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一句今时不同往日,好似什么都没说,可却又好似已将话说尽,说穿了。
松珩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来,只剩唇上一点颜色在兀自苦撑着不肯落幕。
“你我是知己,是至交,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明白。”路承沢像是也知道自己要说的话十分残忍,于是提前打了铺垫:“这几年你闭关苦修,有些事,我没告诉你。”
松珩看向他,良久,才动了下唇,苦涩道:“你不必瞒我,我了解她的性格。”
“是暗杀还是围堵。”他看了下自己的手掌,道:“想必她不肯轻易放过我。”
“说实话,我原本也这样认为。”路承沢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道:“可是没有,子珩,一次也没有。”
松珩呼吸都顿了顿。
“十年前,她从审判台带走一只妖鬼。”路承沢斟酌着言辞,想尽量说得委婉,可思前想后,发觉这种事还是得说得实事求是,半点也刻意不得,便坦白道:“薛妤将他带在身边破案,从昭王手下夺人,不惜与人皇对峙,之后更是将他带回邺都,送入洄游。”
“如今,那只妖鬼任邺都殿前司指挥使一职,官拜一品。”
他话音落下,松珩唇上那点岌岌可危的血色也如潮水般退去,绷成灰而直的一条线。
当年薛妤在最后一刻出声,救下那只恶贯满盈的妖鬼,说实话,不止路承沢,就连松珩自己,也认为她在赌气。
任谁也没那么大的心,才经历一场背叛便又想着再来一次。
特别是身居高位的人,在一个地方跌倒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
“子珩,你我心知肚明,薛妤不可能将殿前司指挥使这个职位当儿戏般指出去。”路承沢说罢,将一幅折叠起来的画像推到松珩面前,道:“你看看。”
松珩默不作声地将画像展开。
画中的男子眉眼璀然,一双桃花眼中风情潋滟,一席水蓝的长衫,人的比例被拉得修长而匀称,身段合宜,不论是那张脸,还是含笑时的气度,全是远看近看都挑不出瑕疵的精致。
是这世间九成九的女子都无法抵挡的模样。
松珩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纵使薛妤不是喜好男色的人,可十年出洄游的天赋——毫无疑问,她会惜才,会欣赏。
会比曾经欣赏他还要欣赏画像上这名男子。
即使她无动于衷,对情、爱这方面后知后觉的迟钝,可对方呢,会不会借着那张脸生出不该有的想法,而后缠着她,引诱她,无所不用其极地勾她,让她心软。
松珩不能,也不敢再往后深想。
“松珩。”路承沢肃了神色,正儿八经地道:“她既然放过了你,这次又是出来查任务,中间还有佛女调和,应当不会再骤然发难,可平时的小摩擦怕是不可避免,你别往心里去。”
“现下,不说你,即便是我,也不能和她对上。”
松珩重重阖上了眼,脊背失力般靠在车壁上,足足过了几息,才伸手颇为粗暴地摁了摁喉咙,哑声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若真如我们所验证的那样,这个世界事事都在提前,那距离兽潮,浮屠惨案,连数百年的时间都不会留给我们,届时,江山沧夷,百姓受苦,相对而言,儿女情长,各人得失实在太过渺小。”
在这一点上,路承沢实在佩服眼前之人。
松珩顿了顿,缄默片刻,又问:“他叫什么?”
“什么?”
松珩睁开眼,手指点在那幅画像上,重复道:“姓名,叫什么?”
“溯侑。”路承沢颇感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夜里,便能见到了。”
说完了话,路承沢跳回自己的车里,他一走,松珩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他甚至不知道,薛妤这一回的手下留情,到底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对他留有一丝旧情,舍不下千年相伴的情份,还是仅仅只因为当年那件事,她正儿八经对他说的那句“多谢”,那句“今日之事,是我欠你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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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薛妤等人推开院门,朝年提着盏漂亮的琉璃花灯在前面带路,一行五人沿着条崎岖难行的小道艰难到了后山深处。
朝年手里的灯被今夜大作的狂风吹得灭了又灭,他不厌其烦地重新点燃,直到某一刻,薛妤突然出声:“灭灯。”
朝年愣了愣,反应过来时,便见身侧横伸出只手,随意斩出一道风,干脆利落地将摇曳的火苗斩灭,顺带削掉了半截灯芯。
“子时了。”善殊立于山顶,举目四望,轻声道:“看看周围动静。”
他们特意选的位置,能轻而易举扫到四周情形,于是不出一刻钟,便见到了至少三群红着眼躁动不安的妖兽群,多的十几只,少的三五只。
它们霍霍磨着牙和爪,像是收到了抵抗不了的召唤般按捺不住,却又在冥冥中还残留了点理智,实在忍不住便跟其他妖兽撕咬着打起来,好歹没下山冲着凡人去。
溯侑拿剑抵着了抵朝年的后背,后者险些一蹦三尺高,回头欲哭无泪地看着他,道:“指挥使。”
“去跟女郎说,这些妖兽发狂时都向着螺州西南方向,可能是那边藏着猫腻。”跟那双目不斜视的眼不同,溯侑声线落得低而缓,还特意捏了个阻断声音的小术法。
朝年纳闷地看了他两眼,不解地挠了下头,道:“女郎就在山顶,你怎么不自己说。”
“不去下次就不用出来了。”溯侑眼尾弯出细细的一撇,话语却格外无情:“留在邺都跟朝华学学真本事。”
说话间,溯侑已经直起身朝另一边走了过去。
“行行行,我去,去还不行吗。”
“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怎么还突然让人隔空传起话来了。”
朝年也知道他可能是有什么自己的考量,嘀咕了两句,跑到薛妤身边说了方才溯侑得出的结论,引来身边善殊讶然一笑:“朝年有长进了,竟也观察得这样仔细。”
薛妤颔首,用帕子擦了擦沾了新鲜泥土的手,道:“让他们回来吧,不用再看了,直接顺着西南那一带查。执法堂现在靠不住,明日我去沉羽阁点些人手过来,分头行事。”
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下山时,几人不远不近地缀着,遥遥看到山脚下的小院门口停了几辆车架,灯光泛开,像是有人执笔在深夜画了明亮而深重的一点。
薛妤脚下步子一顿,脸上飞快凝起层冰霜。
善殊看向她,也跟着皱眉,轻声道:“赤水那边的人到了。”
“确实也该到了。”
“走吧。”薛妤并未停留很久,顺着来时的路回了那座小院。
往日溯侑寸步不离跟在她身侧,如今落得比朝年和沈惊时还后些,灯色远远氤氲开,照得溯侑眉间一片阴郁。
深夜,山林簌簌,院中灯火摇曳。
薛妤一眼便见到了松珩。
他与路承沢并肩站着,身子颀长,玉树临风,披着件雪白的披风,眉眼间是几乎要化成水的温和,他深深看着薛妤,声音里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喟叹般的情绪:“阿妤。”
——“!”
一柄皎如月华的长剑蓦然出鞘,横空而落,寒芒点点,在半空跃出一道弯刀般的遒劲弧度,而后精准地倒插、入离松珩脚尖半寸的位置,嗡嗡动着剑身,带着一种昭然若揭的警告意味。
这一剑余韵绵长,锐意不可挡,松珩眼神几经变换,连着倒退了几步。
他看向一声不吭便出手的人。
男子站在月色下,风姿无双,周身气质比画像中描摹的还要出众许多,此刻眼尾那上扬的一撇,勾着似笑非笑的凛冽冰霜。
他朝前数步,行至薛妤身侧,随后看向路承沢,声线徐徐:“赤水圣子,你身边的人,未免太放肆。”
第48章
原本因为“阿妤”二字而显得莫名缱绻的气氛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剑刺得粉碎,空气中仿佛都漫上一层寒霜。
松珩视线终于从薛妤的脸上挪开,转而落到她身侧男子身上。
溯侑。
他将这名字念了两遍。
说实话,成为天帝之后,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他不知有多久没感受过被人如此顶撞的滋味,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又被人当成别人的从侍看待。
一只妖鬼,跟他说话,甚至只看路承沢,出手伤人后,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他知道,薛妤身边的人一向很有规矩,因而这份特立独行十分少见。
看得出来,薛妤很宠他。
这样的情况,若是发生在另一位圣地传人身上,不论是谁,路承沢都会沉下脸,冷然出声呵斥。
同为圣地,谁怕谁?
可偏偏,对面站着的是薛妤。
这十年,他算是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因为松珩,因为薛妤,因为这突然逆转的时间,他不知白受了多少顿训,多赔了多少灵石,既要管眼前的事,又要忧心后面将席卷而来的大风大浪,说是忙得分身乏术也不为过。
结果呢,面对当事人之一,仍没有半分底气。
路承沢依旧沉了脸,可呵斥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半晌,他抵着眉心,看向薛妤,道:“你这新封的指挥使,脾气也太大了。”
朝年左看看,又看看,这会飞快反应过来了,他朝前一步,用挑剔的目光将松珩看了一遍,而后挤出一点笑,道:“圣子殿下此言差矣,我家女郎乃邺都传人,声名极为重要,名讳万万不是随意一位从侍能唤的,还请圣子多约束管教,别让我们难做。”
四下皆静,院外踩着光秃秃枝干的鸟雀察觉到了某种不对,扑棱棱拍着翅膀挪了窝,动静在空寂中惊出丛丛回响。
薛妤先是看向松珩,跟审判台上瘦骨伶仃,镣铐满身的狼狈落魄不同,现在的人又着华衣,戴玉冠,眉微皱着,眼里是一滩深深浅浅的月光,仿佛只要注视他的人想,便能随时看透他所有心思。
他好像仍有那股“只待苍生有疾,随时可粉身碎骨”的风发意气,仔细看看,与千年前初遇时没什么变化。
薛妤却半点也欣赏不起来。
初来时,一切回到原点,她不杀他,是因为审判台有审判台的规矩,再者,有路承沢保他。她得顾及眼前,圣地与圣地之间的关系,不能将手伸到赤水去。
可后来,她没杀他,确实另有考虑。
纵使千帆过尽,一切明了,薛妤回想起千年间,他为人族做的事,为人族受的累,即使打心眼里厌恶,也不得不承认,他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居心叵测,可对世人而言,他是好人。
他在兽潮和浮屠案中,救下了不计其数的人。
还有一点,便是在察觉天机书的各种引导之后,薛妤不得不开始往更深处思考。按照天机书一惯的秉性,送三个人回来,就有三个人的道理。
若说这些不过是附带的考虑因素,那真正使薛妤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只有一个。
在六百年后兽潮大爆发期间,邺都牢狱爆满,其中就混进了居心不良的大妖,在皇城爆发大兽潮时,趁着圣地疾驰增援,族中所留大将甚少的关头,用一颗来历不明的珠子引发了牢狱中所有妖鬼理智全无的反攻。
他们真正的目标并不在此,而在百众山内关着的诸多大妖上。
只要它们能出去,人间战局将生出一波小反转,胜算又多几分。
那一日,殿前司与成千上万的妖族拼得天昏地暗,请求增援的灵符燃了不知多少道,彼时,邺主和其他五圣地的主君坐在雪山之巅,正和妖都五世家的人协商,让他们出面遏制人间妖族。
圣地和妖都素来彼此看不对眼,即使勉强坐在一起,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没多久就开始拍起桌子来表示不满,紧接着便发展到“狗屁”“你别给老子下套”这样全靠吼的对话上来。
总之,那样“庄严”的谈判场合,邺主是一张灵符也没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