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等到赤水,我就开始闭关。”
“往后千年,我们还有很多事需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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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悄悄爬上天际,街道两边吆喝的贩夫走卒一个一个歇下劲,开始收拾张罗东西回家,而西楼里,随着夜色渐深,人越来越多。
西楼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姑娘们抱着琴和琵琶娇娇俏俏地走到台上,一曲才落,一曲又接,下面是浪潮般的叫好声。
无边的热闹里,薛妤在给溯侑接断掉的经络。
朝年和轻罗立于两侧,屋里的圆桌上摆放着形形色色的药瓶和药散。
“这次出来,我身边跟着的都是涉世未深的小妖,他们不懂这个,只能我出手帮你接。”薛妤解下身上的披风,轻罗立刻上前接过。灯火下,她指了指地上垫着的绒毯,言简意赅:“坐着。”
溯侑垂着眼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很乖,很听话,谁也想不到这样乖顺的外表下藏着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尖利爪子。
薛妤让他坐,他就乖乖坐过去。
服下玉青丹之后,朝年带他重新梳洗过,换了身像样的衣裳,出来时那张脸越发出挑,比楼下受万人追捧的头牌姑娘还能勾魂。此刻端端正正坐着,柔顺的发丝垂到耳际,手指根根长而分明,指尖不深不浅陷入绒毯里,样子格外纯良无害。
轻罗就站在梁燕旁边,见状,第二次悄悄含低了声音问:“梁燕姐,女郎救下的这人,真不是狐妖么?”
比小雨村山头上那只成精的狐狸生得还漂亮。
猫妖自以为低着嗓子含糊了声线,其实周围人听得明明白白,其他人没有动静,听了就当没听到。只有梁燕笑着摇头,好脾气地回:“快别问了,打扰女郎做事,小心被罚。”
胆小的猫妖嗖的一下竖起了耳朵,将嘴闭得严严实实。
薛妤在溯侑身后坐下。
一瞬间,眼前这只伤痕累累的妖鬼看似收敛干净的刺又猛地冒出来,脊背和腰腹绷得极紧。
薛妤冷声道,“以后还想修炼的话就收心。”
溯侑很轻地握了下拳,眼里全是雾霾似的阴翳。
他命途多舛,生来多疑,根本不可能对任何一个人付出半分信任,可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得不信她,这种滋味难受极了。
察觉到溯侑慢慢放松了身体,薛妤十根长指交叠在一起,而后在某一瞬陡然拉开,无数根莹白的雪线层层绕绕从她的指尖涌出,感知到主人心意,他们争先恐后涌入前面那具瘦削的身体里。
“有点疼。”薛妤没有丝毫动容,淡声道:“忍着。”
溯侑最不怕的就是疼。
圣地出手不留余地,溯侑体内经络被冲得七零八落,很难恢复成原状,即使薛妤是最能从细微处着笔的灵阵师,根根修复起来也是个考验耐性的细致活。
筋骨重塑的痛,薛妤没经历过,可上一世,松珩那样的心性在经历这个过程时,也忍不住闷哼了几声。
但溯侑没有。
他全程咬紧牙关,一声没吭。
这只妖鬼,确实如手册上所言,拥有着远胜常人的毅意。
进行到最后关头,薛妤骤然加力,数不清的银丝柔柔覆盖在溯侑的肩头,蚕丝般挂在发丝上,以及每一道伤口表面。
难以承受的剧痛中,溯侑能感知到他那些在圣地刑房中受过的伤一点点崩开,又被那些雪线柔柔牵扯着愈合,再崩开,再愈合,像是在进行什么拉锯战一样,最终以缓慢的速度恢复了原样。
就在外伤痊愈后不久,他断裂多日的经络也终于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
就在这时,薛妤暂时收手,侧首看向朝年,道:“拿药来。”
服药是续接经络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关系着以后的修炼路途是否会通畅。
“来了来了。”朝年将早就准备好的药递上来,道:“臣才去城里的药阁转了一圈,买的这个。”
“三春丹?”薛妤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她扭头看了看从头到尾咬牙死撑,一声不吭的妖鬼,皱眉道:“不用这个。我们出来带的七彩丹呢,还有吗?”
“啊。”朝年愣了一下,而后才倏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去翻灵戒,道:“有,还剩两颗。”
随后,他翻出一颗浑圆的七彩丹药,小心地放到薛妤掌心中,再看她用气劲碾碎,一掌拍进溯侑的身体里。
屋里的妖怪像是受了某种撼动,全部沉默下来。
满身雪丝下,溯侑极慢地垂眼。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妖怪。
所以他才清楚的知道。
那位“别有所图”的圣地公主,给他用了最好的丹药。
第10章
半晌,薛妤收手起身,看着端坐在绒垫上,长发曳地的妖鬼,抬手不着痕迹地摁了下发胀的眉心,开口时,话语里依旧没什么波澜:“他这还需要些时间,朝年,你看着。”
朝年应声道是。
门嘎吱一声朝外推开,女子轻柔的脚步渐落渐远。
溯侑慢慢睁开眼他肩上,手上,仍挂着霜白的丝线,神识恢复的那一刻,他感知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薛妤摁眉心的那一下。
她的脸色近乎处于一种病态的白,俨然是消耗过度的征兆。
他以为她至少会等他睁开眼,彻底苏醒,再冷声告诉他,自己对他施舍了多大的恩情,而后顺势敲打警告,让他切记知恩图报,从此为她所用。
可没有。一句也没有。
说给他接经络,就真的只做这件事,做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既不贪他的色,又不觊觎他的内丹。那她从审判台救他,亲自为他续接筋脉,给他用最好的药,是为什么?
一只修为全废,身份低微的妖鬼。连那颗被他服下的七彩丹的价值都比不上。
朝年将之前准备用的三春丹装回瓶里,又将玉瓶放回房里的那张大圆桌上。
“叮当”一声响终于将轻罗的魂拉了回来,她看了看气息比之前强劲数倍的溯侑,又伸长脖子看了看薛妤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地喃喃:“我以后一定听女郎的话。”
她顿了一下,去看梁燕:“我从未见过像女郎这样……”她的声音含糊的低下去,后面几个字没能蹦出来。
屋里的人却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
包括才恢复经络的妖鬼。
溯侑慢慢站起身,黑而顺的长发晃动着,乖巧地落在耳侧,他掀了掀眼皮,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风华潋潋。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于是想象不到,传言中邺都手握大狱,镇压无数妖鬼的公主,竟然是这样的。
薛妤走出房间,绕过一根根绘着飞天神佛的红漆柱,在西边环廊处停了下来。这里视野开阔,垂眼就能将热火朝天的下两层看得清楚分明。
一楼搭起的看台上坐着两位眉眼相似,但又风情迥异的姑娘,一个抱着琴低吟浅唱,一个起身伴舞,身姿曼妙,看客们兴起,抚掌叫好,声潮如流水般涌上来。
楼里的小童得了榴娘命令,见她感兴趣,上前童声稚气地介绍:“女郎,这两位是楼里的浅析,浅露。她们是双生姐妹,一个擅歌,一个擅舞,因为才情出众,很受山海城中富家公子们的追捧喜欢。”
薛妤回头,见小童长得圆润,身高只到自己大腿,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像模像样的,不由顺着看下去,问:“你们娘子和羲和圣地做了交易?”
她以为得不到回答,不料那小童眼睛一下子睁得圆溜溜的,有些诧异地道:“那是自然。女郎竟不知吗?”
薛妤换了个姿势,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就听那小童倒豆子一样将自家的事倒出来:“这事发生时我还未出生,但听楼里的姐姐们说起过。当年羲和圣地里出了点状况,导致灵气外泄,波及城中许多无辜凡人,但一时之间又没有立刻解决的方法,于是圣地里出手造了一座楼,又出来了几个人跟当时山海城中的酒楼老板们见了一面。”
“我们娘子就是那时候带着姑娘们过来的。”
薛妤听故事一样地听完,道:“那还真是挺稀奇。”
“据我所知,羲和一向不和外人合作。”
那童子抬起一张肉嘟嘟的脸,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薛妤没有再问下去,转而听他说起楼里其他出名的姑娘。
听到一半,薛妤的袖口突然传来一阵源源热意。她微楞,手探进去一摸,摸出了一卷小小的卷轴。
那小童见此情形,十分懂事地福了福身,退到廊外伺候。
卷轴展开只有手掌大,正面四个边角处各描着不同的人物,一角为抱着琵琶飞天的女仙,一角为慈眉善目的老者,这两人被描得活灵活现,通身细节全由金纹勾勒,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相比之下,下面两角描着的人就格外黯淡,除却其中一人身后拖着的长长羽翼稍显眼些,竟连面容都看不清。
除却这四人,卷重正中间还点了三个字——天机书。
薛妤自幼跟天机书打交道,对这情形再熟悉不过,她只是瞥了眼天机书正面的人物,就很快将卷轴翻了个面。
若说看正面这卷轴平平无奇,背面便显露出它奇妙精巧的一面了。
数十列小字密密麻麻透过卷轴,浮至半空,字多而不乱,隐隐泛着灵光。薛妤伸手在卷面上拨了拨,那一面的字便很快浅下去,换了面新的上来。
这一幕在薛妤眼中再熟悉不过,甚至都不需要深想,她的手指就已经像是有自己意识一样连着滑动好几页出来,最后停在其中一行最惹眼的红字上,只见上那头写着——晋西边陲,小雨村,狼妖作祟。
正是之前薛妤降服的那头祸害生灵的狼妖,死去有近十天了。
薛妤点了点那行字,下一刻,那行字凭空消失在了卷面上,而与此同时,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她雪白的手腕上缠着的一根银色丝线无风自燃,眨眼就消失在空气中。
天机书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奇异之物,真身供在六圣地中最神秘的羲和内,但似薛妤这种圣地传承者身份的,亦或者某些名门正派的关门弟子,长老、掌门等,手中大多都有一份这样的小卷轴,都是从天机书真身中分化出来的小化身。
卷轴囊括万象,各地发生的棘手事皆在其上,前辈们非大事不出手,年轻一辈却都有明文规定的数额,一年下来,怎么也得接几回任务。
薛妤记得,她救下松珩这年,因为前一年待在邺都城内,一个任务都没有接取,导致一年半的任务叠加到几个月里,所以今年元宵一过,她就带着人去了小雨村。
也导致现在一个任务完成,但卷轴并没有立刻合拢消散,而是像等待什么似的停滞在半空中。
薛妤皱眉,思索片刻后伸手点了卷轴两下,上面很快涌现出千万点灵光,无数行字在她面前快速跳动,最后凝成数十列摆在她眼前。
她没有一行行细致地看,而是动作熟稔地摁了下天机书最尾端缀着的灵力光点,那数十行字顿时消音匿迹,只剩一句还留着。
薛妤定睛一看。
【紫薇洞府,东侧海域,尘世灯丢失。】
薛妤看到尘世灯三个字时,就无法克制地皱起了眉,她将天机书往正面一翻,在看到那意料之中的四颗星时,沉默了许久。
她好像永远抽不到轻松简单的任务。音灵是圣地继承人中手气最好的,一星两星任务排着队往她那跑,除此之外,其他人难易参半。只有她,两星从未抽到,三星任务成堆,四星总喜欢在时间紧迫的时候来雪上加霜。
四星一来,这一年的任务,她根本别想完成。
像是知道她怎么想的,那卷小小的卷轴催促似小幅度跃动起来,发出嗡鸣的响动。
薛妤冷眼看着天机书,好半天没动。
直到天机书彻底老实下来,她才终于动了下手指,慢吞吞地落在那行字的正中间。
在她接下这个任务的同时,一根银色丝线绑上她的手指,卷轴上灵光消散,化为小小的一卷,啪嗒一声掉入薛妤的掌心中。
薛妤回到自己房间。
“去将人都叫过来。”薛妤对守在门口的轻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