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黎寒光侧脸欺霜赛雪,眼睛却漆黑幽暗,他用刀刃抵住圣使喉咙,清清浅浅说:“你就是永安城另一个外来之人吧。是你撕掉名册,毁去所有痕迹,不想让人知道大公无私的圣使,其实是从一个自私腐朽的地方来的。我本来不想搭理你,可是你非要自己找死。”
其他人看到圣使被劫持,慌忙想来营救。黎寒光扫过人群,不慌不忙道:“让他们退开,不然,你会身败名裂而死。”
圣使眼睛转动,还没说话就感觉脖颈上一痛,他感觉到脖子上的血汩汩往外流,那一瞬间十分确定,身后这个怪物会杀了他。
圣使再不敢搞小动作了,慌忙道:“好,我听你的,你不要杀我。”
圣使狼狈地绷着脖子,大声喊道:“你们先散开。”
圣使被劫持后人心大乱,羲九歌趁机加大灵力,巨剑接连刺穿好几层屏障,神杖不堪重负,咔嚓一声碎成粉末。
象征永安城力量的神杖毁了,指引他们的圣使被人轻松抓走,底下的人群骚动起来,再也无法维持镇静。
羲九歌收起法力,脚尖一点,施施然落到黎寒光身边,两人一起劫持着圣使,慢慢退向城门。永安城民完全失去了主意,不敢进攻也不敢后退,只知道像群羊一样围着他们,慢慢挪到城门。
柯屹正在阴影里躲着,看到黎寒光和羲九歌来了,连忙加入。黎寒光用圣使做人质,冷斥道:“立刻开城门,放吊桥,要不然我就杀了他。”
城外护城河是弱水,任何飞禽神仙都无法在上面飞行,必须通过特制的桥渡河。城民没有办法,乖乖按黎寒光的要求打开城门,降下吊桥。
夜风呼啸而过,卷起众人衣袂。一方是黑压压的人群,一方是黎寒光、羲九歌寥寥几人,双方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耳边只能听到吊桥降落时的吱呀声。
圣使心惊胆战瞥着黎寒光的刀,道:“几位小友,我已如约让你们出城,你们是不是能放开我了?”
黎寒光可不会信这种鬼话,他稍微挪动刀刃,圣使立刻吓得求饶:“好好,我送你们出城就是。”
羲九歌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吊桥,眼看吊桥已经降下一半,柯屹抱着怀中女儿,眼中迸发出亮光。这时,后方猛不丁有人喊:“放恶人出城,定会惹得上天降罪。圣使既然是天道使者,应当舍生殉道,以做表率。”
所有人都怔了怔,城民视线齐齐看向圣使。不知道是谁打头,人群中有人喊道:“请圣使殉道。”
最开始是稀稀落落一两声,后面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变成山呼海啸的浪潮:“请圣使殉道。”
柯屹惊讶地望向圣使。无人知道圣使年纪,柯屹有印象以来,圣使就在这里。圣使没有妻儿孩子,一生奔波在城中,是永安城最稳健的象征。哪怕他连走路都不利索,但只要圣使出现在人前,永远神采奕奕,永远老当益壮。
可是这一刻,柯屹突然觉得圣使老了,多年来的精气神一下子坍塌下去,变得老态龙钟、干枯伛偻,成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普通老人。柯屹莫名想起妻子给圣府的人引路时的情景,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就和圣使的表情一样?
他在画中三十年,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以为他已经和这里融为一体,可是有朝一日被最亲近的人背刺,他才知道不是。
众人的呼喊声越来越高,吱呀下降的吊桥狠狠一卡,然后转换方向,又升了回去。若是吊桥关上,任他们有天大的能耐也飞不过护城河,黎寒光顾不上挟持圣使,反手将流明神刀甩出,射向吊桥绳索。
流明神刀不愧是神兵,撞到绳索上轻轻一碰就断了。吊桥向一边剧烈倾斜,几乎同时,另一边绳索也断了。
黎寒光和羲九歌差不多同时出手,黎寒光用刀,羲九歌用火。羲九歌掌心的神火气息还没有消散,高声喊道:“快走。”
在羲九歌说话前,黎寒光就扼着圣使的脖子飞上桥梁,他伸手,精准接住飞回来的流明神刀,再度用刀比住圣使脖颈:“别想耍花招,走。”
柯屹紧随其后,后面的城民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僵尸,蜂拥而上,羲九歌用藤条拦住这些人,且断后且撤退。
但是走到一半时,变故突生。黎寒光感觉到一股刺痛从五脏六腑中传来,这阵疼绵长而密集,黎寒光忍受不住,噗地朝旁边吐了口血。
羲九歌看到吓了一跳,忙问:“黎寒光,你怎么了?”
黎寒光痛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在疼痛下手指不稳,竟然被圣使挣脱。圣使手脚并用往对面跑去,然而,桥另一边的人群中却飞出来一只利箭,正中圣使心脏。
圣使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明明还是熟悉的面孔,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并肩维护理想,可是现在,他在他为之付出一生的城民脸上,只看到了漠然:“圣使,贪生怕死是恶,你刚才应当殉道。”
出城这边阵脚大乱,羲九歌担心黎寒光,手中法术失去准头,不留神被那群城民冲破。桥上霎间冲上来许多人,羲九歌几人一眨眼就被人群淹没。
羲九歌只是不想伤人,自保游刃有余,柯屹为了保护女儿只空出一只手,勉强还能支撑,但黎寒光就不行了。
黎寒光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他参加战斗时,常雎那边受到攻击,连累他蚀心蛊发作。尤其可怕的是,画中世界的时间是外界的十倍,常雎所受的伤,要以百倍的强度、十倍的时长,全部转移到黎寒光身上。
桥上站了太多人,开始左右摇晃,羲九歌发现很多人都去围攻黎寒光,她想去支援,又被这群疯子缠住。
羲九歌忍无可忍,她只是不想伤人,这群人未免蹬鼻子上脸!她手中法术猛地转了向,温柔无害的藤条长出刺,狠狠将一群人抽回桥对面。羲九歌趁着这个空档飞过去扶起黎寒光,对柯屹喊道:“带上圣使,我们走!”
他们几人磕磕绊绊,总算跑下吊桥,他们刚刚踏上实地,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背后忽然传来水声。
羲九歌回头,看到仅有一条河宽的弱水竟然自动涨潮,越涨越高,最后变成一堵三丈高的水墙,以黑云摧城之势向他们压来。
羲九歌明白了,今夜频频出意外,并非他们运势不好,而是这幅画的主人在和他们斗法。无雨无风,平原上竟然凭空出现洪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三丈高的洪水矗立在面前,威压感惊人,那是自然之威,天道之力,即便神仙站在洪浪前,依然渺小如蝼蚁。柯屹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霍得瞪大眼睛:“不好,这是弱水,快跑!”
弱水在三界人人避之不及,和太阳神火一样,弱水一旦沾上就无法自救,只能眼睁睁等待被溺死。若他们被这阵洪水追上,恐怕今夜就要交代在此了。
柯屹胸前绑着女儿,另一只手扶着圣使,跌跌撞撞往前跑。羲九歌也费力撑起黎寒光,往前飞去。
她知道这是石画主人在搞鬼,可是他们在对方的画中,天然吃亏。对方相当于这方世界的造物主,只要他在平原上画出大洪水,无论合理不合理,对画里面的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羲九歌没法和掌握世界法则的人硬杠,只能暂时避开。
洪水缀在他们身后,滔滔滚来。羲九歌飞行术出众,但黎寒光毕竟是个男子,她连扶着他都吃力,飞起来更是摇摇晃晃。
黎寒光感觉又一阵剧痛袭来,他的肺腑仿佛要穿孔一样,痛得浑身都在战栗。黎寒光吐出来一口鲜红的血,他冷漠擦去唇角血丝,心中十分痛恨。
偏偏是这个时候常雎受伤,黎寒光不想耽误羲九歌,对她说:“我没事,你先走。”
羲九歌看着黎寒光大口大口往外吐血,而且都是鲜红的内脏血,心里惊怕不已:“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以前的一些老毛病。你留在这里我们谁都走不了,我有办法面对弱水,你先离开。”
另外一边,柯屹体力也到了极限,无法再扶着一个人跑了。羲九歌回头看着后方的大洪水,一瞬间明白了画卷主人的意图。
洪水的速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如果没有累赘,自己可以轻松逃离,但如果带着一个人,迟早会被洪水追上。
那个人自认是这个世界的“天道”,有权力决定任何人的命运。他就是想逼他们选择,是抛下同伴自己活,还是对受伤的同伴不离不弃,然后两人一起死。
柯屹实在跑不动了,气喘吁吁问:“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要怎么办?”
羲九歌明白,柯屹想问的是这样下去谁都跑不了,要不要先保自己?
黎寒光手指是冰凉的,他握住羲九歌的手,一把将她推开,冷冷斥道:“不要优柔寡断,走!”
羲九歌第一次被人推开,心里也来了火,她上前一把拽住黎寒光,质问道:“你说谁优柔寡断?”
圣使已经进气多出气少,柯屹扶着他踉跄了几步,实在没力气了。他感觉到后面冰凉沉重的威压,回头,看到洪水已逼近眼前。
洪水墙滚滚逼近,黑沉沉的水压宛如天威从上压下。
原来,至阴至柔的水,发威时比深渊还可怕。更骇人的是,那对年轻男女不知道为什么落在他后面,柯屹吃惊地看着那两人拉拉扯扯,生死关头,他们竟然还在吵架?
他们两人站在滔天洪水前,渺小的宛如灰尘,柯屹都来不及提醒他们,水浪卷下,他们两人被一起吞没。
柯屹震惊又绝望地看着这一幕,那一瞬间,疲惫突然离他而去。他手掌抚上女儿的背,他早就活累了,死就死吧,可惜,死前却没给女儿取名字。
她还这么小,若没有名字,去黄泉可否找得到回家的路?
柯屹平静地看着水浪汹涌,他正要闭上眼睛,忽然,一阵金光从洪水下方透出,光芒只有豆粒大小,却霎间照亮了深渊。
柯屹惊讶地瞪大眼睛,看到遮天蔽日的水墙下,一位少女单手撑住巨浪,手心散发着浅浅金辉。刚才柯屹看到的亮光,就是这里发出的。
羲九歌今夜受了一肚子气,刚才黎寒光竟然还敢骂她优柔寡断。她忍无可忍,太阳神火顺着她的经脉奔腾,整个平原上的火灵气都暴动起来,隔着很远就能感觉到她心情不好。
她冷冷看着头顶骇浪,咬牙切齿道:“欺人太甚。听闻弱水沾之则死,巧了,太阳神火也是。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个更厉害。”
作者有话说:
羲九歌:都告诉你们了,不要惹女人生气。
今天的黎寒光是残血美人蛇~
第35章 蚀心蛊
太阳神火是天下火中王者,而弱水是水中至阴。太阳神火一旦沾上不烧成灰烬不会熄灭,而弱水无论神仙妖魔都无法跨越,哪怕一根羽毛掉进去也会立刻沉没,直至溺死。
这两者一直被三界忌惮,但似乎没人想过,若至刚之火和至阴之水碰在一起,到底哪一个更强。
在滔天水浪压下来的那一刻,羲九歌调出体内的太阳神火,凝在手心,挡住铺天而来的水压。
弱水是黑色的,三丈高的黑水似乎连着地平线而来,轰隆隆的遮天蔽日,威压惊人,像一只深渊巨兽张大了嘴,随便吸一口气就能吞噬掉半个世界。
两个人影站在水浪下,背影格外渺小。男子捂着嘴咳嗽,鲜血顺着他的手指蜿蜒流淌,顷刻染红了衣裳,他身前站着一位女子,女子背影纤细,单手抵着大水。
如果说洪水是深渊巨兽,那这两人就已经被卷入巨兽口中,只一眨眼就要被吞没。
偏偏最后这一口却怎么都咬不下去,夜幕中亮起点点星火,火灵气从草丛、城池、山川中浮起,逐渐汇聚成溪流,从四面八方向羲九歌汇聚而来。
羲九歌手心的金色光罩越来越强,水火相克,弱水想要熄灭金火,而火也在不断地蒸发水。光罩边缘,金、黑两种力量相互撕扯,强大的灵气波动都将背景虚化。终于还是火更甚一步,猛地反攻,浪花霎间被蒸腾成一片雾气,后面的洪水像是被狠狠推了一把,轰然后退,在后方平原上一泻千里。
不远处的永安城都来不及反应,便被洪水淹没。
洪水退了,羲九歌也耗空了体内的太阳神火,脱力跌到地上。黎寒光强忍着咳血的冲动,上前扶她:“怎么样?”
羲九歌往嘴里塞了颗补灵丹,冷冷推开黎寒光的手:“不用你扶。”
羲九歌可没忘刚才黎寒光一把推开她,力道决绝极了。羲九歌长这么大,多的是别人请她她不去,还从没有被人推开过。
羲九歌负气,同样推开黎寒光。但黎寒光竟然被她直接推到地上,他手掌撑住地面,呼吸急促虚弱,手指忍耐地蜷起。
羲九歌吃了一惊,她刚才又没用法力,黎寒光怎么一推就倒?她顾不上赌气了,皱眉问:“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黎寒光用手背拭去嘴角渗下的血迹,说,“这里不安全,先离开。”
他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羲九歌见他这样,便是有气也没法计较。她微叹一声,上前扶住黎寒光的胳膊:“起来。”
她一上手,才惊觉黎寒光手指冰凉。他原本体温就低,但现在这样,都让羲九歌怀疑她握着的是一块没有生命的冰雕。
他们两人一个法力透支,一个吐血不止,两人也分不清是谁扶谁,跌跌撞撞往前走。柯屹目睹方才全程,再看到羲九歌时拘谨很多:“原来您是明净神女,久仰,先前失敬了。”
羲九歌之前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一直假称是黄帝属下,但她刚刚用了太阳神火,三界中唯有一个人有这般神通,再掩饰也无用。
她没有多说什么,道:“这幅画无异于一个小千世界,就算是画卷主人也不能随意操纵。他和我斗法失败,恐怕损耗不小,接下来应当没精力再为难我们了。我们可以安生休息一夜,先找地方调息吧。”
柯屹对此没有二话,他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圣使,问:“他怎么办?”
羲九歌探了探圣使的气息,圣使本就老迈,心口还中了一箭,已经命不久矣。羲九歌拿出一颗丹药,塞入他口中,说:“他心脉已碎,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我暂时用丹药护住他的心脉,先带着他走吧。”
柯屹看到羲九歌给圣使喂续命的丹药,说实话吃了一惊:“明净神女,他在画卷中助纣为虐,你还给他吃这么珍贵的丹药?”
“他也是受害者,我们来得太晚了,他久等无果,这才丢失了本心。他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我们却不可见死不救。”
柯屹曾经觉得贵族都是装腔作势假慈悲,明净神女名声炒得那么大,未必真是什么好人。但现在他肃然起敬,发自真心说道:“神女高义,在下钦佩。”
羲九歌不欲多说,等丹药在圣使口中化开,就道:“接下来还要劳烦你带着圣使。先走吧,趁洪水还没有蔓延到这里,我们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
画的主人为了戏耍他们,恶意画出洪水,如今他斗法失败,杀死羲九歌、黎寒光不成,反而使画中千里平原都成了汪洋。永安城已经被淹了,说不定过一会水就会蔓延到这里,羲九歌几人找了处避风避水的高地,然后就各自找地方调息。
羲九歌刚刚为了逼退洪水,几乎耗尽了体内的太阳神火。以前她用火从不节省,因为随时可以从阳光中补充,但现在他们在画中,太阳是假的,羲九歌无法再补充神力,幸好她出门时带了许多储灵珠,接下来靠仙术也足以应付。
羲九歌闭目调息,听到不远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她不理会,继续打坐,然而片刻过去,实在没法静心。
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睁开眼睛问:“这里已经没有外人了,你还不肯说吗?”
咳嗽声突兀地停止,过了一会,石头后传来一道嘶哑的嗓音:“我吵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