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家宁
那一声陆霁铿将有力,无所顾忌的落在了岁离的耳间。她看向单膝跪在她前方的男人,那一刹那却恍然回到了万年之前。
那时,他也是如此,顶着无数人的压力挡在她面前。
再强大的上神面对千军万马时,一不小心,便也会粉身碎骨。可从始至终,她的大师兄都挡在她身前,没有后退半步。
他从未在她面前露出过脆弱之态,每一次似乎都强大无匹,可当真如此吗?
更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那时懵懂无知,又几乎是半废之身,根本帮不到他分毫。
凡间与天界不同,对女子多有束缚。女子为帝,从未有之,势必会受到许多人的反对。所以在此之前,岁离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成为凡间帝皇。
她若要在凡间登基为帝,难度不比为天君低。
岁离只瞬间,便明了李霁与陆皇后在其中做了多少努力,也明白了他们的计划。而从一开始,他们便没有让她操心半分。
她干干净净,而面前的男人浑身血煞。对上那双墨瞳里的炽热,岁离的心骤然一缩,竟是下意识想要再逃避一次。
她不傻,如何不明白李霁所想。
岁离张了张嘴,却是再也唤不出那声三哥。那日,她并未回答李霁的问题,避了过去。
她不想骗他,也骗不过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岁离竟差一点想要动摇。
“李佑囚禁了大皇子李成,大皇子不堪受辱,自尽而亡。庶人李慎日前感染风寒,病重而亡。四位皇子皆亡,膝下也未留下子嗣。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继位。”
他们为她扫平了前方所有障碍,把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捧到了她面前。
话音未落,高大的男人忽然站了起来,不等岁离开口,他忽而朝她走来,握住了她的手,温柔又坚定地唤了她一声:“岁岁。”
岁离猝然惊醒。
*
“慧慧,这一切都是你们早就计划好的吧。”乾清宫中,李信已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早已垂垂老矣,再无往日风采。
那双曾经清亮如月的眼睛在这些年的权欲生涯中早已染上了太多东西,再也不复当年光亮,只剩一片浑浊。
陆皇后看着床榻上的垂死男人,眸光并无什么波动。闻言,淡声道:“陛下要见我,便是为了说这些?若只是这些废话,那便不必再说了。臣妾告辞。”
她的语气里无悲无喜,与当年那热烈如火的陆家小姐截然不同。二十多年过去,他们都老了,不论如何精心保养,脸上终究有了皱纹。
“……李霁当真不是朕的孩子?”
李信有些狼狈的别开视线,见陆皇后要走,他又下意识想要留住她,忙又问道。
“真相如何,陛下如此聪明,又何须问臣妾?您应该最清楚。”听到这个问题,陆皇后止住了脚步,笑了一声,“陛下应该高兴,至少你尚有血脉还在,否则,你这李氏江山就要送给外姓人了。”
“真可惜,登上帝位是您最不愿看见最想要消失的孩子。”说到此,陆皇后脸上虽带笑,可眼里却只余冷光,“倒是让陛下失望了,新帝身上终究流着陆家的血。”
只要一想到这些年来,岁岁几次性命垂危,想到她喝了那么多苦药,想到她受了那么多罪,陆皇后身上的气息便更冷了一分。
“……原来你早知道了。”
李信苦笑了一声,“慧慧,你恨我。可我是迫不得已才那样做,陆家功劳太盛了,民间有多少百姓只知陆家,而不知李氏皇族?为了稳固江山,我不得不这样做。”
他看上去虚弱至极,眉目间已满是死灰之气。太医已说了,他顶多再撑一刻钟。
李信没有用朕自称,像是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谦逊的温柔皇子。
“陆家或许并无造反之心,可身为皇帝,却不得不防。若你在我这个位置,也会如此做。”
陆皇后没有说话,只淡淡的看着他。
对上妻子冷漠的目光,李信苦涩的勾了勾唇,咳嗽了几声才继续道:“我伤害了你,你恨我是正常的,是我负了你……咳咳咳……我当年确实是抱着目的接近你,娶你也是为了陆家的权势,可我没有想到最后……最后还是对你动了心。”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其苦涩,看着陆皇后的眼神更是充满了愧疚与遗憾。
“多可笑啊,直到最后,朕才知道我爱的人是谁……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微渺,但其实……慧慧,我早就后悔了。我不爱她,不爱……”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低哑难听,“慧慧,我心悦你……你信我……”
李信艰难的抬起手,朝面前的妻子伸了过去。二十多年前,有一个峻秀的少年郎也曾对一个明媚的少女说过这句话,也朝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时,少女满心欢喜,把自己的手交在了他的手中。
而二十多年过去,少女成了妇人,做了母亲,再听到当年的那声告白,心中却再无任何波动。
无悲无喜,无爱无恨,当年的小姑娘早就长大了。
她再也没有把手伸过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床榻上那个衰老的男人难掩失望悲痛的卸下了手,看着曾经深爱过的男人走向死亡。
爱吗?恨吗?
陆皇后笑着摇了头,淡声道:“陛下的城府心计果真让人佩服。”她曾为爱义无反顾的奔向未知,虽摔得遍体鳞伤,可她还信爱。
只是她再也不信曾对她言爱的那个人了。
“慧……”
李信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力气说出来了。他的身体急速的抽搐了几下,面色狰狞扭曲,不过片刻,便再没了声息。
“陛下崩了!”
只淡淡扫了一眼榻上逐渐僵硬的尸体,陆皇后没有任何犹豫的转过了身,大步踏出了乾清宫。
情爱本身无错,错得只是把爱玩弄于鼓掌中的人。
*
公主继位,前所未有。哪怕先帝的子嗣死光了,有不少朝臣也不认为能让公主继位,他们更倾向于过继宗室子弟。
“女子怎能为帝?这简直大逆不道!”
这样的言论并不少,可岁离并未听见,待到她身着沉重的龙袍站在大殿之上,接受万人朝拜时,已再无人敢说这些话。
他们一个个都恭恭敬敬的跪在下方,跟随为首那个带着银色面具的男人,恭敬齐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皇后站在她的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轻轻对她说:“岁岁别怕,母后与你……霁表哥会护着你的。”
三皇子李霁已死,因救驾有功被追封贤王,如今活着的是陆霁。陆霁,乃是承恩公义子,名义上自然便是她的表哥。
亲兄妹无法在一起,但表兄妹却能亲上加亲。
在岁离登基的第二日,宫中下了圣旨到承恩公府,选了在此次平乱中立下大功的承恩公义子陆霁为皇夫,择日成婚。
岁离没有开口,只是垂首看着下方为首的男人。哪怕他带着面具,可只一眼,她还是认出了这道熟悉的身影。
似有所感,男人骤然抬首,看了过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的凝视着上方的新帝,眼中只有让人心惊的执着和……势在必得。
*
“你与霁儿一起长大,也是青梅竹马,自来感情深厚。把你交到他手上,母后更安心。”
乾清宫中,陆荣慧握住岁离的手说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是可以做夫妻的。”
说这话时,陆荣慧小心仔细的观察着女儿的脸色。眼见婚期将近,女儿却少展笑靥,甚至连话都少了好些,陆荣慧不禁心中不安。
这场婚事乃是她自作主张,没有提前知会女儿。但这也是她无奈之举,比起婚事,她自然更在乎女儿的命。
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那日在临山寺女儿的模样,陆荣慧心里便无法安定,几次从梦中惊醒。
那时,女儿几乎没有了气息。然而,就是这种连天下神医都无法挽救的情况,李霁却硬生生把女儿救了回来。
也是直到那时,陆荣慧才知李霁得天人所授仙法,所以才救回了女儿。只是李霁终究是人不是仙,想要彻底根治女儿,唯有双修之法。
陆荣慧从未想过李霁会骗她,他也没有骗她的理由。毕竟在岁岁的事情上,有时候李霁比她还要紧张,尤其是岁岁的身体。
在皇位与岁岁之中,李霁选了岁岁。只凭这一点,陆荣慧也信他。无论未来如何,至少李霁现在对岁岁的心是真的。
只是这些都只是她自己的想法,知道婚事后,岁岁一直未表达过自己的看法。
陆荣慧也不想自己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成为一对怨侣,如果可以,她更愿意看着他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伴一生。
“如果我不愿意,母后您会取消婚礼吗?”岁离顿了片刻,忽而问道。
说罢,见母亲没像以前那般立即应了她,岁离便知道不行了,自也猜到了其中定有母亲不得不同意的因由。
她的母后最是在乎她,很少拒绝她的要求,除非事关她的身体。
岁离只微微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缘由,自也打消了说服陆皇后的想法。若她说出真相,母后定然会伤心。
她不想让母亲伤心,也不愿母亲……埋怨李霁。
所以,想要阻止这场婚事,便只有一个法子了。
*
“岁岁,你怎么来了?”勤政殿,李霁正在批奏折。岁离身体不好,陆荣慧与他自不会累着她,所以通常是两人轮流看折子。
自那日后,岁岁便再未主动来寻过他。即便他去寻她,她也多有躲避之意。李霁告诉自己不能太逼迫她,所以竭力压抑,索性用政务麻痹自己,让他没时间多想。
却不想,今夜,岁岁竟主动来见他了。
李霁把殿中的宫人全都打发了下去,放下手中奏折,快步走到岁离身前,为她紧了紧领子道:“夜间凉,你若有事便打发宫人来便可,何必自己过来?”
他几乎把她当成了易碎的琉璃人,唯恐伤害了她。
但虽然嘴上这般说,可对于岁岁的到来,无人知道他有多么高兴。而且,岁岁没有避开他的亲近,难道她接受他了吗?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眼里的光几欲能把人灼伤。
他们离得这般近,岁离把他眼里的期待看得清清楚楚,心尖微微一颤。然仅仅也只是一瞬,她便重新恢复了冷静理智。
“今夜我来,是有重要的事与你说。”她后退了两步,与男人拉开了距离,脸色平静淡漠,与平日的岁岁截然不同。
“……你想与我说什么?”
李霁手心一空,他下意识握紧了手掌,力持镇定,压下了心底若隐若现的不安。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白光微闪,下一瞬面前的少女已然变了一幅模样。一幅让他熟悉至极的模样——那位授他仙法的仙子。
只不知为何,待他年岁渐长,她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如今,距她上一次出现,已过去许久了。
李霁曾找过她,可是凡人又怎能寻到仙人的踪迹?任凭他用尽法子,也未寻到她。
而如今,时隔许久,她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轻纱罩面,体态轻盈,比之岁岁更高挑一些,却似乎又与她有几分相似。那一瞬间,李霁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那时她也是这般出现在他的面前。
然李霁的心里却未曾生起预期的喜悦。
“如你所见,我是岁岁,岁岁亦是我。”岁离揭开了面上轻纱,露出了与岁岁有□□分相似的面容,“李霁,我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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