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河蜉蝣
“有些事他也还在寻找答案。”
“当晚在清风观他喝了带毒的酒,是他身上生死劫的印术救了他一命,他清醒后见你失踪就追着暗灵师一路到了酆山,不过他赶到的时候,你已经从迷津渡的棺材里消失了。”
文心兰上盘旋的蝴蝶飞来李鹤骨的手边,比起他的眼,他的手更像是百岁老人,已经干枯得不像样子。
蝴蝶将他的手当成了枯木,停在上面歇息。
他不动,它也不动,几乎与这自然全然相融了。
“你记得小时候我用蓍草为你批过的命格吗?”李鹤骨问。
“记得。”桃桃说,“您说我活不过十八岁,那是因为在我十八岁生日之后,邪神会来娶我做他的新娘。”
桃桃犹记得,当初她被种下永劫同身咒后,李鹤骨为她批命后的情形。
他用蓍草算了一卦,摸了摸她的脑袋。
在桃桃不解的目光里,他对李三九说:“十八岁,她只有十年了。”
当时还有别的灵师在场,都知道桃桃只有十年可活,而她身上又有邪神的永劫同身咒在,邪祟伤不了她。
所以那之后口口相传,不知怎的她的死劫就传成了邪神要在十八岁的零点来娶她做他的新娘。
“这只是玩笑的说法。”李鹤骨望着手背上的蝴蝶,“你或许还不知道,在你出生以后,是我将你抱到清风观的,并不是三九捡了你。”
“对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愧疚,因为我所做之事的动机,是为了在将来的某一天,杀掉你。”
如果桃桃第一次听这话,一定会目瞪口呆。
但之前明则慧同她说过她是李鹤骨抱回去的,更说过她是天命之人的祭品,所以再听到李鹤骨的话时,她显得很平静。
“是因为我的藏灵身吗?”
李鹤骨点头:“之所以任由邪神新娘的谣言传遍整个混沌冢,是想让你那十年能过得开心一些,更是我内心的暗鬼。自从将你抱到清风观后,我夜里总是失眠,总会想起你婴儿时的模样。”
“如果我这一生有什么亏心之事,那只有你。”
桃桃沉默:“我不懂,天命之人是什么?藏灵身又是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做天命之人的祭品?”
李鹤骨解释:“曾经神明为了结束大邪祟时代,将自己七分之二的力量投落在凡间,化为带有神明之力的天命之人,他结束了史上恐怖的大邪祟时代,但也正因为他力量太强,所以就算是神明也无法完全掌控他。”
“所以此后,虽然每逢世间大乱也会降生天命之人,但神明不会将自己的力量直接投落人间了。”
“它创造了藏灵身,天命之人必须后天吸收藏灵身的灵力才会觉醒全部力量,完成他的使命救赎世间,因为这力量是外来的,所以只要神明想,随时可以收回。”
“早在二十五年前,我就算出了世间的大势,虽然不知具体细节,但十方炼狱破碎这样程度的灾难在那年的卦象上就已经显现了,我都能算出,神明何尝不知?所以,当世必有天命之人降生,为了觉醒天命之人,也必有藏灵身。”
桃桃:“怪不得您会在我降生时就找到我将我带回清风观,我的作用就是帮助天命之人觉醒力量,只有这样他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在灾难发生后补齐炼狱之门,对抗妖邪拯救世间,所以我一定要死。”
她想了想:“师祖,我不怪您,这是我生来的命,您没有错。”
李鹤骨静了静:“当我推出你的死劫在十八岁,我以为那是你本来的命运轨迹,在那一年,你会成为天命之人的祭品。后来,三九反对,阿与求我,我也不想那样做了,但你的命格并没有因此改变。”
“直到那晚三九追到瞿山看到了空的棺椁和棺椁附近的阵法,我才明白,原来成为祭品并不是你的死劫,你的死劫另有蹊跷。”
“蓍草占出的命格不会出错,桃桃,六月初六那天你死而复生。”
“在你逆天改命之后,十方炼狱之门破碎,而你拥有了神圣净化属性彻底摆脱了藏灵身成为祭品的宿命,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李鹤骨虽然没有直说,但桃桃知道他已经将十方炼狱之门破碎一事和她的死而复生联系起来了。
实话实说的话,南宫尘会很危险吧?
但她不想骗他,她咬唇,犹豫了一下:“可以不说吗?”
“可以。”李鹤骨温和道,“你有你的隐私,如果不想,无需对我多言。”
桃桃捧着茶杯喝了口茶。
李鹤骨善解人意又和蔼,可她总觉得在他面前不敢放肆:“谢谢您,那天在海上,是您救了我们。”
“救人的并不是我,而是你。”
桃桃茫然。
“九婴虽死,灵魂力量也不可小觑,我原身不在,隔空一击只是恐吓罢了。”
“如果不是你把九婴重伤,我也很难吓退它。”李鹤骨说,“神圣净化是神之属性,桃桃,你有一颗救世之心,更有救世之能,混沌冢的将来有你和阿与,我很放心。”
他的话里有几分人至暮年的苍凉,桃桃突然想起玄魂花。
匡清名说李鹤骨有伤在身,玄魂花既然可以治疗超自然力量造成的伤势,想必对李鹤骨也有用。
她刚要掏出玄魂花,李鹤骨却按住了她的手腕。
没有让她掏出来。
“阿与说过你从九婴墓里带出了玄魂花,确实是连混沌冢的藏库都没有的罕见灵物,只是它的作用被世人夸大了,它的效果主在修复灵魂,无法完全治好我的陈年旧疾,不要糟蹋,还是留给你们这些小朋友吧。”
他的旧疾是因为驱邪过多而遭受的因果,原来玄魂花也无法完全治好他吗?
桃桃:“师祖,我一直不懂。灵师救世是好事,替凡人消灾解难也是善举,为什么做好事却会招致因果落在自己身上?许多灵师不敢随意出手替凡人消灾也是因为这个,还有您刚才说的藏灵身与天命之人的关系,非要吞噬才可以觉醒力量,难道善无善报、随意杀伐就是所谓的天道吗?”
罗侯的眼疾是因为驱邪的因果,匡秉生和李鹤骨的身体多年顽疾也是因为驱邪。
她突然对天地间的某种秩序抱有了怀疑,这困惑桃桃存在已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能为她解答。
李鹤骨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望向混沌界内的天穹。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天地之间的秩序,穷其一生我也还未想明白。”
李鹤骨又望着桃桃的眼睛:“桃桃,你身边那个人是谁?”
虽然李鹤骨没有指名道姓,但桃桃知道他说的是南宫尘。
早在之前李鹤骨盯着他看的时候她就忐忑,生怕李鹤骨看出了他鬼魂的身份。
李鹤骨问了,语气并不似刚才那样柔和。
桃桃能感觉出,他必须要知道一个答案。
“是我朋友。”桃桃与李鹤骨对视,“留他在身边有一些原因,师祖,他不会危害混沌冢,我保证。”
李鹤骨凝视了她一会,笑了笑:“明天带你的朋友去藏库吧,既然是前三名,奖励应该兑现。”
“好。”
桃桃取出巫家灵交坊的地契推到李鹤骨面前:“这个还是给您吧。”
她那日只是看不惯巫家所以开个玩笑,这玩意她要与不要都一样。
总不能真的叫她去守着铺子卖东西吧?她才没那时间,更没有做生意的头脑。
听说巫家族长和李鹤骨交好,如果因为这个生出嫌隙,确实也不好。
李鹤骨将地契推了回来:“一诺千斤重,既然巫家人把它输给了你,你收好就是。”
桃桃:“可我不会打理铺子啊。”
李鹤骨:“那我找人帮你打理,所得的盈利全都给你,好吗?”
桃桃端详李鹤骨的神色,她从前以为李鹤骨会是一个严肃的老头,没想到他这么温和,不仅没有提她欠混沌冢钱的事,甚至连地契也不要。
“外界都说我与巫家族长交好,他们不知道,做鸣钟人也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这张地契你收就是,不必看我面子,明天我会找人帮你打理。”
桃桃点点头。
茶凉,桃桃起身离开。
她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师祖,我离开渝城时明师让我带句话给您,她说,六十年了,您还来吗?”
李鹤骨背对着她,如松竹笔直的肩脊在听到这句话时颤了颤。
停在他手上的蝴蝶飞走了,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
白天还温暖的气候到了夜里突然降温,可见哪怕是李鹤骨也不能完全改变自然条件。
桃桃站在房间的窗口看细雪纷飞,这并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早在渔村那夜就已经下过初雪了。
天上镶嵌着一轮乌蒙的月亮。
南宫尘站在院子里,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似乎在看雪,又似乎在看月,总归是在一个人孤独地看着些什么。
深夜的菖蒲花花瓣微微拢着,脆弱地摇摆在寒冷的夜风里。
桃桃在窗边看了他一眼,推门出去站在他身边:“你为什么喜欢看月亮?”
南宫尘没有回头:“只是在想事情。”
桃桃站在他面前,霸道地说:“看着我。”
南宫尘低下头望着她,桃桃问:“是不是行香子对你说了什么?”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是从离开船舱时心情变差的,行香子说她将寂静之主要杀我的原因告诉了你。”桃桃问,“如果你是为了这事心情不好,可以和我说说吗?”
南宫尘凝视着女孩清澄的双眼:“我曾经做错过一件事,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我很自责。”
自责。
这样烟火气的两个字竟然从他嘴里说出来,桃桃反应了好一会儿。
桃桃说:“是人都会犯错,错了又怎样?只要尽力弥补就好了,如果你无法弥补,还有我。”
南宫尘笑了。
桃桃问:“我说得不对吗?”
“对。”碎雪飘在他的脸上没有融化,他说,“谢谢你。”
桃桃:“在九婴之墓,你说过会把能说的都告诉我,如果你现在心情不好还不想说也没关系,我等就是,但是——”
她伸出一个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我耐心不好,南宫尘也不该是会被一点小错就困扰住的人,别让我等太久,听见了吗?”
细雪落在少女淡黑色的鬓角,像极了一只只袖珍的扇着洁净双翼的白色蝴蝶。
南宫尘与她对视,看见了她眼眸里满是傲气与不羁的笑,恍惚之间的颜色,竟远胜过天上那柔和细腻月华的光泽。
桃桃突然拉住他的手,在夜里站久了,他手微凉。
但桃桃刚从屋里出来,手很热,很快溶解了他身上的冷意。
她朝他笑笑:“走——”
混沌界很大,于绒毛般洒落的细雪之中,她拉着南宫尘漫无目的地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