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心沙
後来才知道,那是一队流浪的艺人。
北岭城的百姓称他们狐仙,因为说是艺人,别人卖艺不卖身,他们卖身不卖艺。说白了,就是一些靠身体吃饭的妓。
领头的红衣人,他们叫他红老板,红老板长得相当好看,就像初见那天远远带给朱允文那一刹无法忘却的震颤。
他在北岭城的人群里,就好像雪地间一株开得艳红的牡丹。
很少有男人会长成那样的美貌,也很少有男人会长得那样苍白,白得就好像这男人通体没有一点血液似的,
那种雪瓣似的色彩,偏偏著装却喜欢那样红得浓烈的颜色。
红得让人窒息的颜色,罩在他白得寂寞,瘦得单薄的身体上,更令他远远看去像死人般的苍白。
唯有两片唇,还带著稍许血的颜色,像两片淡淡的丹蔻,随著嘴角时不时牵扯出一道生动俏然的弧度。
『那笑叫人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
不知为什麽,很多人都这麽说他,说他嘴上那道唯一充满了生机的笑。
可是每天揣著大把银票去狐仙阁里专为了看他这一抹让人不安的笑的,亦是这些人。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不是麽。
那些不知从什麽地方来到北岭城的外乡艺人,为自己安顿的地方起名叫狐仙阁。
阁子里几乎夜夜笙歌,日日欢闹。
有时候,离得很远,朱允文都能从那高挂著无数华灯的楼阁里听见他们丝竹与喧闹并缠的声音,
这声音令他想起那些在京城里浮华如梦般的岁月,虽然现在它们离他已经很遥远了。
一杯酒,一碟自己做的点心。
有时候能听见一曲琴,从那方向时断时续地传来,
那是红老板在给那些大把挥霍金银的豪客以犒赏。
听说红老板琴棋书画无一不能,这也就不难解释,
为什麽行走在风尘里的这麽一个人,笑容却能那样的不屑於人。
出世,入世,才貌双绝。
只是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却有著世上最低贱的身份,终不免让人为之可惜。
但後来朱允文想,他又有什麽资格去怜悯和可惜别人。
无论高贵或者低贱,至少,别人是自由的,而他呢。
第87章
那之後,连著七天下了很大一场暴风雪,雪把整个北岭城几乎完全吞没。
从紫禁城带来的翡翠相思雀死了,不是冻死,而是闷死在暖房的炭烟里。
朱允文也几乎死去。
一场肺病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
只是,仍未能死,正如他在来这里的第一天时就所期望著的。
他躺在床上,看著头顶那片白色的帐帷,想像它就是他葬入坟时的寿衣。
也许坟墓也是白色的吧,这地方除了白,几乎没有任何色彩。
一阵咳嗽。
喉咙里一口血把胸口白色的床褥染上那麽点别样颜色的时候,朱允文听见下人在外头禀报:爷,狐仙阁的红老板求见。
那天朱允文没有见红老板。
身份上的悬殊,纵然暗里欣赏,朱允文对於他的造访仍是觉得有些突兀和不悦。
曾经贵为天子,现今一介娼妓也说见便见,於情於理,都是他所无法忍受的。
於是断然回绝,甚至带著丝恼羞的怒意,他摔了案几上一枚羊脂如意。
如意落地他听见门外响起了阵琴声。
沉而婉转的声响,随著弹奏者指尖叮叮当当一阵跳跃,
彷佛某种温和的笑,脱离琴弦悠悠然然荡了进来。
这声音他不止一次隔著窗和那些距离,从远处那座喧闹的楼阁里听见过。
但近了,分明又同往常有著些许的不同。
不同在哪里,朱允文却说不上来。
如果曲子能说话,这琴音就好像是个正在说话的人,
透过那种起伏跌宕的调,在房间里兜兜转转,像是缓声在同他说著什麽。
於是他用力拍著床大声道:来人!来人!把他给我撵出去!!
片刻,
门外响起下人的话音:回爷,人一直都在外头,没有爷的吩咐,小人不敢随意放他进来。
这叫朱允文呆了呆。
从府邸大门到内堂,三进三出,隔著至少六道门。
六道门外,为什麽这琴声听起来会这麽近,近得好像就在咫尺之内。
疑惑著的时候,琴声断了,很突然。忙挣扎著起身推窗朝外看,窗外一片风卷著一地的雪,白茫茫,朦胧胧。
隐约一道鲜红色的身影在雪地里闪了闪,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雪地里一长串凌乱的马蹄印,还有些许细微的琴弦声,似乎不舍从这苍白的世界里立即离去,绕著窗棱轻轻流转。
那之後好些天,朱允文没再听见有任何琴声从远处那座楼里传来过。
依旧整日整夜地喧闹,依旧丝竹缠绕著欢笑。
却再也没有听见过那种彷佛淡淡说话声般的琴音从那地方响起。
一天两天三四天,五天六天七八天,时间弹指刹那,对於床榻上的人却如同亘古般漫长。
朱允文在床上用漫长的时间粘著那只如意的碎片,听著远处阁子里的声音。
有时候他的妻妾会来探望他,她们用那些熏满了胭脂香的手指抚摸他,彷佛在紫禁城他的寝宫里那般。
他想回应,可是做不到,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就如同手里的如意,勉强拼凑出来的完整,终究布满裂痕。
但他没办法同那些女人说。她们看著他,眼神却不知道在看著什麽,他害怕那种眼神,在每次她们用那种眼神望著他的时候,即使她们温柔地在亲吻著他的脸颊,他的手背,他的胸膛……
他惊惧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同他的一样萎靡和颤抖。
於是流泪,於是看到一些失望,或者更加不好的东西,从那些女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然後她们一声不响地离去,留下一室的寂静,一室的闷热,以及一室她们身上浓烈的胭脂香气。
他再次将那把如意砸到了地上,狠狠的,像在砸碎自己那具无可奈何的身体。
这时听见那说话声般的琴声再次响了起来,缓缓的,跌宕的,近在耳侧的……
「来人……」於是他大声道:「把他带进来!把红老板给朕带进来!」
我想霜花一定是个说故事的天才,因为在他说到那句「把红老板给朕带进来!」的时候,我真真切切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叫做朱允文的,只当了四年皇帝就下落不明的男人的影子。
有点焦躁,也有些高高在上的颐使气指。
然後那影子就消失了,妖怪水晶般的瞳孔里只剩下了一本正经等著他继续往下说的我的脸。
他朝我笑笑,说,天黑了。
这才惊觉周围已经亮起了路灯,没来得道别,我匆匆跑回了家。
到家时家里的店已经关门了,杰杰在暖炉上打著盹,狐狸在客厅中间的梯子上坐著,正在给即将摆到店门口的圣诞树挂上五颜六色的玻璃星星。
空间里充斥著蛋糕和巧克力甜甜的味道,每年圣诞节狐狸都会做一棵圣诞树,还有蛋糕和巧克力。
蛋糕是用来搞特价活动的,巧克力是每年不变的给我的圣诞礼物。
因为我从来没在情人节收到过巧克力,
关於这点,没有比这只整天赖在我身边,
害我至今找不到一个人类男朋友的狐狸精更清楚这一点。
所以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从他来到我家的第一年开始,
逢到圣诞他就做一些巧克力给我当礼物。
当然了,不要为那是他亲手做的而觉得感动,他其实只是为了省钱而已。
也不要去问他,为什麽明明是弥补不能在情人节收到巧克力的遗憾,却不在情人节送。
千万不要问。因为我曾经问过一次,然後,他看了看我,托著腮帮问:情人节是什麽节?
我回答:情人的节。
你是我的情人不?
我再答:不是。
那你想当我的情人不?
这次,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手指一翘,在我脑袋上轻轻一弹:你想我还懒得要。
我,靠,靠靠靠。
第二天因为被一些事情耽搁,等想起来去街心花园去看看时,天已经黑了。
白晃晃的路灯照著白晃晃的雪,霜花一个人坐在被气温冻得吱嘎作响的秋千架上,晃来荡去。
他似乎除了这个地方无处可去。
这麽想著,转眼却听见他这麽问我:「是不是除了这个地方,你无处可去。」
我一愣,因为没想到心里刚在想著的问题,会这麽直接地反被别人问了过来。
「不是。我是来听故事的。」於是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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