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星 第80章

作者:千山茶客 标签: 玄幻仙侠

  靴子踩过雪地,发出细碎的响声,这响声似是惊动了舞棍的人。女子倏尔收棍,抬眸看来。秀靥艳比花娇,如蛇巫洛神。

  竟是青华仙子。

  顾白婴一怔,尚未说话,青华仙子也看到了他,她凝眸看了他片刻,便朝他走来。

  她在顾白婴面前停下脚步,少年个子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了,青华仙子微微仰着头,看着他,微笑道:“白婴。”

  顾白婴不言。

  风卷起地上的雪,外面似乎变得更冷了一些。青华仙子便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拉着他往逍遥殿中走,边道:“外面变冷了,进去暖暖身子吧。”

  他没有动弹,任由青华仙子将他拉进了殿中。

  逍遥殿中,还是他临走之时的模样,殿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靠长几不远处的地方,放了一个小小的铜质的火炉,亮着一点红色的暖意。

  顾白婴有些出神。

  他的殿里,从来都不放暖炉。修仙之人并不畏冷,若是冷,正好可以修炼道心。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青华仙子温声道:“我见殿中实在很冷,所以让丹书打了这方铜炉。”她拿起桌上的茶壶,放到小炉上温热:“现在是不是暖和一点儿了?”

  殿中的确是比从前暖和了。

  平日里不曾觉得的冷意,有了这铜炉,反倒变得真切了起来。那点微小的红色像是在顷刻间灌满了整个大殿,犹如动物的幼崽渴望母亲皮毛的温暖,不自觉地就想要簇拥过去。

  铜炉上的茶壶里,很快冒出了热气。青华仙子提起茶壶,将热茶倒进茶盏,递给了顾白婴一盏。

  他伸手接了过来,手心的覆盖处,暖意从底下一层层递过来。青华仙子想了想,拿起桌上碟子里的点心。

  点心做成了小小的花朵形状,她咬了一口,冲顾白婴轻轻笑道:“你做的梨花糕,比掌门师兄做的甜多了。”

  一句话,少年原本防备的抗拒突然像是被人扯出了一道缝隙,神情一瞬间变得迷茫了起来。

  “这几日我同掌门师兄说起了你灵脉的事。”她吃完了手中点心,又喝了一点茶,才淡淡开口:“当年我和鬼雕棠交手,被他魔气侵蚀,连你也受到了影响。出生时尚不明显,如今灵脉中的漏洞倒是越来越厉害,掌门师兄曾在黑沼泽下种下一粒琴虫种子,琴虫种子可以修补你灵脉中的漏洞,如今正是成熟的时候。”

  顾白婴垂眸:“琴虫种子已经不在了。”

  青华仙子笑了笑,伸出握拳的右手,然后摊开掌心,一瞬间,一股明亮的绿意顿时照亮了整个殿中。一颗绿色的种子躺在她掌心,从其中似乎源源不断地流淌出勃勃生机,光是在一旁看着,也能感觉到自己灵脉中的力量在一点点充沛起来。

  “这是......”

  “我知道你的琴虫种子,被簪星误打误撞地拿走了。不过,别忘了在离耳国秘境时,我曾将毕生心法功力传承与她,也就在那时,我将琴虫从她体内分离了出来。”青华仙子看着掌心的种子:“回到姑逢山后,我和师兄以元力温养此种子,如今正好是成熟的时候,白婴,你将它服下,日后便不必再受灵气滞胀之苦。”

  离耳国秘境一事是秘密,除了簪星一行人外,无人知晓。他抬眸看向面前的青华仙子,她就坐在自己面前,容颜和在秘境时一模一样。清冷平静、还有一点不太熟练的关怀。

  这大殿像是和从前一样,又像是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顾白婴觉得自己似乎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只觉得逍遥殿迎来了这么多年来最暖和的一个冬日,让人不忍离开。

  青华仙子轻声催促他:“愣着做什么,快拿走呀。”

  他便伸手将琴虫接了过来。

  琴虫种子已经快要发芽了,从种子的前端,窜出了一点绿色的虫芽,那股绿意似乎也是带着草木的芬芳,散发出一股香甜的味道。

  顾白婴捏着种子,就要服下。

  青华仙子温和地看着他。

  铜炉里柔暖的火似乎停滞了一下,他猛地捏碎了手中的琴虫。

  青华仙子一惊,诧然道:“你做什么......”

  一道银芒从她面前掠过,绣骨枪没有一点儿犹豫,容色绝美的女子像是被打散的、泥塑的人偶,那张脸还保持着惊诧的神情,身体却渐渐开始消散。

  少年站起身,一改方才昏昏欲睡的茫然,眼神明亮,平静地看着眼前。

  四周开始迅速褪色。

  什么逍遥殿、比翼花树、被积雪覆盖的小桥都像是市井间用油彩画上去的面具,一盆清水泼过去,油彩尽数褪色,露出面具下真正的脸来。

  石壁上幽暗的火把摇曳,黑色的甬道长长似乎看不到尽头,这里仍然是刚才那间密室,弥弥在脚下,像是被吓晕了过去,簪星已经不知所踪。

  黑暗里传来鼓掌的声音,有女子的声音响起,似真似假地赞叹道:“许久没见到这么出色的猎物了,竟然能破开我的幻境。”

  顾白婴冷眼看着从黑暗中走出来的女子。

  这是一个撩人心怀的美艳女人,她有一头褐色的微卷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脑后,眼睛细细长长,眉目间自有勾人魅意。

第一百六十章 蜃女(2)

  那张面纱已经取了下来,露出小巧的鼻和饱满如花瓣的红唇,这女子身披金色薄纱裙,薄薄的纱裙贴着身体,勾勒出窈窕动人的身线,玉足赤裸,雪白的脚踝处刺着一条青蛇,自有姣丽蛊媚之意。

  她身上也带着一种绮丽的芬芳,如某种珍贵的花朵,愈美愈危险。

  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在巫凡城的“吉蛇会”上,那位手持蛇杖,乘坐华丽马车而来的蛇巫族圣女。

  顾白婴盯着她,冷冷开口:“你不是蛇巫。”

  她伸手,将垂在眼前的长发别到耳后,嫣然一笑:“我当然不是。”

  “那你是什么?”少年挑眉,语带嘲讽,“蛇妖?”

  此话一出,女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似是被他的话激怒,立刻回道:“满口胡言,蛇妖那种低贱的东西,怎能配得上我的身份?”她瞧着顾白婴,下巴一抬:“我的名字,叫做蜃女。”

  顾白婴眸光微动。

  蜃女,古籍上所言的大妖,常出现在汪洋与荒漠之中,擅长幻术,顾白婴曾对簪星说过,有厉害的大妖,能以幻术幻出整座城池,城中人畜与活人一般无二,说的正是蜃女。蜃女常出现在荒漠中,给濒死之人幻出海市蜃景,或是一片绿洲,或是热闹的坊市。旅人得见希望,就会拼尽所有,竭尽全力地试图到达,但蜃景就是蜃景,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绿洲也是看得见摸不着,那些旅人自此便死在虚幻的希望中,再无痕迹。

  “巫凡城是你编织的幻境?”顾白婴问。

  蜃女一笑:“那你可真小看我了,事实上,从你们踏进乌旦林沙漠的第一步开始,就已经中了我的幻术。不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顾白婴,目光有些奇异:“我倒是没想到,你们竟是修仙之人,吉蛇会上,也没有对着神蛇灯许愿。害我不得不亲自跑一趟。”她有些娇嗔地抱怨了一声。

  顾白婴神色不变,只问:“你既不是巫凡城的主人,何以留在此地。”他想到了什么,蓦地抬眸:“是你杀了蛇巫?”

  “呀,这话可不能乱说。”蜃女摆了摆手,无辜地眨了眨眼:“想来你们也看清了殿中的壁画,蛇巫是死在她保护的人族手中,和我有什么关系?”

  顾白婴漠然盯着她。

  这女子就笑起来,娇声道:“好吧,我做了一点儿手脚,不过,只是一点儿而已。谁教她要先来招惹我。”

  “当年蛇巫还没到巫凡城,我自住在此地,我是妖族,要想增长修为,自然得以幻术迷惑过路的人,取他们的性命。就如你们人族要宰杀鸡鸭牛羊烹饪果腹一般,我也是为了活下去,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她说到此处,神情变得轻蔑:“偏偏那个臭女人要斤斤计较。”

  原来,自打蛇巫在此地定居下来后,接受巫凡城百姓的供奉,也帮他们驱逐这附近的妖物野兽,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蜃女。

  蜃女虽是大妖,却只能通过幻术来迷惑人心,而蛇巫是游离于三界之外的族群,一眼就能破开蜃女的幻境,她灵力又在蜃女之上,轻而易举地就将蜃女逐出乌旦林沙漠的边缘。

  “我不过是想活下去,又没碍着她什么?你说,她何故做到此种地步?一副清高的样子,好似什么都能掌握在手心。”她把玩着自己的一束长发,将那束微卷的头发绕在指尖上:“砸了我的饭碗,我岂能就这么算了。”

  蜃女想到了什么,开心地笑起来:“不过老天爷也是眷顾我,后来我听说她在巫凡城中,得了一个圣女的名头,常常与人做交易,真是笑死人了。”

  顾白婴盯着她:“笑什么?”

  “难道不好笑吗?”神女吃惊地看着他:“她与谁做交易不好,是妖是魔都行,偏偏要与人做交易。人族是最狡诈无耻的,人心又贪婪。我想蛇巫大概过去极少生活在有人的地方,还不清楚人族的本性。我当时就知道,这交易到后头,一定会出事的。”

  顾白婴面如寒霜:“你挑唆了他们?”

  “都不用我挑唆,”蜃女不屑地开口:“我不过是编织了一个幻境,幻境里,他们想要的心愿都能满足。而要满足他们心愿,就得拿到那根蛇杖。”

  她注意到顾白婴微冷的目光,咯咯笑了两声:“你不必这样看着我,若他们本身没有恶念,无论如何,蛇巫都不会丢掉性命。要怪,就怪他们太容易被迷惑。要怪,就怪那女人定下一个什么‘公平交易’的规矩。”

  “人的欲望得到满足的时候,当然可以做到‘公平’。可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公平’二字,就成了一个笑话。”

  “就算如此,巫凡城的人也不可能杀得了蛇巫。”顾白婴提醒。

  蛇巫既是能驱走妖物凶兽之人,修为就不可能浅薄。这样的人死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手中,怎么看都不像会发生的事。

  “寻常时候自然是不可能,不过每次与人‘交易’过后,蛇巫都会变得很虚弱。被我选中的那几个人,轮流与她‘交易’,不过数次,她就虚弱不堪,这时候再有人出手。”她双手一摊:“杀掉一个蛇巫,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她就这么随意地说了出来,尽管这故事听起来,让人只感到荒谬。

  “其实我也很奇怪,听说蛇巫族是能沟通天界与下界的族群,只要能拿到她的蛇杖,就能窥见世间的一切秘密。她与这么多人做交易,难道就没有窥见过自己的结局,难道就不知道,完成的最后一个交易,赌上的是自己的命?”

  蜃女说到此处,神情亦有些好奇,仿佛这是困扰她许久的一个谜题。

  密室里一时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顾白婴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蛇杖上:“你偷了她的灵器?”

  “怎么能说‘偷’呢?”蜃女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凡人是无法驾驭灵器的,那些人抢走了灵器也没用,还不如交给我。不过我也没亏待他们,我给他们每个人编织了一个幻境,在那个幻境里,他们想要的都会有。”

  “巫凡城的人都死了?”顾白婴问。

  “与其说是死了,不如说他们在我的幻境中永远地活了下来。”蜃女轻描淡写地一笑:“只要他们想,他们能拥有在现实中永远摸不到的一切。”

  “我明白了。”顾白婴抬眸:“这里都是你的幻境,那个破败的城门,才是巫凡城真正的样子。”

  “真相永远都是不美丽的,”蜃女微微一笑:“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宁愿躲在虚幻的梦境里。就如那个小姑娘。”

  “徐豆娘?”

  “那个小女孩很可怜的,”蜃女叹了口气,露出一副遗憾的神情:“身为赌徒的父亲还不起赌债,便将女儿卖给了拐子,从此流落他乡。”她顿了顿:“徐豆娘应该不想让旁人知道这一切,索性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个慈爱的父亲,编造了一个苦情的故事,同人说得久了,连她自己都相信了。”

  “不过,好在她来到了巫凡城,我发现了她的秘密,知道这可怜的孩子唯一的心愿就是与父亲团聚,索性帮她一把。”蜃女笑起来:“你看,现在她有了疼爱自己的父亲,父女其乐融融,岂不是很圆满?”

  顾白婴冷冷地开口:“那不过是你的谎言。”

  只能在幻境中才能得到的亲情和圆满,听起来反倒更让人觉得可悲。

  “谎言的目的在于慰藉,就如你刚刚一样,虽然你看穿了我的幻术,可在那时候,难道你没有片刻的沉迷吗?”

  少年闻言,脸色陡然冷厉,银色长枪若游龙,刹那间朝前扑去。

  枪尖却扑了个空。

  女子柔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说了,这是我的幻境,在我的幻境里,要风得风的人是我,不是你。”

  她轻佻地挑起一缕顾白婴的长发,美丽的面容似是想将人的魂魄勾走:“你又何必,垂死挣扎?”

  “其余人到哪里去了?”顾白婴长枪朝她指去。

  她被迫后退了几步,有些不甘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哼道:“还能去哪里,当然都是去了我的幻境了。”

  顾白婴握着长枪的手指顿时用力。

  “人心都是有弱点的。恐惧和欲望,贪婪和野心。只要抓住了这一点,为他们编织幻境,他们就会永远沉迷其中。”

  蜃女脚踝上的青蛇图腾发出粼粼的光,像是勾人的诱惑,声音亦是柔软:“那个带把破刀的小子,一心只想变强,保护他的妹妹。那个带剑女人脑子里,只有如何担负起一个门派。壮汉贪财,小鬼胆小。而那个刚刚结丹的丑女,”她轻蔑地一笑:“精神力柔弱得连我最初的幻境都看不出,不堪一击。”

  “你说,”她挑衅地看向顾白婴:“就这么几个人,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话音刚落,黑暗的甬道里,火苗似乎摇晃了一下,从密室门口,传来女子平静的声音。

  “你说谁不堪一击?”

  ------题外话------

  蜃女:而那个刚刚结丹的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