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河蜉蝣
“哦?”桃桃卸下桃木剑,插在两把椅子中间。
少年连忙后退:“我就说说,又不是真的吃你,你死了谁陪我说话啊?你跟和尚一样,身上味道都很好闻,可他听不见我说话,我也碰不到他,没劲。”
“喂,和我说话吧,和尚说,等身上怨气消散后,我就要去阴间了。”
午后阳光刺眼,桃桃用不知谁放在桌上的草帽挡住脸:“为什么跳楼?”
少年瞥向远处一对面容憔悴的中年夫妇:“逃课,我爸给了我一耳光,我一生气就从学校走廊跳下来了。”
“哦。”桃桃问,“后悔吗?”
少年恶狠狠地说:“一点也不,我就是要报复他们,看他们后悔我就开心。我活着的时候不准我打游戏超过一个小时,不准我每天打篮球,不准我晚上和朋友出去玩,天天上补习班学各种才艺,连玩的时间都没有。”
“我爸听到老师说我翘课就当着同学的面打了我,可我只是跑去天台上睡了个觉,前天晚上作业写到凌晨,又练了半个小时的书法,真的很困。现在好了,我死了,爱睡多久睡多久,没人能管我。”
桃桃:“第一次当父母,总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少年鬼:“他们根本就不爱我,只是为了让我多学才艺,好在朋友面前有面子。”
“我认识一个男孩,他比你还小,从小就在家族的期望里长大,除了要学习文化课程、才艺,还要学高尔夫、马术、滑雪、礼仪,所有你能想到的领域他都要涉猎,每天最多只能睡五个小时。他觉得活着索然无味,没有自由,加上他怨恨他的父亲,曾经和你一样,也想用离家出走和死亡来报复亲人。”
少年鬼问:“他死了吗?”
“没有。”
“是因为不敢?”
“因为后来他发现,活着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的任何人,死也一样,因为报复别人这样的理由而把自己架在枉死狱的业火上炙烤,是一件很蠢、且很不划算的事。”
少年鬼后背一凉:“等我到了地狱,也会受这样的折磨吗?”
桃桃没有回答,少年鬼于是换了个话题:“说说你吧。”
“有什么可说的?”
“随便,什么都行。”
“我是孤儿,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被老头子捡回清风观了。所有人都说老头子贪财、好色、又怂又精明,他确实毛病很多,饭做得难吃,衣服洗不干净,养的鹅还成天来我房间乱拉乱叫。”桃桃沉默片刻,“可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小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只要入夜就会哭,是老头子一直照顾我,因为我的病他头发白了很多。七岁时,有人替我治好了病,但作为代价,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活不过十八岁了。”
“好惨。”少年鬼唏嘘,“那个人是在害你吧?”
“不,我很感激他。”桃桃说,“能无病无灾活上十年,对我来说是件很奢侈的事。”
“你还有多久十八岁?”
桃桃静了很久,轻声说:“上个月过完了生日。”
“那你不是……”
“嗯。”桃桃摘下草帽,正午的日头斜洒下来,刺得她眼睛泛疼,“我还活着,可师父死了,那个治好我病的人生死不明。我常常想,也许是他们为我挡了一劫,所以我现在还能坐在这看见这么灿烂的太阳。”
“你一定很难过。”少年体贴地问,“需要纸巾吗?”
“不了,你现在拿纸巾过来,别人看见会吓死。我的泪腺已经坏掉了,不会哭,也没什么可哭的。”桃桃闭上眼,感受着那擦过耳侧的微风,“生、与死,原本就是定数,死者已矣,生者如斯,在这个世界分开的人,早晚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另一个世界……”少年眼中茫然,“是什么模样?”
桃桃慵懒地笑:“你不会想知道的。”
少年鬼端详着桃桃:“这样看来,你比我不幸,我没生过什么大病,也没有经历过亲人的离去,唯一的烦恼就是爸妈总爱管着我。”
“其实我……我刚才骗了你,我一点也不开心,跳下去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我站在自己尸体旁边看见他们哭晕过去的样子,突然觉得很难过,虽然他们很严厉,在我身上寄予了太多期望,以至于看上去不近人情。但在我半夜练书法的时候,他们也会在旁陪着我熬夜,我妈早上还要早起半小时做早餐,我爸工作再忙也会开车送我去学校……就像你说的,他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我不该用这种方式惩罚他们。”
“而且……”少年鬼抽泣道,“我也还没有活够,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要死啊?”
桃桃:“没有,如果还能轮回转世,好好生活。”
少年鬼神色黯然:“你一定别学我,虽然你爱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们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连着他们那份,一起活下去。”
桃桃没说话,她吃饱了,也休息好了,就在要离开的时候,不远处观察了她很久的一群妇女走过来。
为首的憔悴妇女问:“小姑娘,你是我儿子的朋友吗?”
“我是来吃白食的。”桃桃坦然地说,她收拾好东西,一抬头,看见少年鬼通红的眼眶。
另一个女人说:“小姑娘,你可能不了解我们这里的风俗,喜事来吃席我们欢迎,可白事是不讲随便来吃饭的,不吉利,而且现在菜没上桌,席都没开,你坐在这是不是不太好?”
桃桃没理她。
女人和朋友窃窃私语:“她脸皮好厚啊,这都赶不走……”
桃桃突然说:“我不想说这么肉麻的话。”
“求你了。”少年鬼小声说,“我已经知道错了。”
“换一句。”
“不,就这句,这是我在人间最后的心愿了。”
女人:“你在跟谁说话?真的不走吗?我要叫保安了。”
少年鬼的母亲连忙说:“算了算了,让她留下吧,就当是给孩子积德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桃桃皱着眉头,一脸困扰,就在女人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开口:“等等。”
少年鬼的母亲回头:“小姑娘,你还有什么事吗?”
桃桃嘀咕:“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种话。”
她看着女人:“小俊让我转达,你生日快到了,他早买好了礼物送你,就藏在客房床板下的箱子后面,回去后记得看。”
女人瞳孔猛然缩起,接着眼泪不受控制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他还说,他做错了,如果下辈子有机会,还会选择投胎到这个家里。到那时候,他想做个女孩,这样就不会整天惹你们生气了。他很爱你和爸爸,不要再为他难过了。”
桃桃说完逃命似的离开了,前脚刚踏出院门,后面就传来女人悲恸的哭声。
“你看,就说不想做这种事,我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对着旁边的少年鬼说。
此时他的脸依然很恐怖,但身上缭绕的黑气已经散去了大半,他朝桃桃笑:“谢谢,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桃桃低着头,“我很自私,也很矛盾,不久之前还因为犹豫而搞砸了一件事情。”
“那为什么愿意陪我说那么久的话,还愿意帮我的忙?”
桃桃静了静,继而伸手遮住刺眼的太阳:“走在热闹的人间,却是一个无法融入其中的异类,偶尔也会觉得孤独,和你一样。”
“不,你是个好人。”少年鬼身上最后一丝黑气也消散不见。
他脸上模糊的血肉消失不见,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笑容灿烂十足:“好人不会一直孤独的。”
桃桃笑了:“那就借你吉言了。”
第14章
邪神又不是道观养的狗,敲敲食盆就会过来摇尾巴。
入夜。
在申城,欢乐一条街是夜里找乐子的最好去处,饭店酒吧、歌厅夜总会、按摩店和洗脚城,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应有尽有。嘻哈朋克的年轻人、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人来人往挤满了路两边的宵夜摊和摊位后的店铺。
桃桃背着剑,目不斜视穿越嘈杂的人群,停在一家名叫夜来香洗脚城的门口。
欢乐一条街上的洗脚城有六七家,大多装修得富丽堂皇,唯独这家店,小不说,还破,破也就算了,偏偏还怕不引人注意似的,门口小桌前围着三个浓妆艳抹的漂亮女人在斗地主。
路灯将桃桃的影子投下来,遮住牌面上的光,女人丢出去一个炸.弹,头都不抬:“身份证,没成年不给进。”
桃桃将身份证递过去,女人看了一眼,神色当即变了。
桃桃说:“带我去见罗侯。”
三个女人连忙起身,一个收牌,一个收马扎,一个跑进去找人。
前台小妹见她们进来,打了声招呼:“来客了?二楼的房间都还空着,要通知技师们吗?”
女人摆手,示意她别多话,转身把大门给锁了。
小妹见一个陌生女孩走进后面的员工房,心下了然,问一旁没有跟着进去的女人:“新来的灵师啊?第一次见。”
“应桃桃。”女人说。
小妹立即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那个藏灵身?!!”
女人满脸忧虑:“婷婷,去跟强子他们说一声,今晚不开业,不管谁来也别开门,我怕出事。”
婷婷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她跑出柜台去找人,带着一伙技师和保安跌跌撞撞下楼来。众人合伙搬起柜子把大门堵得死死的,又拿鸦指桃木从里面把四周的窗户封上,最后一人抱着一把法器,警惕地守在客厅,随时准备进入战时状态。
桃桃进了员工房,听见身后噼里啪啦搬家一样的声响,疑惑地转头。
“不用看了,他们只是防患于未然,毕竟从小听着万邪围街的故事长大,听见你的名字有点反应是正常的。”
屋里没开灯,很暗,一个男人吊儿郎当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
他原本躺在沙发上,听见人来就坐起身,但他没有开灯,而是点上了桌角的两根白蜡。
“从前驱邪的时候眼睛受了点伤,不能见强光,担待着点。”
借着微弱的烛光,桃桃看清了这个叫罗侯的男人。
他长相英俊,打扮十分嘻哈,头上裹了条白色布巾,身上的无袖汗衫印着骷髅的图案,十根手指八根上都戴了金戒指,脖子上还拴着根大粗链子。
桃桃小时候见过他一次,那时罗侯才十四岁,是个好好少年的模样,跟现在的形象判若两人。
罗侯看出了她心里所想,解释说:“欢乐街乱,打扮得太书生压不服人,要是穿白衬衫西装裤坐在这,夜来香明天就得被人给拆了。别看我了,说说你吧,不在瞿山顶上待着,来我这做什么?这里可没有三清道祖像压着你的藏灵身。”
“不用担心,我七岁以后就不轻易招邪了。”
“我随便说说,李三九没和你一起来吗?”
“他死了。”桃桃说。
罗侯愣了:“怎么死的?”
李三九具体的死因桃桃也不清楚。
只记得生日那天傍晚下了暴雨,抠搜的李三九难得从山下给她买回来一个打折的小蛋糕。
太阳落山后,道观里养的小金丝雀在后院紫薇树下的遮雨棚内睡着了。
桃桃炒了两个菜当晚饭,李三九平日只喝茶水养生,那晚却闷不吭声喝了半斤白酒,福禄寿在他脚底下扑棱着翅膀嘎嘎叫,扇起一地白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