我觉得以他这种进步的速度,再陪女郎接几个任务,用不了两三年,就得被升为公子了。”
“是十年前审判台上的那个溯侑?”沈惊时无视他砸下来的一长串话语,挑着重点问。
朝年稀奇似地反问:“怎么?你认识?”
沈惊时筋骨匀称的长指一下下落在自己的眉眼处,须臾,笑道:“难怪呢。”
“难怪什么?”
沈惊时眉尖一挑,道:“十年前我们十几个进羲和牢狱的时候,我便听说了,我们这一批里,有个长得最好,行事最凶的,一问名字,叫溯侑。”
他忍不住啧的一声,指尖从眉眼处一路画下来,最后悬悬地搭在下巴上,璀然笑着说:“我当时还纳闷呢,我这张脸,也算从小被人夸到大,怎么临到死还被人抢了风头,当时还可惜没能遇上他,认真比一比。”
朝年万万想不到一个人惦念一个人十年之久,竟会是因为这种原因,他张了张嘴,半晌,冲沈惊时比了个“你厉害”的手势。
哪知沈惊时像是没看见他脸上难以言喻的神情,他看向朝年,正儿八经道:“现在真人我看过了,长得确实,当得上“颜色盛极”这四个字,然世间有千万种美,你今日评一评,谁更俊朗潇洒些?”
“沈惊时。”朝年用了种一言难尽的语气,幽幽道:“你何必呢。”
平心而论,溯侑和沈惊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长相,一个是渲染到极致的浓墨重彩的一笔,那种容貌甚至有种惊心动魄的侵略感和攻击性,一个则是山间肆意的风,枝头抽出的春芽,懒散潇洒,疏朗明媚。
可若真论起长相,五官,风韵,沈惊时确实不如。
他又补充了句:“你这不是,自找打击么。”
小院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这两个越聊越不知收敛,也没捏什么小术法防人去听,于是那些话语,便一字一句的落到薛妤和溯侑的耳朵里。
薛妤放下手中的卷轴,她身子往后稍倾,脊背微微松了力,像是中途休息,又像是突然来了兴趣一样听外面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
见此,溯侑睫羽倾覆下来,手中握着的笔顿了再顿,彻底写不下去了。
“溯侑。”薛妤倏地开口,她用食指指尖哒哒点了点另一侧手背,她问:“那几个案子的详情,你看完了没?”
提及正事,男子搁下手里的墨笔,而后颔首,音线透出一种山风般的清冽:“都看过了。”
“行。”薛妤颔首,站起身来,道:“跟我出门一趟。”
书房门打开,门外那两个顿时没了声音,朝年一看两人脸上的面纱,问:“女郎,你们是要进城?”
薛妤没给他往下争取同行的机会,她看了眼头顶灰蒙蒙的天色,道:“若是不出意外,佛女会在今夜之前赶回来,你们两个留在院子里,别让她等空。”
沈惊时挑了下眉,和朝年一前一后应下。
乌云沉沉,雨势渐大,薛妤和溯侑在雨下大之前踏上了坐落在螺洲城正中心的沉羽阁。
沉羽阁建有六层楼台,层层飞檐渐次,落在雾蒙蒙的烟雨中,宛若一座高耸入云的琉璃仙殿。
沉羽阁总部建在皇城,后在个个州城开有分阁,财大气粗的程度,令绝大多数的同行咋舌不已。
阁里包罗万象,既有可谈论绝密事的厢间,也有琳琅满目的珍宝拍卖所,上至朝廷圣地,世族家长,下至商贾千金,官家夫人皆能在内挑选到心仪之物。
“沉羽阁不设门槛,不拘身份,只要看上了东西,出得起价,便能成两相欢喜的局面。”薛妤眨了下眼睫上的水雾,凝望着仿佛在天宇上沉浮的楼阁,又瞥过来来往往,目不斜视进楼出楼的人,道:“沉羽阁的掌家人,是个有胸怀,有远见的人物。”
“女郎来此地,是为了买飞天图的消息?”溯侑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又无动于衷地收回来,声线稳而沉。
薛妤率先踏上通向楼阁的阶梯。
她今日穿了条斑斓绿的长裙,上阶梯时用手提着裙摆,衬得手指骨节柔细而匀称,裙边随着溅起的水珠开合,像一朵朵在晨曦中绽放的尚带着露珠的牵牛花。
溯侑跟在那朵曳动的花后面,一步一顿。
“飞天图的消息是顺带的。”薛妤很快道:“飞云端,听说过吗?”
洄游是为了培养邺都的能臣,既是能臣,便要知时事,通古今,因此有一段时间,溯侑被圈禁在一个只有盏油灯的狭小空间中死记常识。
他记性好,几乎是过目不忘,因此“飞云端”三个字一出口,便很快的想起了相关消息。
所谓“飞云端”,顾名思义,是这个世界给有所作为的年轻人一个飞跃的机会,说是一场天大的机缘馈赠也不为过,这世间秘境千万,可没有哪一个,吸引力比“飞云端”大。
当初,羲和圣地能成为圣地之首,是因为圣地内有着两样真正的圣物。
一为天机书,二为扶桑树。
一个洞悉世间事,一个则是世间生灵命脉汇聚所在。
而这“飞云端”,便是扶桑树每隔五百年放出的一场浩大秘境,这入秘境的门槛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正是按照接过的天机书任务数量、难度来的。
像妖都的那些大妖,他们一个任务也没做过,平时潇洒厉害得不行,可这个机会,他们不可能放过,肯定是要来参加的,怎么参加呢。
交钱。
出生到现在,每次不曾理会的任务清算,次次叠加,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分都少不了。
要么交钱,要么硬气走人。
因而每回“飞云端”开启前,妖都那些大妖的脸色,总是格外精彩,好看。
薛妤见他心中有数,转动着手中的团扇扇柄,说起了跟邺都有关的另一件事:“飞云端的入口,开在邺都。”
按理说,这飞云端是该开在羲和的。
可正所谓一份付出一份收获,当年六圣地商议妖都不管的烂摊子时,一致往当时的邺主身上瞧,虽未开口明说,可那眼神中的意思,不外乎是在说,管鬼是管,管妖也是管,别处确实有别处的难处,这事,要不就邺都接了吧。
当任的邺主眼一冷,脸一肃,二话没说,拿出了几本记账的手册,人手一份发了下去,道:“你们自己看看,每月,每年,人间犯事的小妖有多少,看完再这样轻飘飘说话。”
众人一看,确实多,多到最开始打眼神的昆仑掌门都开始尴尬地抚着鼻脊眯眼,半晌,他坦诚道:“不是我们强人所难,是其他圣地确实不合适。羲和长有扶桑树,那些妖万一犯事,逃出个一两个,对人间,对我们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灾难,再说昆仑,昆仑是孕育之地,门下弟子众多,很多都还是才入道的闷头青,怎好在群妖中成长。”
北荒当任的是位女佛主,她气质温和沉静,思忖良久,也跟着摇头,道:“北荒修佛道,喜静,诸多杀戮之事会影响心境修为。这事,北荒确实也不适合。”
在座诸位便又看向没有出声的赤水和太华。
赤水的主君数万年如一任,一听“犯了罪的妖”这几个字,便横起了眉,冷哼道:“这有什么好商议的,既然敢犯罪,那便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依我看,不如全处理——”
“好了。”女佛主打断他,看向太华主君,道:“太华呢?可能腾出空来管一管这事?”
太华主君闻言,掀了掀眼皮,没什么好气地道:“腾不出手。太华管人间各“气”,怨气死气杀气,忙得乌烟瘴气,没人帮就算了,怎么想的你们,还指望给太华再找点事做?有这份关心,怎么不多给太华送点灵脉灵宝来。”
他这话一落,在座纷纷挪开视线。
最后没办法,事情还是落到了邺都头上,当时羲和主君先是郑重其事朝邺主做了个礼,道:“我等既生在圣地,又担了大任,便总有无可奈何的时候。邺都为世间做的贡献,我等铭记在心,必不会忘。”
邺主还要说话,便听羲和主君道:“这也是扶桑树和天机书的意思。”
邺主没话说了,他朝羲和主君比了个“你们厉害”的手势,窝回座椅上绷着脸不出声了。
羲和主君便又道:“每年,我们五家各出一条灵脉。”
邺主的脸松动了些。
羲和主君笑了笑,又道:“扶桑树说,日后飞云端都开在邺都。”
飞云端开在邺都,便代表着每一回,飞云端里最神秘的秘境之渊会多给邺都两个名额。
那地方,可不是谁都能去的。
这相当于,每过五百年,邺都便能多出两位栋梁之材,若是时间过个千年,万年……
邺主算了算账,随后站起来,正儿八经地朝羲和主君回了一礼,话说得那叫个冠冕堂皇:“能为苍生出力,邺都义不容辞。”
薛妤话说到一半,并没有再接下去,而是当先一步踏进沉羽阁中。
她和溯侑风姿无双,气度高华,迎客的门童便顺势将他们往里引,才要说话,便见薛妤执着令牌在他们眼前晃了晃,开口道:“天字厢间,带路。”
当前的那个神色一凛,迅速朝前引他们走了一条人最少的路,言语间毕恭毕敬:“这是直通五楼的路,我引姑娘、公子过去。”
天字厢房比别处大许多,或者说,整座沉羽阁内藏乾坤,无处不精妙,无处不宽敞,就连脚下踩着的绒毯,都引着金线,真正的视金钱如粪土。
因为常做谈事之用,厢间分为里层和外层,这两层中间只隔了层施加了特殊术法的水镜,里层的人可以坐着将外层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这样的设置,专给那些不便出面谈事又不放心要来看看的大人物准备。
薛妤到的时候,这厢间里还没人,她兀自进去坐在里层的凳椅上,抬眼看向言行举止皆无可挑剔的溯侑,接着说起方才的话:“飞云端开在邺都,入口一开便是十年,在这期间,各方势力如云流般涌入,为了接应家中孩子,门中弟子,许多人并不会离开,而是在邺都附近平地起高楼,守着入口。”
毕竟,这样的盛况,若是能在飞云端里得到什么造化,便是能荫及家族门派的大事,连圣地都做不到平常心对待,更何况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