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这样的道理,其实薛妤都懂,她缄默着,许久之后,才问了第二句话:“若为大妖,成长期后不久,便会觉醒祖传记忆,是真是假?”
“按理说是这样。”
一连两个问题,九凤渐渐明白她这是比照着谁问的,她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铃铛,拨弄出叮当当的响声,回答得还算尽心:“这个得看种族。像穷奇,他们觉醒得就早,都不用等到成年期便能觉醒,但九凤一族在这方面就十分迟钝,我到现在都没觉醒这么个东西。”
看到薛妤微微诧异的神情,九凤不由笑了下:“这有什么奇怪的,祖传记忆又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一段含含糊糊的片段,顶多告诉你自己是怎么种族,讲一些种族天赋及如何施展的问题,这些东西大人教就行,根本不用指望祖传记忆。”
溯侑无父无母,一路跌跌撞撞,没人教他。
他笃定自己是妖鬼,生长期都敢那样胡来,剑走偏锋,若是没有觉醒祖传记忆,即便是有所察觉,有所怀疑,也无处验证。
“怎么?和着你这段时间憋闷成那样,是为了溯侑?”九凤笑着摇了摇扇子,似乎十分不解:“他本就非你族类,你若起了疑心,彻查便是。若是查出来有问题,按情况治罪,若是没问题,你自己却还是无法安心,干脆罢黜驱逐。”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你我都该懂才是。”
薛妤沉默地站了半晌。
九凤说得有道理,这也是最正确的做法,可即便松珩的背叛尚历历在目,她清楚地知道邺都再承受不起一次飞来横祸,却总想起那日他不受控制半跪在地上,将足以致命的破绽送到她手中时,那副乖巧而懵懂的模样。
她其实信他。
信他不像松珩,更不会成为松珩。
“其实照我说,溯侑的身份,确实是有疑点。”九凤想起后者进步的速度,道:“十年前在宿州城,我就察觉到了不对,他那双翅膀确实好看。你应当不知道,对我们这些天上飞的来说,羽翼的华丽程度往往决定了种族的强大程度,但很奇怪,我从未见过拥有这种翅翼的种族。”
“说起带翅的。”九凤头疼地嘶了一口凉气,道:“隋家这个大难题真是愁死人,我原本还想着溯侑莫不是就是他家走失的孩子,但和隋瑾瑜一对比,发现还是不一样,花纹颜色都是两个极端。”
“天宽地阔,山高水远,我上哪给找个两百年前丢失的幼崽。”
山风吹过树梢,小山丘上的花草齐齐朝一个方向倒,像被人整齐地压出了一道惊人的弧度,清香随之扑面而来。
薛妤摁了下眉心,倏地道:“或许,是我太多疑。”
是她身在局中,难以自清,是她受松珩的影响太大。
璇玑吸收血气那天,溯侑的记忆她完完整整看过。他在邺都的所作所为,每一件她都看在眼里。
没什么好怀疑的。
她只是赌不起,也没法拿邺都当赌注去全然相信一个人。
“你要真没法释怀,又舍不得怎么对他,干脆就放他走,想去哪去哪,他自己也乐意,两全之法,怎么样?”九凤啧的一声,如是说道。
薛妤像是被戳中了某种隐秘的心事般低了低下颌,须臾,伸手摁了下眼尾。
这么多天,她自己跟自己较劲,其实就是看不懂自己。
——放他走。
从此山高路远,可能再也不会见面。
她好似也,不怎么情愿。
恰在此时,薛妤腰间的灵符一下接一下燃烧起来,她捏起来一看,紧接着伸出食指点上去。
灵符另一边传来善殊温柔似水的声音:“阿妤。”
“是我。”薛妤弯腰,以指为刃,切断了一株灵药的根茎,才要起身放入药篓,便听灵符那边传来滔天的喧哗声浪,她皱了下眉,还未问及来意,便听善殊先开了口:“那卷苍生阵图,是你想要?”
苍生阵图。
薛妤神色微凝,她道:“我有这卷残图的上阵,下阵还不曾有机会得到,怎么了?”
“难怪。”善殊似乎无奈地笑了一下,轻声道:“我们在凝水城,十几天前,城中被发现出现了个天品灵阵师的坐化之地,里面有几卷阵图和一些灵阵师生前领悟。”
“其中就有这个苍生阵图下阵。恰好你们小公子也到了这里,在看清阵图上标字之后,便孑然一人入了阵。”
薛妤握着灵药的掌心微微收拢,她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什么?”
“真是乱来。”善殊低低地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的规矩,灵阵师考验后人的阵,唯有灵阵师可进,剑修误入,会被认为是挑衅,从而引发镇压,绞杀的反噬。”
“我要跟你说的是,溯侑进去十余天,方才引发出灵力浪潮,好似快成功了。”
“不过,情况不好,他伤得有点重。”
薛妤几根交缠的手指无意识蜷缩了下,她闭着眼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后道:“善殊,你帮我看着他,我这就过去。”
“好。”
第69章
跟小南山死气沉沉,枯败一片的氛围相比,凝水城处处盈满生机,一场连绵细雨过后,城内城外全活泛起来,街头巷尾热闹地挤满了人。他们中的大多都是扶桑树制造秘境时凭空捏造出来的影像,从上古至今,兢兢业业地在秘境中迎来送往。
十几天前,随着天品灵阵师坐化之地的消息传开,和地底骤然喷涌出的蓬勃春意一起,这座城迎来了不少慕名而来,志在必得的“外来者”。
天香巷,当地出了名的寻欢作乐的风月之地。
二楼僻静的雅间内,两名腰肢纤细,盈盈款款的舞姬媚眼如丝凑上前,好端端的一杯酒,不知怎么,愣是被轻挑慢捻地倒出了风情万种的勾引之意。
软塌一侧,盘膝坐着三位男子,为首的两个衣冠楚楚,器宇轩昂,往那随意一坐,举手投足间都是成熟男子独有的魅力。
其中一个挑着眼,笑盈盈地接受了这份送上门的美意,他一只手肘抵着桌面,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环上了舞姬不堪一握的腰肢,极具暗示意味地摩挲两下,旋即放开,举着酒杯与身侧之人碰一下。
“难得见许家大少爷有空,主动约我。”说话的那个摇了摇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道:“稀奇,让我看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来放松放松?”
“陈录安。”许子华皱了下眉,没理会他的一惊一乍,不轻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盏,道:“我问你点事。”
陈录安给了他一个早有预料的神情,他轻佻地拍了拍舞姬的臀,道:“去,跟你姐姐合舞一曲。”
“不愧是扶桑树亲自捏造出来的秘境,外面那些荒草丛生,渺无人烟的,怎么跟这样的比。”陈录安享受似地叹了一口气,见舞姬婷婷袅袅站到了戏台上,才侧过身看向许子华,道:“城郊那块坐化之地现在可是人满为患,什么事这么重要,能让你这个时候亲自来一趟。”
“三张灵阵图,我们已得了一张。”许子华眸光深邃,简单解释了几句:“虎视眈眈的人太多,这种时候,得利者暂避风头为好。”
“陈家秘法独特,能知常人不知之事。”他身子朝前倾了倾,开门见山道:“我来,是想知道,邺都那位公子的事。”
“别说得那么神乎,不过是借助花鸟鱼虫知道点世间琐事。”陈录安摇了摇头,道:“你若问别的事,别的门庭,我还能帮你想点办法,圣地是真不行,你当邺都的日月之轮是放着当摆设的?”
“不必了解得多细。”许子华皱眉道:“许家乃灵阵师世家,这次天品灵阵师遗留之阵图,说实话,最令人动心的是苍生阵图,十天前,我亲自入阵,但没通过审核之阵,因此只得退而求其次,拿走另一卷。”
“现在邺都那位公子要成功了,是吧?”陈录安递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问:“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陈录安这样问不是没有道理。毕竟秘境之中,步步都是险境,很多时候,好的东西,能拿到手中,却带不回去。
灵物中途易主,再正常不过的事。
许子华坦然道:“实不相瞒,有两个想法。”他敲了敲桌边,“这位邺都公子升得太快,我分不清他到底是凭实力,还是凭皮相惑主上的位。”
“他是剑修,却能通过审核之阵,不管是歪打正着,还是早有准备,但至少在灵阵这块,不是真的一窍不通。他极有可能得过邺都那位公主的指点,是后者信赖的左膀右臂,如果是这样,许家未必不能助他一臂之力,送一程机缘。”
“如果是别的,他孑然一身,从灵阵中出来已是重伤,要悄无声息使点手段,不难。”
听到这,陈录安不由朝后看了眼,视线在那位坐得端正,气质清贵的小公子身上扫了两眼,笑着道:“我险些忘了,外面隐隐有消息在传,说邺都可能与许家结亲,邺主看上了我们许二公子。”
“你这就开始为允清铺路了?”
“有备无患。”提起邺主,许子华道:“圣地之主,哪有什么看上不看上,是邺都内城的人透露了一点消息,许家想争取这个机会。”
“允清被家族培养得极好,不论天赋,才情,气度,不输任何人,他有实力坐上那个位置。”
“等过段时日,许家会以学习的名义将允清送入邺都,邺主既然起了为女儿择夫婿的心,他不会拒绝的。”
陈录安不由笑了笑,自幼被当成皇夫培养长成的世家公子,最不缺的便是手段。
这位许允清,说不定比他哥哥还厉害呢。
“关于这位,我这边的消息也不多。”陈录安如实道:“他名溯侑,妖鬼出身,十一年前被邺都殿下从审判台上救下,之后一路跟在她身边,几乎形影不离,半年前被封为殿前司指挥使,仅过了一个月,便压过另外两位指挥使,坐上了公子之位。”
“年纪轻轻,他在圣地中,却已封无可封。”
他平铺直叙,陈述事实,可落在许家兄弟两人眼中,这字里行间,一字一句都是再明显不过的偏袒。
许子华眼神闪烁片刻,很快有了计较,他看向陈录安,道:“我知道了。录安,多谢。”
陈录安昂了昂下巴,含着笑看向许允清,道:“说起来,这位邺都公主不花,允清,哥哥今日就教你一句话。”
“这世间男女,凡居高位者,甭管表现出怎样的清冷自持,无欲无求,总有破戒的时候。你看,眼下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别人都近不了那位殿下的身,可那位公子能,那他身上定有特别之处,你照着这点接近她,投其所好,目的便成了一半。”
许允清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道:“录安兄说得有道理,允清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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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水城城外,大山与大山的间隙之中,谷底幽静,草木葳蕤,山泉顺着石缝流出一条接一条交错纵横的岔路,潺潺流动,原本该是一片静谧安详的画面,这十几日,却被赶来围观,争夺灵阵图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随着昨日那阵急促爆发的灵光,最受人关注的那座苍生阵图的审核之阵便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漫山遍野传开的窃窃私语都与此有关。
“——问过了,是邺都的人,身份还很不低,能得到这图,不奇怪。”
这山里大多数人都不走灵阵师的道路,其中不乏看热闹,或是抱着捡个漏的想法挤来此地的,真本事未必有多高强,嘴上功夫却不逊:“即便是圣地,也太托大了,天品灵阵师又不是地里的大白菜,说能得手就能得手,你看那边的灵阵师世家,哪个是一个人前来的?”
“看着吧。”有人指了指最中间那座雾气弥漫,霞光千层的遴选之阵,幸灾乐祸地嘿了一声,看好戏似地道:“在机缘和天宝面前,可没什么圣地不圣地的。”
与此同时,被他们议论了一轮接一轮的人正站在大阵中心,不,他此刻的姿势,甚至不能被称为站,一向挺肃如竹的脊背微微朝前倾,执着剑尖的手背经络横叠,清晰得一目了然,好似在凭一己之力,撑着全身的重量。
他被大阵中无形的一层屏障压着,又执拗而固执得不肯再低一寸。
自从成长起来,溯侑极少,极少被逼到这样的程度。
天品灵阵师,翻手便是云雨,出手便是不可预测之威,确实不是现在的他能抵挡的,按理说,他撑不了这么久。在提着剑进大阵时,就该和许子华一样被卷出去。
“你这是何必。”一边,跟他打了十几天交道的天品灵阵师残魂抚着长长的胡须,近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道:“这世间之事,不可强求,强求即为不美,你是剑道不可多得的苗子,秘境之渊中,大把大把的老家伙抢着要你,在我这付出的时间与精力,全是浪费。”
溯侑漆黑的瞳仁只在听到那句“强求即为不美”时微微波动了下,但也只是一下,很快又如死水般沉定下去,他抬着眉,朝前看,吐出无动于衷的四个字:“还剩五步。”
五步之外,筑起一座高台,台上是闪闪的灵光,那便是苍生阵图下阵。
残魂被这油盐不进的性格气得仰道,他揪了揪自己的头发,近乎咬牙切齿,又开始重复几日前说的话:“我这图不值钱,但却凝聚了毕生心血,若传给你——”
他死不瞑目。
溯侑置若罔闻,半晌,他抬起脚步,缓而坚定地朝前迈了一步。他身上分明空无一物,提脚时却仿佛有漫天叮当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无形之中,他身上系上了无数根锁链,一动,便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步之后,他身上深重的血色像是增添了层新颜料一样,缓缓慢慢地沁染了旧的褐色纹理,亮出一点鲜艳的色泽。
气息又萎靡不少。
残魂忍无可忍,遁入大阵之内的隐匿空间,仰着头对一片虚无空气道:“扶桑,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别不吭声,我知道是你在捣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口气连着道:“我不知道现在外面什么样,你长成什么样,但你别忘了,远古时是谁义无反顾陪着你们反抗‘魅’的,虽说我们这把老骨头都是自愿献身,肃清山河,可你将我们挪腾进这秘境时,说这可是安息之地,是奖赏!”
奖赏二字,他咬得格外重,像是刻意提醒什么。
“别的也就算了,苍生图我不能给一名剑修。”他坚定地加了一句:“绝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