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心沙
“他们窥见多少。”
“主子的隐楼自是已瞧见了,若主子先前在楼中吸纳月华,想必亦已见着了主子的九尾真身。所以不知主子是想抹去他们记忆放走,还是……”
“杀。”
东城区静寂的街上突兀一阵马蹄声急响。
少顷一匹黑马由远至今朝着街道深处奔了过来,至一道四扇门宅院前停下,马背上翻落一黑衣人,匆匆走到门前,也不拍门,那门便如生眼般自动开启,迎面闪出两盏灯光,原是两名十七八岁青年家丁,双眼俱是瞎的,却又用手中灯笼朝来者身上照了又照,直至确认无异,便引着他进入宅门,一路沿着宅内小径朝内里深处走去。
这宅子正门虽是不大,但一路而行,里头却是极深,周围也不见有什么建筑,只依稀几点灯光在边上林立的假山和浓郁的树丛间闪闪烁烁,偶有几声夜猫子啼,在这三人经过时自他们头顶桀桀一阵呼啸,稍纵即逝。
那样约莫走了刻把钟时间,一栋小楼在林间幽暗深处隐现而出,楼里闪着几点灯光,楼门敞开,一个年轻男子坐在门前石阶上,似早有所料般静静望着他们一路朝他方向过来。直至近到跟前,他目光转向三人空荡荡的身后,淡淡笑了笑:“老四他们几个呢。”
闻言黑衣人立刻上前两步,跪倒在他面前:“回主子,老四他们几个……不慎被扣了,恐凶多吉少……”
这答复令莫非再度笑了笑。
随即站起身,低头望着地上的黑衣人,轻叹了口气:“以你们五兄弟的身手,尚且都能被扣住了四个么……”
“回主子,碧园那宅子里果有蹊跷。他们几个是在属下用了通天索后,也不知进到了何处,才突然间着了道儿的。属下本也险些被拘,幸而晚走一步,得以及时抽身。”
“那么通天索所入的地方,你自也是未能亲眼瞧见的了。”
“属下无能……”
“你起吧。”莫非笑了笑,转身径自进入屋内,一边又道:“既是要用通天索方能到达的地方,必是架着结界,现如今世上能架设此等结界者除了武当已故三清尊者,以及大悲寺圆真方丈,你可还想得出第三个来?”
“属下想不出。”黑衣人答道,一边站起身随着莫非一同走进屋子。“不过入宅时,属下还另看出一点蹊跷来。”
“说说。”
“按说,每一栋宅子里都该有个镇宅的守着,但那地方三进十二间,又是前明时的老宅,却不见有任何镇宅的物什。周遭风水布置却甚是奇怪,原好端端的见状,不知做了怎样微妙的改动,便处处向阴,又四周种满槐树,生生将那阴气聚在宅间,若是寻常人家,只怕身子早就承受不住的了。”
“有意思……”
“于是属下便用尸油抹眼,去了那阴气,方才觉察到设在宅中那道隐匿的结界。只是无论怎样也无法透过结界望见里面的动静,便以通天索贯穿了两处的交合点,打出一条路,预备进去看看,岂料,却因此连累我家兄弟……”说到这儿,深吸了口气,黑衣人不再言语。
此时已随莫非进入楼中第三进门,眼见他径自往楼梯上走去,不由微一迟疑:“主子……”
“今日无妨,你且随我上来。”
听见他这样吩咐,黑衣人当即不再迟疑,便带着一丝有些惶恐又有些恭敬的神色,将发上黑帽轻轻扯了下来,随后毕恭毕敬跟在莫非身后,随他一起上了这道自他追随莫非后至今,从未踏上过的楼梯。
转眼到了二楼,里头一股浓重熏香气味随即扑面而来,竟熏得他险些倒退一步。
忙站了站稳,抬眼四望,见楼内倒也并无什么不同之处,只是寻常一道走廊,一间挂着竹帘的窄门。只是被浓烈的熏香所缭绕,因而迷迷蒙蒙,站在此间就仿佛是在梦境中似的。
正自呆看着,见莫非已在门帘处朝他递了个眼神。忙立即跟随过去,到他身边将帘子轻轻掀开,随着莫非一同低头进入。
屋内的熏香越发浓重。
因两只硕大的香炉在屋子正中间摆着,燃着块状的香片,经年累月,已将整个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熏得一片暗黄。就连书桌和椅子上也隐隐透着股黄气,但即便如此,却仍可闻出那浓烈至极的香味深处似隐隐透着股腥臭的味道。
就连那熏得人都几乎承受不住的香味都无法掩盖的腥臭。
不由立即令黑衣人惊诧地四下打量,试图寻着那股气味的来源,但除了屋内一应摆设和空空四堵墙,什么都没有找见。
正自呆愣着,见莫非已径自朝着屋中间走去,一路到了中间所摆的方桌前,往西边那张椅子上坐了,头一回,朝正北处那道墙恭声道:“祖爷,莫非来瞧您了。”
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早被熏香染得一片晕黄,中间隐隐绰绰可看出一个人的样子,墨迹淡得几乎辨别不清,而那满室隐约的腥臭,竟似就是从那幅画的位置散发出来的。
就在黑衣人为此朝那画凝神望着时,猛听见有道听不出年龄的男子话音,从那画中沙沙传了出来:“你过来。”
黑衣人不由一愣。
半晌才意识到是在对自己说话,忙一边朝莫非望着,一边慢慢朝那画走了过去。
待到近前,约莫离着三四步的距离,却怎的也走不过去了,仿佛那道空气中无形有着堵墙给挡着,于是立即站定,抬头再次朝那画望去,这回可看得清楚许多,原来画上是个蒙古骑军装扮的男子,脸在盔甲中隐着,只露一双眼似乎透着点精光,若有若无地朝着他的方向瞧着。
不禁想将它再看得更仔细点,突兀画上吹来一阵风,吹得他不由自主用手朝脸上挡了挡,与此同时,便听画中再次传来阵沙哑的话音:“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不在五行之中,不在轮回之内……莫非,你这次招惹的是个什么。”
“孙儿不知,故而前来询问祖爷,望祖爷能一解困惑。”莫非答。
眼见那画因此而微微一晃,他立即从那椅上站了起来,朝它跪了下去:“请祖爷明示。”
画随即静默了下来。
纹丝不动,悬挂在墙上,乍然望去同普通的画儿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画上骑军原本望在黑衣人脸上的那双视线,此时兀地朝下转到了莫非身上,过了片刻,自画内轻轻飘出一声叹息:“孽缘,要逃便还是逃不过……”
“祖爷?”
“自你幼时起,我便反复教诲,令你不要去管那爱新觉罗家的事,你却偏偏不听,今后若惹祸上身,便是连我,怕也救你不得。”
闻言将头一低,莫非道:“总是欠了怡亲王一份恩情,做兄弟的怎可不知回报。”
“也罢,你便循着你的心去做,此后一切定数尚且未知,倒也不能妄加定论究竟是福是祸。”
“是。”
话音未落,那画便又再度轻轻飘荡起来,带着一股腥臭的风,令黑衣人两眼一翻一下子跌倒在地:“眼见大清气数消褪,恐由此滋生异物,我今被困于此,便只能束手观望,虽你自幼传承我一切所有,总是年轻,亦当万事小心才是。”
“遵祖爷明训。”
第277章 画情二十九
十月初上,正是枫叶飘红的季节,朱珠再度被慈禧召进宫里。
因前阵慈禧突然心心念念想赏红叶,便有有心人专程从香山移植了一些特别好的枫树到了御花园,原怕水土不服,谁想换了个地方,那些树倒长得分外茂盛起来,都说是托了老佛爷的洪福。眼见随着秋意渐浓,宛如一团团红霞笼在园子里,慈禧自然是心生欢喜的,当即召了一干命妇和未出阁的格格姑娘们,进宫陪她一同赏枫闲谈,也顺便驱散一下近日与同治间所僵持而出的阴影。
她前阵刚对同治发过好一通脾气。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人发现在八大胡同里招妓,怎的能不让她得了消息后大动肝火,几乎要请出祖宗家法,被慈安硬生生拦住了,又劝她息事宁人,免得闹大了传出去,成为宫里宫外无法抹去的笑柄。想想也是个理,慈禧只能暂且咽下这口恶气,却又因此几乎闷坏了身子,之后左思右想,原琢磨着要不还是由着自己这儿子同他皇后在一块儿,是好是坏都甭去理会了。但随即想到那阿鲁特氏整日在皇帝耳边吹的枕头风,顿觉不妥,便在李莲英的提醒下,决定趁着赏红叶的机会,在一干皇亲大臣们的女儿间留意留意,看有什么合适的,又长相周正的,过阵子赏个好点的名号召进宫伺候同治,天长日久,总能让他淡了对阿鲁特宝音那条执着得有些拧巴的心。
因此这赏枫会对慈禧来说,还有着这样一档别有用心的深意。
当然旁人自是不知的,只知欢欢喜喜围在慈禧身边尽心地讨她欢喜,内中一人很快被慈禧相中,便是布尔察查氏家的婉清格格。
身世好,模样好,性子爽快说的话始终能逗得慈禧开心。所以心下已是将她放在了候选名册的第一位,唯一有些忌讳的是她出去留过洋,怕她沾染上那些洋人奇奇怪怪的习性,因而将她召进宫的第二天,趁着赏花听戏的间隙,慈禧挽着婉清的手随口般问她:“自你十四岁入宫之后,就没再见过你,以为你早早嫁了人,谁想一转眼应有二十了吧,怎的还没婚配。”
“回老佛爷,因为去了法兰西念书,一心向学,所以婚配之事倒也不太上心。”
“听你祖父说,你在那边待了有五六年,可学着些什么?”
“回老佛爷,奴婢在那边学画儿来着。”
“倒是同载静一样。”
婉清抿唇一笑:“怡亲王除了学画,还学了洋人很多东西,哪像婉清,成天只知道玩耍胡闹。”
“怎么个玩耍胡闹?”
“譬如办了阵子画社。”
“画社?”
“便是跟各类学画儿的学生一同聚在一起,一块儿画画,一块儿喝茶谈天,偶尔也将自个儿的画展出给外头人看……”
“哦……听来倒也有趣……”
“不过那些年法兰西一直都动荡不安,譬如巴黎闹革命,又被德意志围城,局势一度紧张得很,因而不多久就没再办下去,偶尔替学校办办报纸之类,”说到这儿,婉清笑笑道:“老佛爷可知道巴黎公社,可有意思,提倡什么社会主义方式管理国家经济,还有妇女选举权……”
“婉清啊,”眼见婉清说得目光闪烁,有些忘形起来,一旁有老福晋立即察颜辨色地阻断了她的话头:“洋人那边胡乱折腾的东西,在老佛爷面前胡说些什么。”
婉清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同时望见了慈禧微蹙的眉头,忙朝边上退了退,匆匆跪下道:“婉清胡言乱语,老佛爷赎罪……”
慈禧倒也并不在意,只是淡淡朝她瞥了一眼,随后笑笑:“做女人便要有女人的样儿,什么革命啊,公社啊,有甚好去关心的,先前说画儿倒是有趣,别再拿那些无趣的话扫了我们这班娘儿们的兴致,起吧。”
“……老佛爷说得是。”
眼角瞥见婉清低头站起身,慈禧已没了继续同她攀谈的兴致,抬眼朝周围那些面色拘谨的少女们瞧了两眼,许是受了刚才婉清那番话的影响,看谁都不痛快起来,于是暂且将选妃的念头搁到一旁,目光转到边上,望见独自一人站在远处抬头看着枫叶的朱珠,就朝她招了招手:“朱珠,嫌咱的话无趣是么,一个人望着那些叶子发呆。”
朱珠立时回过神,朝她走近了过来:“回老佛爷,因朱珠头一次见到枫叶这样红,所以看得有些痴了。”
“确实红。”慈禧笑笑。
抬头也朝那些枫叶望了眼,的确如朱珠所说,这些被移植来的枫叶留神细看,确实比以往见过的都要红,一片片红得几乎跟血似的,被阳光一照,好似会喷出火焰,真真是好看。
却也因着这样鲜艳夺目的好看,似乎又多了些妖冶。
想到妖冶这个词,慈禧不由微微一怔。
边上李莲英察言观色,立即笑笑道:“老佛爷,祥瑞啊,如此一片红火,岂不正意味着咱这大清江山,如同今年这枫叶一般,格外的红红火火。”
此话一出立时释了慈禧心头那点不安,当即笑了笑,指指他道:“你就知道哄我开心,扯什么有的没的,不过一些好看的树叶子而已。”说罢,再次望向朱珠,朝她那张脸一阵打量:“前阵听你额娘说起,已将你许配人了。”
朱珠垂下头:“是的,老佛爷。”
“你倒也确实该嫁人了,18岁……本来上次见到你,倒有心将你指给载静来着,既然你阿玛中意太医院的碧先生,我便不需操这份心了。”
闻言朱珠不由轻轻捏了下手里帕子。片刻勉强挤出一丝笑,轻声道:“谢老佛爷关心……
“不过,”忽然话音微微一沉,慈禧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杯茶,轻呷了一口:“虽然是你阿玛看中,门第上总还有些不妥,以你阿玛这样的身份将你嫁与区区一个八品官员,实在是下嫁了,也不晓得你阿玛怎样想的,北京城多少贝勒贝子爷,无论挑选哪个,总好过这么一个小小御医吧,你说可是?”
“回老佛爷,碧先生是有恩于我家的……”
“有恩?那报恩便是了,需要委身于人么?”淡淡丢了句,抬眼瞥见朱珠低头一言不发站着,便缓了缓神色,笑笑道:“你别往心里去,我也就随口一说而已,你阿玛能因报恩而不惜将女儿下嫁,这份心总归是好的。”说罢,将茶朝宫女手里轻轻一送,搭着李莲英的手正要继续往前走,忽两眼朝前一望,再次微笑起来:“唷,这不是咱怡亲王爷么,怎的会同曾先生在一起。”
前方来着正是怡亲王载静。
同一名五十上下男子并肩走在一块儿,见着西太后的銮驾和慈禧的身影,立即紧走几步到她跟前行了礼,随后笑道:“可巧,先生刚说起今日要见着贵人,载静便立即见到了老佛爷的面,先生果真是料事如神的。”
“你这嘴净会哄人开心。”慈禧笑着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到仍跪在他身旁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朝他摆了摆手:“起吧。在这园子里就不要见外了,曾先生这会子是在同载静一道游园么?”
“回太后,上午臣刚从东陵回来,恐太后惦记着,所以放下行李便入宫了,听说太后正在赏枫,不好打扰,刚好遇见怡亲王,相谈甚欢,所以正同他一道在这附近走动走动。”
“呵,先生大忙人,平时闲云野鹤,也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神游,难得等你回京一趟,等会儿自是要同先生好好说上会子话,”说着,转头对身后那班垂首而立的女眷们笑道:“你们莫躲躲闪闪的怕生,可知这位是谁,便是咱先帝爷在世时分外推崇的堪舆大师曾广圣先生。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儿能瞧见,是缘分也是你们的福分,要知这位先生眼神可好,瞅着你家门前一块砖便知你家风水好不好,问问你们家阿玛,应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老佛爷谬赞……”听慈禧如此夸赞,那曾广圣面上波澜不兴,只带着得体的笑躬身朝两旁女眷揖了一揖,随后似有若无般略一抬头,朝着朱珠方向望了一眼。
这细微的举动让朱珠吃了一惊。
慌忙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也躲开了载静望向她的视线,正惴惴不安之际,听他问慈禧道:“太后千岁,臣斗胆问一声,您身后那位戴着面具的姑娘,可是斯祁家的二小姐朱珠?”
“正是。”
“果真是她,没想一转眼竟已这样大了。”
“先生曾见过这丫头?”
“回老佛爷,斯祁姑娘年幼时微臣曾有幸见过她一面,却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微臣?”说着,目光再次朝朱珠望了过来,朱珠此时也因好奇而将头抬起,借着脸上面具阻挡,所以状了状胆子仔细朝他那张脸望了望。之后觉得似乎是有点眼熟,却怎的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便依旧沉默着,朝边上宫女的身后退了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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