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黎寒光看了看,觉得骨气显然没有命重要。他拉羲九歌的衣袖,示意她先蹲下蒙混过关。然而羲九歌可是三界最完美的神女,怎么能为了过关就向别人低头,哪怕是画中一个虚无缥缈的假象也不可以。
眼看圣使就要朝这边看来,黎寒光直接揽住羲九歌的腰,强行抱着她蹲下。羲九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冒犯,她抬眸瞪黎寒光,眼神中充满了杀意。
黎寒光觉得反正已经得罪人了,不如得罪到底。他将她整个人牢牢抱住,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附在她耳边说:“嘘。现在我们是离真相最近的人,想想岁考第一,暂时忍耐一下。”
羲九歌都准备好烧死他了,听到岁考第一,勉强忍住。圣使只是往这边瞥了一眼,很快就带着随从走了,而其他人虔诚祈祷,并没有发现他们这边的异样。
等圣使走后,众人又祷告了许久,才陆陆续续站起来。黎寒光手指还按在羲九歌唇上,他正想着要不要多装一会,忽然手心一痛,掌心传来一阵濡湿感。
黎寒光细微地嘶了声,羲九歌用眼神瞪着他,警告他放手。
黎寒光慢慢松手,手心赫然是一个牙印,可见她用劲之大。羲九歌想要站起来,腰侧又被黎寒光按住。黎寒光顶着她杀人般的目光,给她传音道:“我们先说好,在这里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只要能出去,做什么都可以。”
羲九歌轻嗤一声,颇有风骨回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才不会做这种没骨气的事。”
“这里只有你我两人,你要是不答应我,那我就去捣乱,势必让你拿不到岁考第一。”
羲九歌眯眼,语气十分危险:“你疯了吗?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黎寒光眨眨眼,诚实而无辜道,“反正我又拿不到第一,能拉下历年榜首陪我,也不亏。”
黎寒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羲九歌气得牙痒,但是她相信这个疯子做得出来。羲九歌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放手。”
“谢神女。”
黎寒光终于松开她腰侧的钳制,羲九歌冷着脸站起来。他们两人的对话全靠传音,外人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跪在他们前面的人看到他们两人的动作,问:“你们是夫妻吗?”
黎寒光和羲九歌怔了一下,随即两人一起开口:“是。”
“不是。”
黎寒光看了眼羲九歌,笑着对路人解释:“她比较容易害羞。”
羲九歌笑了笑,温柔地去掐黎寒光的胳膊,黎寒光轻轻覆住她的手,目光柔情似水。路人看着面前这对小情侣,心想男方温柔体贴,女方腼腆娇怯,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
路人一脸了然地问:“你们应当是新来永安城的吧。”
黎寒光忍着胳膊上的痛,面不改色反问:“兄台为何这样说?”
“你们肯定是新来的。”路人道,“永安城所有人都知根知底,像你们这样出挑的夫妻,没道理籍籍无名。你们从哪里搬来的?”
搬?看来永安城之外,还有其他城池,黎寒光谨慎筛选着信息,含糊道:“从西边。她想要游历四方,我们便出来走走。”
“西边啊,应当是永乐城吧。”路人道,“那你们来永安城可算来对了,我们圣使公正严明,刑罚严厉,城中安居乐业,人心纯洁,已许多年没有遇到过天罚了。这次如意楼是十来年头一次天降异相,所以圣使才这么重视。不过你们放心,圣使肯定严惩不贷,你们可以安心留在永安城,等以后生下孩子,还能去圣府领赏呢。”
羲九歌也不知道话题怎么歪到生孩子上,她放弃较真,问:“刚才的天罚是怎么回事?”
路人耸耸肩:“谁知道呢,估计和前几任一样,这一任掌柜也对如意楼生出贪婪之心,想偷偷昧私产了吧。唉,夏荣平日看着挺刚正不阿,没想到他也心性不坚。”
羲九歌听到这话觉得说不出的奇怪,问:“如意楼不是掌柜的产业吗?”
“当然不是啊。”路人诧异地看着他们,“永安城一切为公,所有钱财都是大家共有的,掌柜不过替大家伙管着如意楼罢了。”
这句话极大冲击了羲九歌和黎寒光的认知,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黎寒光谨慎问:“那街上这些房屋……”
“也都是大家的。”路人拍了下脑门,热情道,“哎呦,瞧我,说的太认真,都忘了天快黑了。你们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吧,你们找到住所了吗?”
黎寒光缓慢摇头,路人指向一个方向,道:“那你们去那边看看,那面是居住区,你们喜欢哪座府邸,直接推门进去就好了。”
黎寒光问:“如果里面有人呢?”
路人听到这个问题很诧异,理所应当道:“天下大同,百姓一家,我们都是兄弟姐妹,一座房子而已,哪分什么你我?喜欢便是有缘,加入他们的家庭,大家热热闹闹住在一起多好。”
羲九歌和黎寒光理解不了,但都大受震惊。羲九歌问:“如果财物都是公有的,那皇帝怎么办?”
路人一听,嗤道:“要皇帝做什么?他们不会种地也不会织布,只会享乐和生孩子,吃着百姓的供奉,却还看不起百姓。这群毫无用处的蛀虫,为什么要浪费粮食供奉他们?”
黎寒光先前一直维持着假笑,听到这话,难得生出些许赞同。他原本觉得石画的主人很奇怪,创造了这样一个荒诞诡异的世界,细思根本站不住脚。但现在,他有点想认识这个人了。
而羲九歌作为路人口中的帝室贵族,听到这话很是一怔。她本能想要反驳,然而回想她身边的同学,比如姬高辛、姬宁姒……她竟然说不出辩驳的话。
是啊,五帝的存在,到底有什么用?
羲九歌问:“如果没有皇帝,如何管理这个国家?”
路人说:“只要所有人勤劳诚实、一心向善,世上便不会发生坏事,自然也不需要管理。天下皆是一家,家人之间永远不会背叛,根本不需要国家。”
羲九歌大受冲击,黎寒光看羲九歌情绪不对,赶紧向路人道谢,拉着她离开。
之后一路羲九歌格外沉默,黎寒光装作不知,他怕暴露外来者的身份,挑选不同的人询问。好在街上的人都很热情,像是生怕被视为不善良一样,争先恐后地为他们领路、答疑、帮忙,甚至还有好心人盛情邀请去他们家住。
黎寒光婉拒,经过漫长的拼凑,他终于明白自己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中了。
这个世界和三界格局很像,但是没有天界、人界之分,人神混居在一起。也没有魔界,此时的地面是一块完整的大陆,天地间畅通无阻,神仙可以随时下凡,凡人只要能登上天梯,也可以去天上居住。
这里没有帝王、国家,真正意义上天下为公,夜不闭户。城池里没有贫富之别也没有尊卑之分,所有财产都是大家的,每个人想做什么职业就可以做什么职业,需要什么物资就可以分配什么物资,唯一的要求就是善良。
因为世人一切都是上天赐予的,所以在天面前他们要坦诚。如果不善,比如生出妒忌、贪婪、懒惰、自私等恶念,会惹怒天道,降下天罚。这种时候,圣使便应当站出来,替天行道。
圣使是天道派来的使者,负责引导世人向善,在世人误入歧途时予以提醒。如果此人还执迷不悟,那就只能杀掉,来减轻天地间的罪孽。
黎寒光最终没有选择“加入”一个家庭,他也不是很想住得好好的,突然有一个人跑过来,要“加入”他们的家。他再三挑选,找了一个偏僻隐蔽的住宅,确保除他之外,其他人很难找到,这才谨慎住下。
因为财产共有,所以任何地方都没有锁,黎寒光只能虚掩了门,好歹聊胜于无。他检查了院内各个角落,确定没有窃听阵法后,才在院落外捏了一个隐蔽的隔音法阵。
做完这一切后,黎寒光回到屋内。他扶着衣袖,不紧不慢倒了杯水,轻轻放到羲九歌面前:“一个画中世界,我们遇到的人说不定都是假的,他们说的话,不要当真。”
羲九歌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昏沉沉的暮色,问:“你觉得,天界真的需要五帝吗?”
黎寒光摇头轻笑,他就知道,她肯定钻牛角尖了。自从第一个路人说了皇帝无用那番话后,她就格外沉默。
多么可笑,玄帝自己都没有反省过他有没有为天下生灵做过实事,她一个不掌权、不敛财、全部时间都为了满足他人期待的神女,却在反思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多余。
黎寒光说:“这只是一幅画,他们都是假的。”
“可道理总归是真的。”
黎寒光看着她消沉黯淡的眼睛,再一次败下阵来。其实他不应该表态,在任何时候,表达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可是他不忍心。她那么努力成为一个世人眼中的美好神女,为此坚定不移、不知疲惫,哪怕前世被他兵临城下,她依然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义的。
他不忍心她眼中的光熄灭。既然是太阳,就应该永远耀眼,永不坠落。
黎寒光慢慢说:“天界不需要五帝,但是,并不代表这种天下大公、无为而治的方法是对的。不允许恶,以道德治国,只会诱发更大的恶。”
羲九歌听到这番话一点都不意外,前世他后期的作为已足以证明他的想法。曾经羲九歌能坚定不移地指责他是乱臣贼子,现在,她开始迟疑了。
究竟是他犯上作乱,不忠不孝,还是他顺天应命,推翻了腐朽的前朝君王?
羲九歌对黎寒光一直存有偏见,她知道他后期会作恶,所以最开始想杀死他,后来想引渡他,说白了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心态,她自认为是在拯救他。羲九歌头一次放下成见,以平等的心态和黎寒光交流:“你为什么觉得五帝是多余的?如果给你一个机会推翻他们,你会怎么做?”
黎寒光默了片刻,笑道:“神女,这些话大逆不道,你是在给我挖坑。”
“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羲九歌正色道,“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立誓。”
羲九歌见他不动,正要抬起手掌发誓,被他飞快握住手心:“不用。”
黎寒光盯着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她看不懂的情愫:“我相信你。”
这可能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想要了解他。而且黎寒光知道,她问的是另一个“黎寒光”。
黎寒光明白他说这些话愚蠢又危险,除了过早暴露自己没有任何用处,但他还是忍不住。这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的想法,这一刻他是千年之后篡位自立、闯入她新婚洞房的帝寒光,而不是现在这个披着失忆的皮,满口谎言的骗子。
黎寒光给自己倒了杯茶,握在指尖缓慢摩挲:“现在我无权无势,说这些话显得很自大。但如果我有这个机会,我会。”
羲九歌问:“为什么?”
“建功立业,改朝换代,哪需要什么为什么呢?”黎寒光问,“神女,你杀过人吗?”
“杀过。”羲九歌毫不犹豫答道,“但我所杀之人,皆是恶人。我杀了他们,是除魔卫道。”
黎寒光短促地笑了声,说:“而我不一样,我所杀之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有慈爱的父亲也有怀孕的母亲,我杀他们不因为对错,只是因为他们威胁到我。今日我不杀他们,明日便是他们杀我。若我有选择颠覆五帝,必然也是类似的原因。”
羲九歌听到,简直不可置信:“你是说,你起兵谋反,无关正义,只是为了自己?”
“为了活着,难道还不重要吗?”黎寒光说,“一个人若活不下去了,无论他做什么,都不是错。”
羲九歌无法接受这种观点,说:“你这是自私。”
黎寒光点头,坦然承认:“没错。可是连牲畜都只喂养自己的孩子,这个世道,唯有自私才能活着。”
羲九歌询问黎寒光只是突发奇想,她想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后面会做那些事。但现在,她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他仿佛天生就是魔道,就算他后面没有经历磨难,他也会步入歧途。
他就是天生魔种。
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一轮虚假的明月高高悬挂在夜幕,树叶沙沙作响。屋里没有点灯,两人对坐在黑暗中,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唯独彼此的眼睛亮如星辰,里面却坚守着截然不同的道。
羲九歌定定注视着他,他收起惯常那副笑模样,过于漂亮的脸失去糖衣,显露出真实的锋锐来。羲九歌想,这才是真实的他,一个心机深沉、无情无义,明知对方是他的父亲,还能滴水不漏隐藏一千年的人。
羲九歌说:“你这样的人没有仁爱之心,没有责任道义,终不是正道。即便你侥幸成功,也不会成为一个受人认可的君王。你以阴谋起家,将来,也会被同样玩弄阴谋的人拉下马。”
“正道……”黎寒光听到笑了声,慢悠悠问,“除魔卫道这个词我已经听过太多次了,可是,什么是正道,是谁来规定正道和魔道?神女,你生来就在天界,那你可知凡间人分黎民百姓,曾经归顺九黎族的人叫黎民,天生低人一等,世世代代都是贱籍;而归顺轩辕氏、神农氏的人可以拥有姓氏,合称百姓,是天生的贵族。按天命的说法,贱籍就该安心做奴隶,想逃脱便是大逆不道。可是,黎民的命也是命,他们并不是喜欢做奴隶。他们只是想活命而已,为什么成了魔道?”
“正道就是正道,魔道就是魔道。”羲九歌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过分执着自身得失,终会入魔。逆天而行,即便有通天之能,也不会得以善终。”
黎寒光在黑暗中静了静,低低一笑:“可是,我偏不认命。”
羲九歌觉得说到这里,已无需再谈下去了。她压着裙角起身,说:“我会信守承诺,今日之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可是,等出去后,我们依然不会是朋友。”
黎寒光唇边勾出一丝嘲讽的笑,低不可闻道:“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可是他不愿意认。哪怕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反目成仇,哪怕他可能不得不强迫她、威胁她,强留她生活在他身边,他依然不愿意放手。
神阻他,他便杀神;魔阻他,他便屠魔;天阻他,他便逆天。
早在五岁那年,他因为没有食物饿得气息奄奄时,他便抓着地上的土发誓,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感受这种任人摆布的滋味,他一定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羲九歌大步往门外走去,屋内没有点灯,桌椅摆设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黑,但画中世界并不限制灵气,羲九歌依然拥有法力,区区黑暗并不影响她行动。
羲九歌走到门口,正要拉门时,背后传来一道清冷慵懒的声音:“神女,这里的人对帝王贵族十分抗拒,我们的身份最好不要暴露。”
羲九歌听到这话很嫌弃:“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我当然知道。”
“我今日对外宣称是我们是师兄妹,后来结为夫妻,在四处游历。为了避免日后露馅,我们的说法最好统一。”
羲九歌挑挑眉,也不急着出门了,缓缓转过身来:“你是真的把我当三岁小孩。你说我们是什么?”
黎寒光心想他的心思难道暴露了吗?不应该啊,她对情爱十分迟钝,因此不通人情世故,有些时候会显得格外天真。他这一路都在观察她,自认对她还算了解,难道这次他翻船了,这么快就被她看穿真实意图了?
黎寒光正想着如何补救,紧接着就听到羲九歌问:“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师兄妹?”
黎寒光沉默了很久,说:“我们在同一处上学,我虚长你三百岁,我以为,我们还当得起师兄妹。”
“论起辈分来,你应该叫我一声天祖母。”
黎寒光深吸气,每当他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可以掩饰自己情绪的时候,羲九歌就会出来提醒他,他不行。黎寒光生气到极致都笑了:“你不关心夫妻名分,反而关心辈分?”
“夫妻是假的,但辈分涉及尊卑,不能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