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他们想见见溯侑。
他们唤他为孩子。
不是妖怪,不是天生孽种。
多么温暖的字眼啊。
纵使溯侑表现得百般不以为意,将那张纸丢在窗前一丢就是大半个月,可至六月,他看着一日比一日毒辣的太阳,到底还是不由得还是想起了百年前。
那两人将自己带回了家,一张可以安睡的床,两口足以续命的米糊。
他回了那座小镇。
可还没到地方,他便在丛山峻岭间遇到了埋伏,那不入流的小门派几乎出动了全部的掌门,长老中途围剿他,所为的,是他身为大妖,体内孕育的妖珠。
什么都是假的。
那句“阿兄”是假的,“孩子”是假的,情真意切的忏悔,句句滴泪的想念,全部都是骗人的。
只要立下了这个功,玄苏便能将梦寐以求的掌门首徒收入囊中。
为了要他的命,他们联合起来,编造了个以“亲情”为名的巨网。
溯侑杀红了眼。
谁要他死,他便要谁死。
他偏要,偏要活着。
可最后,他拎着染血的剑,一步一步走到瑟瑟发抖的一家三口跟前时,剑尖也只是斩断了玄苏的经络,他看向垂垂老矣,似乎眼睛都睁不开的夫妻两面前,声音危险得令人毛骨悚然:“既然这么厌恶我,当初,救我做什么?”
玄苏目光怨毒,歇斯底里地大喊:“你等着,你等着,你胆大包天,屠戮人族,师兄已经接到消息,上报执法堂和圣地了。”
溯侑确实没逃过圣地的围剿,他在一年中天最热的时候戴上枷锁,被押入羲和圣地的私牢里,又在天最冷的时候上了审判台。
他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结果有人于高高在上的王座上,点了他一下。
画面在此时戛然而止,薛妤从大段大段回忆碎片中回神,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寻溯侑的身影。
他在不远处站着,身段高而孤拔,唇低低地压着,睫毛垂落着覆盖眼底那些浓烈的,翻涌的情绪,在眼睑下扫出一团深重的沉郁之色来。
薛妤的体内有邺主亲自设下的禁制,璇玑无法窥探她的记忆,于是在那短短半个时辰里,溯侑跟着薛妤一起,回顾了自己过去两百年的经历。
在他最想在她面前展现自己优秀而耀眼的一面时,他昔日所有的不堪,狼狈,那些疯狂与失控,像揭开一层纱布后藏无可藏的腐烂脓肿,如此直白而明晰地摆在她眼前。
溯侑抵着剑尖站着,每呼吸一口,都是惊人的凉意。
薛妤几步到了他跟前,他连呼吸都微微屏住,睫毛像是凝在半空中一样,既不上,又不下,维持着一种僵硬而不自然的平衡姿态。
薛妤唤了他一声,音色如玉石般清透:“那个玄苏,还活着没有?”
溯侑没想到她开口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个,他顿了顿,喉结滑动着落出一个嗯字音节来,低而闷的一声,止不住的便让人想到那个摁着被腐蚀的手腕,默不吭声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的半大少年。
“过两天。”薛妤道:“等螺州的事处理完,我陪你回去一趟。”
溯侑终于抬眼看向她,瞳仁里是深而重的一笔墨色,散得极开。
昭昭艳阳中,她一双眼与初见时并无不同,话却软了,轻了许多。
“十九。”薛妤唤着过去那个唯一能让他露出几分笑意的名字,不习惯地顿了顿之后,道:“过去便过去了。”
“别去想从前的事。”
“现在,你在我身边,背后站着整个邺都。”
“没有人敢再这样对你。”
溯侑追着她眼尾那条明明灭灭的光,那一笔好似天生薄情的小勾,想,怎么就那么晚,晚到他已经走完了所有弯路,干过所有错事后才遇见她呢。
若能早知道,他宁愿再等两百年风霜,也干干净净,如白雪一样怀着满袖风月等她到来。
可即便如此。
溯侑也依旧在下一刻,听到了自己心中某根弦彻底崩裂的声音。
他所有的迟疑,惊怒,那些刻意又别扭的心思,通通碎为齑粉。
他心甘情愿沉入海底,步入悬崖里。
溯侑眉梢眼尾慢慢蕴入一点笑,他看向薛妤,这段时间君臣有别,别扭的生疏在这一笑中泯然散去,他好似又成了十年前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的少年,一抬眼,一挑眉,全是生动又撩人的风韵。
“好。”
他道:“我听殿下的。”
第53章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后入画,夜幕顿时流光大溢,整片天空静止,街道上行人呆滞,脚像是落地生根了似的钉在路面上。佛女主持的大阵掐着精妙的时间点腾空而起,交织成无数道金光,像一张包罗万象的巨网,罩住了那道危险而巨大的豁口。
路承沢和松珩迎风而立,一个半蹲,一个眯着眼去捕捉天穹上那样盛大而诡异的一幕。
某一刻,知府后院亮起一点不起眼的微光,紧接着,那张放大了无数倍,像帷幕一样牢牢锁在头顶的飞天图骤然爆发出成倍的光芒。
路承沢视线在两头来回转了转,佛女的调令在掌心中翻了个面,他脚尖碾着地上的一颗碎石,沉声道:“到时候了,强搜知府。”
松珩顿了顿,面色凝重地开口:“现在搜,只怕时机不妥。”
他有些顾忌地低了低声音:“妖族蠢蠢欲动,人族和圣地之间的关系不该受到冲击,这样堂而皇之搜府,百姓见了,明天就能流言四起。这事若跟朝廷没关系,人皇那边,怎么交代。”
路承沢瞳仁里迎着那张图上越发盛荡的光,说话时,令牌已经甩了出去,同时紧跟着厉声吩咐:“沉羽阁的人跟着朝年去执法堂,无须扣人,堂内人员,逐一登记。”
做完这些,他才回过头来,衣袖拂风,收敛了平时那种万事随意的笑色:“没有时机妥与不妥。圣地有祖训,平时当低调谦逊考虑时局,可大事上无需瞻前顾后考虑其他。”
“圣地存在的意义是保卫生灵,守护山河,平时我们面对朝廷,固然可以退一步,退两步,可若有一天,令黎民不安,人心惶惶的恰是朝廷,那这一步,我们再退,能退到哪里去。”
说起来,松珩和路承沢认识上千年,这样大义凛然的话,还是头一次听他说。
他动了动唇,被眼下的局面弄得头皮发麻。
路承沢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道:“妖都,朝廷,圣地,这样的划分是千万年前扶桑树亲自定下来的,该如何就如何,我们只有如实上报,决定不了具体走向。”
“走,跟我去一趟执法堂。那些不纯粹的东西要么戴上乌纱帽滚到金銮殿上去,要么就都弄清立场,好好给我做事。”
松珩看了眼天上凝滞的画幕,罕见的迟疑了半晌,路承沢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顿时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了然之意,问:“担心薛妤呢?”
“快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去。”
路承沢啧的一声,道:“你担心她还不如担心担心我和佛女。她有朝华和愁离两个左膀右臂,平时的场合又多是小打小闹,你是没见她亲自出手正儿八经跟人较量过。”
“上次三地盛会你不知道,圣地总共七个传人,除她自己外,剩下的六个有一个算一个,都尝过她手下冰凝阵的滋味。”路承沢摆摆手,一副不愿再回首的模样,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一下:“走了走了,处理完那边回来,他们这边估计也差不多结束。”
结果他们脚步才动,天上那幅精美绝伦的画卷便一点点敛去了光彩,黯淡着收了神通,不过眨眼的功夫,薛妤和溯侑便到了眼前。
松珩下意识朝前走去,路承沢很是被这样的速度惊得欲言又止地顿了顿,接着朝身后的从侍摆手,道:“去去去,你也跟着去,执法堂不着急,去问问知府那边,搜出什么名堂来了。”
见状,善殊也敛着裙摆出了阵心,她看向薛妤,问:“飞天图那边,解决了?”
薛妤微不可见颔首,摸了摸鬓边发丝上挂着的蓝蝶,简单捡了几句重要的说了,之后转身瞥向沉入夜色中的西南角,皱眉问:“知府那边呢,裘桐在不在?裘召呢?”
“还在搜呢,这才过去半个时辰,估计得再等上一会方能出结果。”
薛妤点了点头。
她小小的一张脸清媚脱俗,处处精巧动人,经得起任何吹毛求疵的考验,只是眼常常往上抬着,唇抿出一条恰到好处的直线,几乎是刻意地现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就比如此时,她心情看着不怎么好,在场的气氛便慢慢的冷了下来。
薛妤心情确实不怎么好。
不论是松珩,还是溯侑,将人从审判台带下来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诉自己,前事不论,既往不咎。前面他们再如何十恶不赦,丧尽天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她只看以后。
现在想起来,薛妤总还清楚的记得头一次相见,溯侑被迫仰着头看她时,不论是嘴角嘲讽的冷笑,还是眼里惊人的戾气和寒意,都明昭昭的亮着尖刺。
当时,她只当他生性桀骜,天生对这世间抱有恶意,又或者被鲜血和肆虐的快感一步步引向了罪恶和放纵的深渊,才有了那样的性格。
直到看完飞天图的那段记忆,她才想起来,当时他那样的神情,跟他离家前摁着伤口不断恶化的手腕骨,站在半人高的雪地里时是一样的。
哪有什么坏事做尽的天生恶种,那不过是亘古的虚无中剩下的最后一点倔强与不肯和解。
明明,他小时候那样乖,那样听话,能为了一点旁人的善意和关心,委屈求全到那种程度。
一直以来,薛妤都知道,羲和作为圣地之首,里面的人傲气比其他圣地更重几分。可没想到,他们面对妖与鬼,已经到了只听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便定死罪的程度。
但凡设身处地想一想,薛妤甚至觉得,妖族和人族这一仗,几乎是无可避免,早晚要发生的事。
松珩认认真真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确认没有受伤后松了一口气,缓声问:“没出什么事吧?”
“诶,你这个人。”朝年一看他又将眼神落到薛妤身上,条件反射地站出来,道:“你就不能换个人关心?”
松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索性无视他,只看着薛妤,道:“你知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
他长相温和清隽,凝望着一个人时,透着一种天生的情真意切,含情脉脉。
从前,薛妤看着他,觉得他是脾气好,性格好,前几天看,又觉得蒙着一层纱,背后实则虚伪而自负,直到今时今日,现在,他眼中是螺州城阑珊的夜色,她却无端想起了溯侑那个眼神。
隐忍又委屈,最后不得不将所有脆弱的,容易被人看透的情绪一一融进天明的亮光中,自此露出一股嚣张的,不好欺负的张牙舞爪的劲。
“十九。”
薛妤没有再看松珩,她唤了溯侑一声,侧身朝后看了眼,只见男子的影子修长,漆黑的瞳仁里缀着一点猝不及防的惊讶,紧接着浮起一层光点般亮闪闪的细碎笑意。
不过是一句两个字,一个称谓。
这人,承受过那样的恶意,仍这样好哄。
溯侑摁了摁喉咙,微微一顿后应:“女郎。”
“我不放心,去知府看看吧。”说罢,薛妤当先转身,长长的袖边如流水一样划过松珩的手背,又毫不拖泥带水地抽了回去。
“好。”溯侑垂着眼,连带着被松珩那一两句激起的阴霾戾气也稀疏平常地暂时压下去。
他脖颈如暖玉,白而修长,微微朝下看时,是一段亮而笔直的弧度,被灯影打出团暧昧又斑驳的深影,很难想象,在外一言既定,手段果决的新晋指挥使,褪去成熟稳重的外衣,竟能于人前现出七八分全然的乖顺和听话来。
两人一高一低相携而去,松珩被这一幕刺激得动了动喉结。
他记得,薛妤一向最注重在外的仪态和形象,从来清清冷冷,即使在一起的那百年间,她唤他,开心了是松珩,不开心了就是一句冷而直白的天帝。
一只灭人满宗的妖鬼。
她叫他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