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侍女们应诺,立即有丫鬟、奶娘围上来,领着各自的小主子走。萧子锋走到谢玖兮身边,有些紧张:“四表妹,我们一起走吧。”
谢玖兮听到身后提起“东宫”、“太子”等词,她心思立即飞到后面,中间似乎有人来和她说话,她随意嗯了两声。谢玖兮全部心神都在偷听谢老夫人和谢颖的话,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她和萧子锋被众人簇拥着离开后,有一个人落在最后,默默看着他们。
明明周围全是奴仆,可是,没一个人注意到他。
谢颖携子女回娘家小住,一整日谢家都在忙着安置姑太太和表公子们,直到入夜,一轮圆月爬上冷江,谢家丫鬟们才终于能清闲些。
荣寿堂里,谢老夫人已经换上就寝衣服,靠在榻上捶腿:“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下午才见了会客人就腿疼。”
谢韫容挑了挑炭盆,将火拨亮,跪坐到谢老夫人身边轻轻捶腿:“祖母,建康冬日湿冷,您要注意保暖。孙女新得了一匹狐皮,说是北地那边传来的,正好给您裁件护膝。”
谢老夫人道:“完整的狐皮难得,裁了护膝,还怎么做其他东西?我已经这把年岁了,没必要糟蹋东西,反倒是你要进宫,少不了撑场面的衣服,还是你自己留下做件披风吧。”
谢韫容摇头,说:“狐皮还是北方的更保暖,做披风才是糟蹋了。给您裁一件护膝,正好,还能给皎皎做一身皮袄。”
仆妇听到,在旁边劝道:“老夫人,这是大娘子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谢老夫人叹气:“你啊,什么事都想着皎皎。对了,那个皮猴呢,今日怎么这样安静?”
谢玖兮刚散了头发,正坐在镜前由丫鬟梳发。她今日格外沉默,听到谢老夫人叫,她散着头发跑到榻边,问:“祖母,大姐姐不能不进宫吗?”
谢韫容一听,忙呵斥道:“皎皎,不许胡说。”
谢老夫人慢悠悠问:“怎么了,你怎么提起进宫的事?”
谢玖兮挎着小脸,闷闷不乐道:“我不想让大姐姐离开。”
众人听到都笑,谢老夫人道:“总算没白疼你,但是女大不当留,女儿大了都要嫁人,大娘就算不入东宫,也要嫁去旁的人家。”
谢玖兮越发难受了:“那祖母也会去别人家吗?”
侍女们听到哄堂大笑,连谢老夫人都笑出了泪花,不轻不重拍了下谢玖兮的头:“你这个皮猴,我还以为今日你消停了呢,没想到越发浑了。祖母不走,祖母会一直在谢家,反倒是你和谢家姐妹们,都要嫁去别人家。”
谢玖兮立即说:“那我不嫁人了,我要永远和祖母、大姐姐待在一起。”
旁边的仆妇劝道:“四娘子说笑,哪有女儿家不嫁人呢?”
谢老夫人叹息:“是啊,留来留去留成仇,女儿大了,就该嫁人。何况祖母陪不了你几年,未来你能依仗的,还得是你的夫婿和孩子。”
谢玖兮还不懂,但谢韫容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谢玖兮父亲早逝,没有兄弟,就算谢家儿郎满朝堂,定不会看着谢氏女被人欺辱,但隔房的兄弟和亲兄弟到底不同。谢老夫人这是担心她死后,谢韫容又进了宫鞭长莫及,谢玖兮会被人欺负呢。
谢韫容垂下头,说不出话来。谢玖兮诧异问:“为什么?我不要和祖母分开。”
谢老夫人道:“祖母老了,难免一死,而你们两人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等以后,你们姐妹们要相互扶持,要和郎婿好好过日子,生下孩子后常走动,让孩子们从小就熟悉起来,日后情分才深厚。如此一代传一代,我陈郡谢氏才能屹立不倒。”
谢玖兮今夜听到了很多她不能理解的事情,比如大姐姐会搬走,等她长大后也要去另一个地方生活,还有祖母会死。
谢玖兮问:“人可以不死吗?”
谢老夫人笑道:“呦,皎皎厉害了,女娲造人的时候规定了人要死,皎皎却要和女娲娘娘抢人。要我说,人最重要的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要不然像嫦娥那样,纵使偷了不死药,此后长生不老、飞升成仙,却日日夜夜对着一座冷宫,又有什么意思?”
谢老夫人本意是拿嫦娥的故事教导两位孙女,然而谢玖兮却注意到了不死药:“嫦娥偷了不死药?她哪里来的不死药?”
“是啊。”谢老夫人举目,看向窗外清清寂寂的月亮,“当年后羿射下九个太阳,太阳乃帝俊和羲和的孩子,西王母怕后羿被帝俊清算,故悄悄给了后羿两颗不死药。然而没想到后羿的妻子嫦娥却贪心不足,偷走了两颗不死药,抛下丈夫独自飞升成仙。她这样绝情,难怪此后只能孤独一生。”
谢玖兮问:“那西王母哪来的不死药呢?”
谢玖兮就是如此,问题一个接一个,叫人无从招架。谢老夫人嗔怪地看着她:“你这个孩子,我让你听嫦娥的故事引以为戒,你倒好,倒追问起不死药来。神仙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呢,兴许是西王母炼出来的吧。”
谢韫容悄悄给谢玖兮使了个眼色,谢玖兮不再追问了,但她低着头,小脸严肃,仿佛在思考什么严肃问题。这时江上传来隐约的歌声,谢韫容问:“夜都这么深了,这是什么声音?”
旁边侍奉的仆妇说道:“大娘子有所不知,这是一首吴地民歌,据传是一位叫子夜的女子所作,故称《子夜歌》。”
冬夜悠悠,明转凄婉的女子嗓音乘着江风传来,一如建康的冬。谢老夫人听到那些歌词,叹息道:“子夜痴情,被情郎抛弃,嫦娥绝情,孤独一生。情之一字,多也不行少也不行,真是叫人为难。”
谢玖兮不解地问:“什么是情?”
周围女子听到都忍不住笑,谢老夫人道:“你刚才还嚷嚷着不想嫁人,如今就问起什么是情,看来皎皎要留不住了。”
所有人都在笑她,却没人回答她的问题,谢玖兮看向谢韫容,问:“大姐姐,情是什么?”
谢韫容一直面带微笑,得体地听谢老夫人说话。听到谢玖兮提问,她怔松了一下,心里也生出许多茫然,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谢玖兮不满地抿唇,他们说来说去,没一人解释明白什么叫情。时间不早了,谢老夫人打发她们回去睡觉,侍女给谢玖兮盖好被子,熄了外面的灯烛。谢玖兮躺在床榻上,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婉转的歌声。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谢玖兮慢慢闭上眼睛,很快陷入梦乡。她在梦中看到了寒霜和桂树,一位绝色女子坐在桂树下,夜复一夜盯着脚下的灯火。
脚下黏答答的,好像江流涨潮了。谢玖兮莫名觉得不对,猛然睁开眼睛,正好看到她手腕上亮起青色的繁复纹路,一只白色的狐狸短促地叫了一声,被撞到地上,一翻身溜走了。
谢玖兮怔了几瞬,要不是脚踏上还有水渍,她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抬起刚才那支手腕,然而那里细皮嫩肉,肤如凝脂,哪有丝毫纹路。
可是谢玖兮很确定,她确实看到她手上出现一道青色的符。谢玖兮抱着自己的手左看右看,不可思议道:“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乐府《子夜歌》
第56章 无猜嫌
谢玖兮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兴冲冲地去找谢韫容:“大姐姐,你猜我昨天看到什么了!”
谢韫容的嬷嬷皱眉,笑着将谢玖兮挡在门外,说:“四娘子,大娘子要练习宫廷礼仪,不能打扰。四娘子有什么事,等改日再来吧。”
谢玖兮道:“那些礼仪练来练去都是一个样子,有什么意思?我找大姐姐有很重要的事!”
谢韫容在房内听到谢玖兮的声音,说道:“是皎皎吗?进来吧。”
嬷嬷不赞同,但还是施了一礼,板着脸让开路。谢玖兮飞快跑入房间,她本来兴致冲冲想和姐姐分享昨夜的奇事,可是谢韫容正对着镜子一点点纠正行礼的姿势,头也不回问:“皎皎,发生什么事了?”
谢玖兮稍稍靠近,满屋子的丫鬟侍女都朝她怒目而视。谢玖兮只能生硬地停下,站在谢韫容身边说:“大姐姐,昨天晚上我看到狐狸精了!”
谢韫容见她一大早就跑来,担心她受了什么委屈,没想到竟是这种呓语。谢韫容暗暗叹了口气,说:“皎皎,我现在没时间陪你,你先自己出去玩。”
谢玖兮见谢韫容不相信,还想再说,但侍女嬷嬷已经涌到谢韫容身边,帮她捧镜子、拉衣裙。谢玖兮被挤到外面,她看着站在人群中心无暇分神的大姐姐,只能默默离开。
谢玖兮又去找谢老夫人。谢颖带着儿女来荣寿堂请安,谢玖兮才说了一半,谢颖就哈哈大笑,说:“皎皎是不是不敢一个人睡,连狐狸精都编出来了。娘,看来以后得让皎皎多和同龄人走动,她成日和大人待在一起,有话没处说,净胡思乱想。”
说着,谢颖看向萧子锋,说:“子锋,皎皎是你表妹,以后你要多照顾她,知道吗?”
萧子锋礼貌应是,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已全是世家子的风范。萧子锋看向谢玖兮,说:“皎皎,子不言怪力乱神,世上没有鬼怪的。”
谢老夫人对谢颖的话没有反应,只是嗔了谢玖兮一句:“平日让你去礼佛,你总是坐不住。你若是听话些,怎么会怕那些东西。”
谢玖兮看着他们,谢颖觉得她在故意争夺大人的关注,萧子锋说教她不得胡言乱语,谢老夫人埋怨她不听话,没一个人觉得,谢玖兮昨夜从梦中惊醒,遇到狐狸精又看到对方落荒逃走,是多么惊险的一件事。
谢玖兮沉默,许久没有说话。而谢颖笑了良久,过一会后还惊诧地问:“四娘子怎么不说话?”
谢老夫人道:“她素来如此,说风就是雨的,不必管她。”
谢玖兮突然觉得很生气,她一声不吭,转身就往外走。萧子锋看到,连忙追出来:“四表妹,你去哪里?”
谢玖兮冷冷道:“走开!”
萧子锋被她的冷脸镇住,一刹那生出种无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她这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语气,他时常听到。
可是,他们不过第二次见面。
萧子锋只是一恍神,谢玖兮就不见了。萧子锋面色如常回去,得体地禀明长辈,说谢玖兮自己跑出去了。谢颖一听忙派人去找,然而奇怪的是,侍女们翻遍了花园,都没有找到谢玖兮的下落。
萧子锋身边永远围着一大堆人,而萧子铎就随意多了,哪怕他失踪三四天,萧家的婢女也未必会注意到。萧子铎自己待着无聊,随便在谢宅中行走,无意看到一团毛茸茸的发顶。
萧子铎走近,从外面支开窗户,笑道:“四娘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这是谢玖兮的父亲——谢家三郎未失踪前的书房。他多年来杳无音信,其实很可能已经死了,但谢老夫人不愿意相信,依然让下人留着三房的院子,尤其是三郎的书房,和他在时一模一样。
谢玖兮心情不好,她不想看到那些人,便躲在父亲的书房发呆。她正低落着,忽然头顶的窗户推开,冬日的寒冷和阳光一同从背后涌来。
谢玖兮仰头,不期然撞入一双黑白分明、如冰浸玉的眸子中。他站在冬光中,睫毛纤长,侧脸清冷,唇边带着些许笑意,剔透的不似凡人。
萧子铎问:“你不高兴吗?”
谢玖兮以为他是祖母派来找她的,浑身是刺:“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萧子铎轻轻将窗户关好,不让风吹进去,然后推门进入书房:“我跟着小黑随便走走,无意看到你在这里。”
屋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谢玖兮听出来确实是小黑的声音,这才勉强放下敌意。萧子铎也不讲究世家体统,像她一样席地而坐,问:“发生什么了吗?”
谢玖兮抿着嘴,过了一会低低说:“昨夜我遇到了狐狸精。”
萧子铎忙问:“那你受伤了吗?”
谢玖兮一怔:“你相信我?”
萧子铎道:“你不会说谎,你说有妖精,那肯定是有了。”
谢玖兮的心情忽然明媚起来,心里那阵闷气烟消云散:“你没看到,是一只这么大的白狐狸,我醒来的时候它就在我床前。要不是我手腕上突然亮起一个绿色的印记,它就要爬上榻了。”
萧子铎皱眉道:“深更半夜靠近你,这只妖精肯定不怀好心。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玖兮摇头:“没有。它被那道绿光挡住,摔到地上一骨碌就跑了。”
萧子铎听到她没事,心里稍安,然后生出股怪异的熟悉感。听谢玖兮的描述,他怎么觉得,他也有这种印记?
别院偏僻阴冷,母亲又成日疯疯癫癫的,阴气汇集,最吸引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了。萧子铎撞到好几次,前几次都被他躲开了,唯一一次有个厉鬼偷袭他,萧子铎没有躲过。那时候,他就看到自己右手腕上出现一枚繁复玄威的印章。
萧子铎一直以为是他看错了,毕竟,哪位神佛会保佑他呢?但现在谢玖兮也这样说,萧子铎怀疑那些根本不是错觉。
萧子铎问:“你还记得那个印记是什么样子吗?”
谢玖兮对经史子集兴趣寥寥,但在这方面天赋却惊人。她爬起身找纸,说:“我记得,它长这样……”
谢玖兮握着毛笔在宣纸上画,黎寒光也凑到她身边。谢玖兮才刚刚画了个开头,宣纸突然着起火来,萧子铎眼疾手快将谢玖兮拉开,并立即将宣纸扔到地上去,这才免于点燃整张书案。
纸片落在地上,飞快地化为灰烬。谢玖兮四周看了看,奇怪道:“这里并没有火盆,纸怎么烧起来了?”
谢玖兮只画了一小部分,但萧子铎已经可以确定,她见到的印记和他的一模一样。萧子铎道:“这道印记能抵挡妖鬼,想来法力不浅。莫非,要画到专门的符纸上去?”
谢玖兮听到觉得有道理,立刻咚咚咚往一个书架跑去:“我知道怎么画了!”
谢三郎曾经痴迷于寻仙问道,书房里有不少道家之物。谢玖兮垫着脚尖去书架上够,萧子铎赶紧帮她扶住书架。他们两人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沓黄纸。
谢玖兮用画符专用工具,再次画那个印记。然而这次画到一半,符纸还是自燃了。
谢玖兮不信邪,拿起下一张黄纸继续画。萧子铎看了一会,说:“四娘子,要不我来试试?”
谢玖兮将笔交给萧子铎,说来奇怪,萧子铎才试了两次,就完整画出了符。谢玖兮小脸皱成一团,难以理解道:“为什么我画就不行?”
萧子铎放下笔,将符纸上的痕迹吹干,说:“可能是四娘子灵气太强了,这些纸承受不住,所以才会自燃。”
谢玖兮从小受宠,根本不知道节省为何物,画符时萧子铎感觉到明显的灵气波动。这个法印本来就玄妙,再加上谢玖兮大笔一挥随意挥洒,连专门的符纸都承受不住。
而萧子铎生活在别院,自小看惯人情冷暖,本能养成了物尽其用的习惯。第一次符纸自燃,萧子铎大概明白符纸的极限在哪里,第二次落笔时他有意平衡力量,将符纸每一个边角都利用起来,刚好贴着极限画完整个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