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星 第53章

作者:千山茶客 标签: 玄幻仙侠

  银罂朝着离珠公主笑得疯狂:“既然你这么痛苦,干脆就下去一道陪他吧!”

  黑雾陡然收紧,离珠公主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修士们想要靠近那黑雾,还没靠近,便被其中妖力腐蚀得近前不得。

  “住手!”

  千钧一发之时,忽然听得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就见长空之中,突兀地出现一道青芒,那青芒在夜里璀璨,直直冲向围绕在离珠公主身侧的黑雾之中,如一道闪电,将团团的黑雾直接劈开。

  黑雾迅速散去,离珠公主跌倒在地,被田芳芳接住。众人抬眼看去,就见绿衣黑发的女子手持盘花棍,落在银罂面前。

  “杨簪星?”顾白婴目光一动,第一次叫她名气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惊喜。

  “你没死?”银罂意外:“怎么可能?”

  “侥幸罢了,”簪星看着他:“银罂,快住手,我见到了银栗,你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银罂一愣,随即冷笑起来:“宗门修士,果然巧舌如簧,什么鬼话都能说得出口。银栗早就在四十年前魂飞魄散了,你如何见到他?想让我停下来,做梦!”他一掌朝簪星拍来。

  “是真的,”簪星躲避着他的攻击,“他的元神此刻就附在我体内!”

  “满口胡言!”这话像是激怒了银罂,他猛地挥开绣袍,从绣袍里,竟然氤氲出大团大团的妖气。

  “不好!快躲开!”蒲萄脸色一变,爆起的妖气四处伤人,顾白婴持枪迎上,枪尖撞上黑雾,黑雾被砍碎几番,可是不消片刻,那些黑雾又重新长出来,绕上了他的绣骨枪。

  顾白婴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簪星见状,心中一惊。这鲛人强得过分了,银栗曾说过,鲛人妖力并不出众,遇到普通人尚能挣扎,遇到修士,绝不可能有一战之力。但眼下这鲛人的妖力,只怕在场所有修士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眼见着黑雾越来越大,簪星运转元力,提棍往顾白婴身旁掠去,想要助他一臂之力。然而甫一动作,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的修为,在去离耳国之前突破了筑基后期,离金丹只差一步之遥。不过到了离耳国之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围绕在身边,簪星也没什么心思修炼。方才在灭妖阵里走了一遭,浑身元力流失得厉害,按理说,此刻浑身功法,发挥不出原先的三分之一。

  但是......

  从灵脉四处流过的元力温润,如潺潺溪流,将被黑雾灼伤的地方柔和包裹,她能感到自己体内的元力在迅速上升、似潮水般起伏。她能清楚地看到皇陵里的每一寸地方,丹田之处有一股暖意在逐渐扩大,簪星能感受得到,在自己体内,有一颗珠子正在逐渐凝成。这珠子圆若鹅卵,散发着清翠的幽绿光芒,像是春日细柳在湖中的倒影,自有勃勃生机。

  她的脑海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恍惚间看到沉沉夜色里,似乎有身穿白衣的女子站在巨树下,树上挂满各色的纸灯,纸灯将长野映得璀璨,远处的天幕尽头,烟火自夜空绽开,漫天华彩,美不胜收。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调侃的笑意:“华灯若乎火树银,炽白枝之煌煌。”

  “无聊。”

  紧接着,人影渐渐散去,唯有天幕尽头的烟花与枝头的灯火璀璨,那些流动的光影痕迹渐渐变得模糊,模糊成一道青棍的残影。

  “进二步,踢一脚;退一步,打枯树盘根......背弓退出,迎转坐洞,偷步滚身,四平......”

  女子的音调一如既往得平稳,甚至稍显冷漠,然而在这一刻,却让簪星觉得从未有过的亲切起来。

  孟盈一剑挥开面前妖气凝结的黑雾,转过身,看向前方,目光难掩诧然:“师妹?”

  牧层霄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围绕在簪星身侧的黑雾在逐渐散去,天玑法衣湖绿的色彩在暗幕里,显得格外明亮。女子手握盘花棍,挥棍的动作并不迅捷,然而每一棍挥出去,被打散的黑雾没有再凝结回来。

  夜空被这长棍,一点一点地点亮了。如在海边绽放的烟火,将浪潮照得银白。

  银罂也注意到了这里。

  他的妖气不再如方才一般,无止境地增长,而簪星打散最后一丝黑雾,朝他直冲而来。

  “不过是还未至金丹的修士,也敢班门弄斧。”银罂冷笑一声,双爪锋利如能将人灵魂碾碎,他朝簪星迎上去:“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长棍与尖爪碰撞在一起。

  黑雾一般的妖气张牙舞爪地扑向散发着青芒的棍尖。

  簪星感到无数沼泽一样粘稠的黑雾将自己包裹起来,那些东西顺着棍尖往她身上爬,似乎要依附到她的骨头上,又像是要将她拽进无间地狱,永远葬送在黑暗中。

  她双手握住长棍,狠狠劈下:“青娥拈花棍第二重——火树银花!”

  空中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星河被打散了,化作光雨降临到地上。

  离耳国的长夜,一瞬间竟如白昼般光明。

  那些灿烂的、燃尽的星纷纷坠落,在漆黑冷沉的人间绣上一副华锦。让人想起皇都的新年,春宵苦短,欢愉尽夜。怀揣着憧憬的少女,甜蜜地将头轻轻倚在良人肩头。

  离耳国城里的百姓们抬头,啧啧惊叹。天真稚子欢快拍手,声声叫好。

  东风吹过楼台,白玉的栏杆显得越发冰凉,华彩和喧闹逐渐褪尽,唯剩一地冷了的火。如在欢宴过后,零落的花。

  同样的绛火银花,或许曾存在于故人的旧梦里,然而梦终归会醒,就如花总会谢。虚妄的温暖会冷去,绚烂从来都只有一瞬。

  一瞬起,一瞬灭。

  烟火从来如此。

  簪星低头看向眼前的人。

  银罂半跪在地上,周围围绕的黑雾彻底散去,他被方才那一棍打中了胸口,吐出一大口血。火树银花的“碎片”将他鳞片灼伤,他看起来有些凄惨。

  “我师妹竟然这般厉害......”田芳芳目瞪口呆,喃喃道:“竟然一招就打败了连我师叔都觉得难缠的鲛人......”

  顾白婴看了他一眼,田芳芳便低下头检查自己的乾阳斧,假装方才什么话都没说过。

  “......你倒是很厉害,是我看走了眼。”银罂拭去唇边血迹,淡淡道。

  “我知道你想为银栗复仇,”簪星望着他:“可就算你要复仇,也要弄清楚自己该复仇的人是谁。无辜的少女并非当年害死银栗之人,你又何必......”

  银罂低低笑起来:“复仇?你未免太高看了我。”他的目光里涌动着疯狂,“银栗死了与我何干,他要找死,谁也拦不着。”

  簪星道:“是吗?既然你不在意他,为何不肯离开西海,不是说,当年就打算离开此地?”

  银罂一怔,抬起头看向簪星:“你怎么......”

  “我说过了,我见到了银栗,”顿了顿,簪星道:“他也很想你。”

  四周安静无声。

  过了片刻,鲛人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晚了。”

  簪星问:“什么晚了?”

  “鲛人应该生活在海里,而不是陆地。”银栗的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

  簪星意识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远处的蒲萄喊道:“不好,海水倒灌入城了!”

  离耳国的远处,风声咆哮,狂风掀起巨浪,温柔平静如蓝宝石一般的西海,此刻如凶暴野兽狂奔而来。大地开始震荡起来,无数海鸟群自海平线尽头飞起。

  “你干了什么?”簪星转头看向银罂。

  鲛人笑起来,他一字一顿道:“我要把这里变成西海,我要都洲以南,再也没有一块陆地!”

  簪星简直和这疯子无法交流。

  海水汹涌地朝着岸边卷来,迫不及待地要吞噬掉离耳国的一切。皇陵里开始吵闹起来,靠海边的渔民尖叫声远远地顺着风飘到修士们的耳中。

  修士们可以想法子保全自己,可离耳国的所有百姓,难道就要在今夜一道葬送在海底?

  顾白婴一枪抵住银罂的喉咙,怒道:“快点住手,不然我杀了你!”

  “你杀吧。”银罂微微一笑。

  他已存了死志。

  就在这时,天地间传来一声叹息。

  这叹息声也是温柔的,像是舍不得责怪的无可奈何。紧接着,从空中荡出一层银色的涟漪,涟漪扩大,又渐渐变成一道星河,朝着远处的西海抚去。

第一百一十章 缘灭(2)

  狂暴的浪头在遇到这一道银色涟漪时,戛然而止。

  “这是......”孟盈怔了怔。

  无数汹涌的潮水就在这温柔的轻抚下平静了下来,大地重新归于沉寂。海鸟们不再四处乱飞,从簪星的身体里,渐渐浮起一个银色的影子。他微微往前走了两步,从簪星的体内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纤细美貌的少年,生得格外妍丽,皮肤白皙得像是透明的玉色。他穿着离耳国皇宫的侍卫衣服,头发很长,垂至腰间,看起来如十六七岁的普通少年一般。

  但他有一双漂亮的、西海颜色的眼睛。

  他和银罂长得一模一样,或许是因为没有那些鳞片的缘故,看起来温柔得多,还有几分少年的稚气。

  “银栗?”银罂惊呆了:“你还活着?”

  银栗走到他面前,半跪下身,摸了摸他的头,眸中似有歉意。

  “他只是一丝元神。”簪星道:“我从灭妖阵出来的时候,让他的元神附在我体内,带他一起出来。或许,你有话跟他说。”

  银栗看着他,过了很久,他迟疑地开口:“银罂,你过得好吗?”

  银罂低声笑起来,鲛人的眼下似有白光划过,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当年我就告诉过你,你会后悔的。如今你后不后悔我不知道,可我后悔了,”他抬起头,“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杀了你,也好过落到如今下场。”

  这么多年,他过的好吗?银罂想,他当然过得不好。纵然告诉过自己一万次银栗这个蠢货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可当他看到渔民们对着海边金身雕像吐唾沫的时候,当他看到皇陵白玉台阶旁写得满满当当的功德碑的时候,当他看到离珠公主在王宫里,怀念她早逝的夫君目露忧伤的时候......

  谁还记得银栗呢?

  只有他罢了。

  西海的海水一年四季都是暖的,他们从小到大生长在这里,看渔民在清晨撒下捕鱼的巨网,看海鸟飞过红树林,在蔚蓝长空划下轻盈的痕迹。这里日出日落明明都是一样,可他们看得乐此不疲。百年时间一瞬而过,只有西海永远不变,银罂想,鲛人的快乐也会永远不变。

  直到有一日,一只鲛人上了岸。

  于是命运变得陌生起来。

  其他的鲛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西海,往更南边的地方游去。唯有他不肯,他在熟悉的地方,愤懑地、不甘心地游着,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再看到银栗,他一定要把这个笨蛋骂得狗血淋头。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原先的嬉戏欢闹早已远去,他独自在日光下拖着影子孤独地游着。

  他成了西海里唯一一只鲛人。

  银栗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望着银罂,手指不安地蜷起,他低声道:“对不起,银罂。”

  银罂没有说话。所有的不甘和愤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有些迷茫起来,这些年,他执着地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人们常说,鲛人是长情的妖族,或者说,是守旧不肯变通的妖族。他骂银栗天真不识人心险恶,可他自己,何尝不是沉溺于过去的百年,不愿意醒来?他讨厌命运的安排,可连如何改变命运都不知道。

  “你不用对不起。”银罂别开眼:“我说过很多次,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替你复仇。”

  “我相信他的确不是为你复仇。”顾白婴朝他走来:“或者说,不全是为你复仇。”

  银栗:“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