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心沙
但所谓命,却往往总是事与愿违的。
第三次见到清慈,是在他位于落岚谷深处的府邸内。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正在金池畔晒着太阳,边等着每个日落时分,那些和尚们穿戴整齐出现在莲花台上,为我诵读那总是令我昏昏欲睡的经文。
却突然见到素和一身外出的行装提前出现,并将一袭细麻布的衣裳整整齐齐放到我面前。
然后用他似乎千百年都不会变的神情,低头淡淡对我道:
“西王母有令,命你自今日起师从琴师上官清慈,即刻前去落岚谷琴师府内听候差遣。”
如此随意的一句话,随意得好似我这千百年来从未在这地方出世和居住过,好似他今天才刚刚认识我。
因此才可以用这么淡漠的口吻说出如此真实的诀别,不是么?
那一瞬我心中原本淡化了的怒气又再次腾的烧灼了起来。
于是一口拒绝,并躲进了灵山的最深处。
但灵山是佛祖的,不是梵天珠的。
佛的罗汉要撵我走,岂容我说得一个不字?
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素和。
一个完完全全不在乎我喜或怒,乐或悲,存在或者消失的素和。
这个素和将我驱逐出灵山并带到了落岚谷,在那片琴师清慈所居住的领土上,用着一种令我无比陌生的神情对我道:“过来,梵天珠,快来见过你的师父,凤凰清慈真君。此后,便由他赐你名姓,随他潜心修习七韵之道罢。”
他说着那番话的时候,清慈正坐在琴台前弹奏着他的七弦琴。
声声婉转,如流水般的动听。我却完全无心将它听进去,只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努力扯着素和衣角对他道:“但我的师父是你啊,大人。”
他别过头双手合十:“西王母懿旨,清慈为你师父。”
我不禁摇头:“西王母是管天的,佛祖才是掌管你我的。”
这话却不知怎的令清慈一瞬间怒了。一把甩动衣袖甩开我的手,他厉声朝我喝道:“梵天珠!还不快拜见你师父!”
我不由一怔。
随即却因此比他更加愤怒起来怒,梗直了脖子朝他大叫一声:“我偏不!”然后突然扬手一挥,朝着那若无其事拨弄着琴弦的清慈直挥了过去!
没有挥向他的脸,却挥向了他手中的琴,一边涨红了脸对着素和尖声道:“什么七韵八韵!千百年的参禅还不够我悟么?总是一样修了再有另一样,佛渡化于我,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学那些劳什子的东西去陪伴西王母吗,素和大人?!”
话音未落,那把漆黑的琴锵然一声在我手下断成两截。
乌桐的焦尾琴,断裂霎那,自内发出锵锵脆响,仿佛凤凰涅磐前最后那声哀鸣。
于是室内一瞬静了下来。
我也立时感到一阵后悔和不妥。然木已成舟,正不安着想要转身朝门外跑去,不料那把断琴却突兀地再次响起锵的声脆响。
随即便见一道银色的弦丝自清慈手中直飞了过来,在我还未意识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时,整个人倏地便飞了起来,连同那段银丝一同飞出了这间寂静的府邸之外,嘭然落地,然后我清清楚楚听见清慈冷声对着素和道:
“出去。”
那一瞬我以为自己不必再留在此处了。
谁知素和却一言不发。只手拨佛珠看着我,而我刚想要挣扎着站起,却随即发觉自己在那一串串佛珠滚动的声音中竟被素和定住了身形……
于是纵然一肚子的怒火,却又被迫长跪不起。
这令我更加愤怒,苦于完全无法发泄,只能眼睁睁看着素和收起佛珠朝清慈作了个揖,随后,亦不理会我,亦没有再朝我看上一眼,只披上他的袈裟便径自离去,独留我一人在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府邸门外,被紧紧地束缚着。
无法起身,亦无法开口,只能日复一日地长跪不起。
如此,转眼间三年便弹指飞逝。
四.
落岚谷是个很寂寞的地方。
也是,深山峡谷内的洞府,怎能不寂寞。
我始终不明白一只美得令九天玄女都为之失色的凤凰,为什么会带着他一身斑斓锦绣的羽毛,栖息在这样一个黑暗而寂静的地方。
后来才渐渐知晓,原来他本就是属于这黑暗和寂静的。
他空有一身斑斓,枉有一身绚丽,当他只身一人在这深谷内的时候,他便如同深渊内一望窥不见底的空洞,若离得近了,便被他吞噬了,从此深深地坠落,却永远无法知道哪一日才能碰触到那层底。
这是多可怕的一种感觉?跪在山门外的那三年,我一直这样看着他,这样问着自己。
而他似乎完全没有任何知觉般,任由我那样在他山门外跪着,风吹日晒,霜打雨淋……那时我以为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远在灵山的素和甄彻底将我忘却,直到我同那传说中曾经不可一世的斗战圣佛一般,在这幽深死寂得一如坟墓般的地方化作一块石头。
但第四年,当早春的第一朵桃花在我身边那株桃树上绽开的那个早晨,他突然开门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走到我身边,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稍作停留便又径自离去。
他在我边上站了很久,久得我以为他想在我脸上找到些什么东西,但抬头时却见他只静静望着我身边那株桃树。
上面那朵花开得好美,带着一种这深谷内从未有过的张扬和美丽,恣意地盛开着。如此旺盛而薄发的生命,真真自由自在得令人叹息。
于是我不由也叹了口气,就像素和以往在对我无措的时候那样。那个温和又慈悲的和尚……而我,却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带着点惬意,又带着点任性,在他脚下滚来滚去。
是的,只在素和面前,我总忘了自己早已不是一颗珠子。
于是令我遭此囚禁。
而看管我的这个男人,则是个同素和截然不同的人,在见到清慈的第一眼起,我便明白这一点。他会毫不怜惜地将那朵怒放着的桃花从枝头上摘下来,不带一丝情绪地将它插进我发髻间,然后用他不带一丝情绪的话音问我:
“为什么叹气。”
我没有回答,因为不愿回答。
他亦没有再问第二遍。只是朝我身上拂袖而过,当我全身因着他这一举动而蜷缩起来时,我发觉自己被素和僵化了很久的身体竟能动了。也因此我猛跳起身一把扯落发上的桃花扬手就朝他扔了过去,却被他反手一挥,我便再次被震飞了起来,如那天他用断弦对我所做的那样。
而这次,我被一朵桃花击碎了肩膀,也击溃了我的愤怒和任性。
那天开始,清慈成了我的师父。
同过去的素和一样,却又同素和是完全不同的。
他不是那佛前无憎无嗔的守珠罗汉,而是每隔数百年便需用三昧真火的烈焰将自己焚烧殆尽,以涅磐来重获新生的凤凰。因此他不会包容我,放任我不穿衣,放任我不绾发,放任我在山林里游走……这些,在落岚谷内,皆由不得我随性而为。
而每每,当我的意愿超出他所能默许的限制时,他便会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直至无论我的嘴还是我的双眼睛都不再对他说出那些任性而忤逆的话。
于是我试着安静沉默了下来。
仅仅只是试着,因每次在他所不曾留意的时候,我便会悄悄越过山谷背后的结界,望向一山之隔的瑶池,以及瑶池以西更远之处的那座灵山,年复一年。
我想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我想回去。
殊不知,这举动其实一直都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所以有一天,他坦白对我讲:“不用再看了,被西王母所处置的人,从未有一个可以再回到过去。从今往后,除了此地,世上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但素和大人说过,等我学成之后得到西王母的饶恕,他自能过来接我回去。”我一听立即反驳。
他不由笑了笑:“学成?你是要自我这里学成什么东西。”
我闻言一怔。
半晌没有吭声,然后突然跳起身跑开了,离得他远远的,然后坐到一旁呆呆看着灵山的方向。
那样看了好久,然后转过身,我重新望着他,用着我所剩下的那点力气对他道:“是么,回不去了。那怎么办?我那么讨厌这个地方,讨厌你,再继续待下去,怕只有死了。”
“梵天珠不会死。”
“是么?”我再度看了看他,然后最直接也最现实的举动回馈了他——
我用我藏在浓发间那支细长尖锐的簪子狠狠地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然后狠狠地朝他笑了起来:“不会死么,凤凰?我倒是想要试试看。”
五.
那天我真的如清慈所说,没有死。
即便我用了偷藏在身边的织女的神针重创了自己的要害,即便血因此而如同山泉似的从我伤口内流出来,即便我的喉咙被不断涌出的血呛得连吸口气都倍感艰难……我仍活着。
因为梵天珠不会死,神仙不会死。
当我两只眼也被自己的血染得鲜红的时候,清慈终于站了起来,离开他的琴台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以为他是过来给我治伤,但他只是静静站在那儿低头看着我,看着我因疼痛而将身子扭曲成一团,看着我喉咙里喷出的血将他这素雅洁净的屋子污得一片肮脏……然后一抬脚,他从我身上跨了过去,径自从我身边走开,径自出了门。
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捂着自己的喉咙,看着自己的血渐渐把四周变成一片水塘,于是在全身骤然而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后,我突然想起素和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神仙是不会死的,但当神仙接近死亡边缘的时候,他们会被身体内一种巨大的痛苦所吞噬,所谓生不如死。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我全身冷得仿佛无数根冰锥在我身上狠狠地刺着,一遍又一遍,随着血流的速度不停地凌迟着我的身体,于是我痛得开始挣扎起来,试图站起身去找些什么好包扎住我的伤口,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一次又一次站起又跌倒,手按在自己的血液里,湿滑冰冷,仿佛魂魄游走在指边的感觉。
“素和……”最终只能坐在血泊里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湿透了的手擦着自己的脸,脸因此也腥臭了起来,血腥的味道随着风吹出门外,我听见敞开着的大门处有山兽低低的咆哮声。
瑶池内的兽。它们中不但有生于仙界的神兽,亦有来自妖界的妖兽。
平日放养在瑶池,不受山谷结界的约束,远比我自由自在。却又因终日困在仙池吃着天界素净的食物,于是血腥的诱惑力对它们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它们无法抗拒,于是一个接着一个朝着山门处慢慢靠拢过来,带着一点谨慎,带着一点对清慈气息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潜了过来。
随后,或许感觉到了清慈并未在室内,于是其中最庞大的一只一跃而起,倏的一声便窜了进来。
落地便在地上舔,血的味道令它两眼发亮,灼灼的,仿佛两团鬼火在眼底燃烧。
我认出那是一头成年的饕餮。
一旦进食,就无法轻易停止的饕餮。它巨大的吞咽声立刻将身后其余的兽也吸引了进来,它们如此贪馋又急不可耐地聚作一团,在饕餮边上匆匆地舔着地上的血,不出片刻便把原本水塘般厚的积血舔得干干净净。
然后开始争夺剩余的那些,并为止争闹起来。一阵尖叫嘶吼,扭打得如此激烈,仿佛不是为了争地上那一小口连舌头都包不满的血,而是为了争一处巨大的势力地盘。
直至沿着血液的流势一路打到我身边,撞到了我的身体,那些兽微微一愣。
随后不约而同望向了我,离得如此之近,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它们鼻子里喷出的呼吸灼热地撒在我身上,而我伤口内血的味道一瞬间令它们的唾液流了出来,一边看着我一边滴滴答答地流着,却又因着某种顾忌没有继续靠近。
只一遍又一遍地嗅着,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哝声。
如此僵持,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室内乍地响起如雷般一阵咆哮:
吼!
是那头巨大的饕餮,此时它已将最后一点血液也已吞进了肚里,却也因此变得更加贪馋。两眼内的光芒由此闪得更甚,在感觉到周围那些兽垂涎又谨慎的举动后,它猛地一跺脚,头一低朝着我身周那一圈兽一头撞了过来!
那些兽顷刻间被撞得四散开来,与此同时,那饕餮一张被我的血染得猩红的嘴蓦地张开,朝着我脖子处径直竟咬了过来!眼看着便要被它将脖子一口咬断,这时突然半空里忽闪而过一道银光,带着低低一声吼,便如利剑般刺过那饕餮的双眼,将它惊得急速朝后退开。
随后就地一滚站起身,欲待再次扑向我,那饕餮却突然失去了方向。
因它两眼竟被抓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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