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正是呢。不过大夫人放心,皇上皇后绝不会因此怀疑谢家,四娘子依然是太子妃。”
一门之隔,里面燃着碳盆,谢大夫人在和宫廷使者寒暄;外面半明半暗,谢玖兮静静站在廊柱后,看不清脸,唯有风雪落满衣襟。
片刻后,另一根柱子后传来谢韫珠的声音:“四娘,可能他有什么急事。来传话的是姑母身边的人,所言未必可信。你该不会哭了吧?”
谢玖兮转身,看到谢韫容、谢韫玉、谢韫珠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谢韫容面带不忍,轻轻道:“皎皎,你和他认识最久,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你若觉得他背弃了你,那就留下来做太子妃;你若觉得还有隐情,那就回绝赐婚。风骨在则谢家在,我们百年陈郡谢氏,还不至于让你一个小女郎背负家族兴衰。”
谢玖兮用力攥了攥手心,猛然下定主意,说:“他不惜冒着雪出发,肯定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姐姐,我想去追他,问他为什么又不问我就离开。”
谢韫容眼睛深处闪出泪光,对她浅浅露出一个笑,柔声说:“去吧。”
她们的说话声惊动了屋内的人,谢大夫人起身,朝窗边走来:“是谁在外面?”
谢玖兮想着君子坦荡荡,今日索性当着皇后的面说开,就算被罚她也认了。没想到谢韫珠突然跑过来,拉着她的手就往后跑:“你傻不傻,站在那里等着别人来抓?”
“可是我要出门,总要禀明大伯母……”
“别禀了,先斩后奏,跑为上策。反正长辈也不可能真把你怎么样,事后撒撒娇就算了,谁吃饱了撑的硬扛惩罚呀?”
“可是……”
“别可是了,快走吧!”
谢韫珠拉着她跑开,与此同时谢韫容上前,拦住了宫使。谢韫容毕竟是曾经的皇后,宫使不敢不敬,谢大夫人看着地上的脚印,感觉不对劲,她想要往后追,谢韫玉突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拉住谢大夫人的手喊痛。
谢韫珠拉着谢玖兮跑到马厩,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扔给她,说:“以后别人问起来,你就说是你抢的啊!”
谢玖兮接过斗篷,越来越多的人提着灯笼朝这里走来,谢玖兮最后望了眼谢韫珠,翻身上马,轻叱一声,马如有灵性一般健步朝外奔去。
“多谢!”
谢玖兮听到了谢家下人惊慌的喊叫声,隐约还有长辈的呵斥声,但她很快就感觉不到了。她目光直视前方,越过谢家一重又一重乌木门槛,迎着风雪朝大军刚离开的方向追去。
城门守卫正在收拾一地狼藉,远远看到风雪中又有一骑白衣白马径直朝城门冲来。他们大惊,连忙道:“北雍王叛乱,过此门者皆以同党论罪!关门,快关门……”
谢玖兮纵马不停,朝两边扔了一叠迷雾符,他们很快就被烟雾呛得睁不开眼睛。等他们终于能视物时,只能看到一位白衣女郎踏着飞雪,衣袂猎猎,义无反顾朝夜幕深处奔去。
那是前两天刚打了胜仗的北雍王离开的方向。
风雪穿过发簪,吹散了她的长发。碎发在眼前飞舞,但谢玖兮完全不被干扰。她的视线直视前方,只能看到一个人。
广陵时,他逆着朝阳、身披铠甲朝她奔来,如今在建康,她迎着夜幕,穿越千山万水,踏过城池山河,向他而去。
第80章 山河媒
冬夜风寒,残月如钩,萧子铎急行半夜,忽然听到斥候说,后方有人跟着他们。
萧子铎原本以为是萧道派来的追兵,可是斥候却说来者是一个女子,他观察了好久,没发现后面有其他人。
萧子铎听到是女子的时候心就快速跳动起来,他带着一百人孤军深入时都没有害怕,此刻却觉得心慌。萧子铎手指无意识攥紧缰绳,问:“她长什么模样?”
“回禀将军,我怕惊动她,没有靠近,只看到她穿着白斗篷。”
萧子铎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手抖,他立刻调转马头,其余人似乎感应到什么,静默肃立两旁。萧子铎下令道:“原地扎营,任何人不得离队。”
“是。”
大军自发从中让出一条路,目送着他们的萧将军快马扬鞭,穿过军队飞驰向后方。
冷月孤悬天上,映照满地银霜,白衣将军像一支离弦的箭,穿越寒山冷水,奔向他的月光。
谢玖兮本来以为萧子铎带着那么多人走,马蹄印应该很好寻,没想到出城后军队却像蒸发了一样。谢玖兮被迫放缓速度,一路走走停停。
谢玖兮猜测他军中应该有专人掩盖行军痕迹,以免暴露行踪。连这么细节的事情都能注意到,真不愧是既明,谢玖兮一边苦中作乐地想,一边睁大眼睛寻找蛛丝马迹。
谢玖兮正借着月光查看枯草丛,忽然听到隐约的马蹄声。那阵声音并不起眼,需要凝神才能听到,但落在她心上,却宛如擂鼓。
谢玖兮惊讶抬头,看到霜月尽头出现一道冷白色的流光,像天明时的曙色,也像积雪的清辉。
谢玖兮惊喜交加,她也不顾身后的马了,扔开缰绳就朝他跑去。
“既明!”
萧子铎从马上一跃而下,展臂,用力接住她。感受到怀中人并非幻觉的那一刻,萧子铎眼睛微湿,险些落泪:“皎皎。”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或许某一天,萧子铎会听到她成为太子妃的消息。如果萧子铎能侥幸活得再久一点,或许还能等到她成为皇后。
就像萧子锋是命定的皇帝一样,她也是天命皇后,这一生本该千娇百宠,尊贵荣华。
她和萧子锋都是神仙转世,萧子铎不知道他们来人间做什么,但显然他们是天命安排好的一对。尊贵美丽的世家女和贤德仁孝的太子,在长辈、世俗、史书乃至神仙眼里,都是一段佳话。待他们回归仙位,还能继续缘分,说不定两人共同下凡,本就是默认的夫妻。
他一点都不怀疑他的皎皎是神仙下凡,谢玖兮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修仙无师自通,还有地下陵墓时,那两个神仙一见她就尊称“神女”。种种迹象都表明她并非凡胎,甚至在天上都很有地位。
而萧子铎,卑贱的和这段故事格格不入。
萧子铎越爱她,越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她的污点。他在人性最本能、最卑劣的占有欲和他不应该耽误皎皎命格的愧疚中来回拉扯,哪怕萧子锋对她有丝毫不好,哪怕她的家人对她有任何利用,萧子铎都能说服自己顺从贪欲,不管不顾将她带走。
可是没有。萧子锋对她百依百顺,等日后她成为太子妃乃至皇后,萧子锋依然会处处尊重她、顺从她;谢家也发自真心为她考虑,谢老夫人、谢韫容、谢大夫人担心的那些事,都客观存在。
很多人都说过他们不配。萧子铎一直不肯认命,但其实他也知道,若没有他,她会少受很多非议。显阳殿上,萧道逼他做决定,萧子铎十年来不断抗争,今日终于听到了命运的镰刀落下的声音。
天命不可违。他可以不计后果反抗自己的命,但他有什么资格,去扰乱谢玖兮原本尊贵顺遂、平安喜乐的皇后命格?
他放弃了她,无颜再去见她,所以萧子铎带兵出城,奔赴可以预见凶多吉少的战场。
江南冬日湿冷刺骨,夜行军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离开建康后他应该下令休息扎营的。可是萧子铎不想停下来,他怕他一旦停下,就想回去。
他本是一介微尘,偶然窥见天光,能得她十年相伴已经是三生有幸。他像一只水鬼终于接受自己早就被溺死了,放手纵容自己坠入深渊。
但萧子铎没想到,她竟然追出来了。萧子铎紧紧拥住谢玖兮,手都止不住颤抖。
明明之前已经下了那么多决心,明明理智知道没有他她会活的更好,但一接触到她,他就溃不成军,体内自私卑劣的天性疯了一样蔓延,让他再也无法放手。
萧子铎感受到她冰凉的身体,又心疼又抑制不住地感到高兴,问:“皎皎,你怎么来了?”
谢玖兮说:“他们说你拒绝赐婚,带着军队叛变了。我来问问你为什么要走?”
萧子铎听到长叹一声,抱紧了她的斗篷,将她紧紧围起来:“淮阴失守,萧道想放弃长江以北,我不同意。”
谢玖兮点点头,说:“所以他是以不让你出兵为条件给你我赐婚吗?那是该拒绝,我不怪你了。”
萧子铎看着她单薄的衣服,叹息道:“你这次出来,谢家长辈同意吗?”
“我没来得及问,不过他们应该是不同意的。”
萧子铎就知道,如果得到谢家首肯,她怎么可能连细软都不带就出门。萧子铎说:“夜深了,你该回去了,再不回去会影响你的名节。”
他说着她该回去了,手却紧紧抱着谢玖兮,完全没有放松的意思。谢玖兮出门时就想好了,大大方方说:“反正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我们的事,我不回去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淮阴。”
萧子铎心漏跳一拍,心跳砰砰加快,他明知道该制止她冲动,却卑劣地感到欣喜:“但我是以谋反的罪名离京,过两天兵权、封号都会被削除。你跟着我一无所有,还会担上谋反污名,以后连谢家都没法回。皎皎,我……”
“这些都不重要。”谢玖兮说,“谢家是百年望族,会不会谋反由不得萧道说,他不敢对谢家怎么样。至于你叛变的罪名更是笑话,苍天有眼,百姓也有眼,你去淮阴到底是造反还是收复失地,大家看得到。唯一能阻止我的只有你,如果你不愿意我跟着,那就当我自以为是。你继续走吧,不用管我。”
萧子铎怎么可能不愿意,他光听着这些话心就在揪痛。萧子铎抱紧谢玖兮,像抱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勒得谢玖兮都有些痛了:“可是,宫里一直有意给你和萧子锋赐婚,你本该是最尊贵的太子妃,日后还会成为皇后……”
谢玖兮打断萧子铎的话,说:“既明,很久之前大姐姐就和我说过,她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为了皇后名号,稀里糊涂绑定了自己的一生。当一个被人尊敬、被人称颂的人没有用,最重要的是自己想怎么活。”
“可萧子锋和废帝不一样,废帝荒唐无道,但萧子锋很喜欢你,日后也会成为一个仁君,他会好好待你。如果你嫁给他,你们会成为一段仁君贤后的佳话。”
谢玖兮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挣了挣,推开萧子铎的手,认认真真盯着他的眼睛:“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可是,我不喜欢他。在广陵时,你问我对你是什么感情。我想了很久,思考是不是因为你我相伴多年,我对你生出亲情,或者你陪我去各地探险,我将你视为最信赖的队友。可是后来我发现,你和姐姐、瑶姬都不一样,我亲近你、信任你,但也想独占你,如果你娶妻或者对其他女人好,我会不高兴。这种感觉,从未在其他人身上出现过。”
她每一个字都像在萧子铎最脆弱的地方重击,萧子铎终于溃不成军,俯身用力吻住她。
从前不懂这些举动意味着什么,谢玖兮懵懵懂懂接受萧子铎的主动,但现在她逐渐感悟到情,两人舌尖相触就像洪水决堤,陌生的酥麻感窜过她脊椎,谢玖兮身体软成一滩水,手臂本能地抱住他脖颈,两人在冰冷的月光下紧紧拥吻。
萧子铎走前已经下令让大军扎营,他也不着急回去了,抱着谢玖兮来来回回亲了个够。直到两人体温都变得滚烫、不得不打住后,萧子铎才终于停下,拉着她在月下漫步,缓慢走回军营。
萧将军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带回一个女子,军中都默契地对此保持沉默。萧子铎经过下一个城镇时不顾被通缉的危险,进城为谢玖兮置办了保暖的衣物、披风、鞋袜,这才继续往淮阴赶去。
拓跋弘本以为南朝已是他囊中之物,他正待挥师南下,没想到突然遭遇猛烈的反攻,连不久前刚打下来的淮阴也丢了。拓跋弘大怒,问责淮阴守将,拓跋绍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运气,竟然又遇上了那个人!
两次立功的机会,不,准确说三次,都被那个人搅黄了。
帐营内,拓跋绍跪在地上,不敢看上方龙神和太上皇的脸色。那座精美的龙形雕像慢悠悠张合嘴巴:“你是说,你被青州姓萧之人暗算,丢了淮阴?”
“是。”
龙神冷笑:“区区凡人,竟敢蒙骗本尊。他既在青州,为何会从淮阴之南偷袭?”
拓跋绍嘴里发苦,道:“他不知何时偷偷离开青州,到了南方。”
北朝为了南征偷偷从前线撤兵,青州看似伏兵五万,其实早成了空壳。没想到萧子铎同样利用了他们虚张声势的心思,竟然早就离开青州,都把建康的叛乱平定了。
龙神还是非常不满,一股无形的威压抵住拓跋绍的天灵盖,慢慢加重:“你们得了本尊的真传,一箱一箱从本尊这里要护身符,结果,连一个普通凡人都收拾不了?”
拓跋绍像是被一双手按住,压得他脖颈都咯吱咯吱作响。拓跋绍痛苦得喘不过气来,然而,上方拓跋弘避开眼睛,没有替他求情,其他侍奉的人也齐齐看着地,大气不敢喘。
命悬一线时,一个女子从帐篷外跑进来,她双目空洞,表情木讷,只知道挡在拓跋绍前,机械地挥舞着手臂:“阿兄,快走。阿兄,快走。”
一个只剩一魄的小玩意,也敢在他面前放肆,龙神意念一动,女子骤然失声,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垂下去。
然而哪怕被碾碎魂魄,她依然跪在拓跋绍身前,不曾离开。
拓跋绍喉咙里痛苦地呜咽一声,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龙神束缚,扑上前抱住少女的身体,或者说,尸体。
这正是拓跋绍在河陵村潜伏时,用来掩饰身份的妹妹——何家孙女芙蕖。后来何芙蕖主动献祭,成了一具不老不死但没有神智的人偶,多亏拓跋绍及时带她离开,才保留了她的一魂。
但是,何芙蕖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每日只会呆呆地跟在拓跋绍身边,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刚才何芙蕖冲进来是唯一一次不听拓跋绍的命令,可是,唯有这一次,她为什么不听呢?
何芙蕖连仅剩的残魂也碎了,此后和死人无异,甚至连死人都能投胎转世,她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拓跋绍痛不欲生,而龙神却颇有兴味地说:“一缕残魂竟然能驱动身体,有趣。看在本尊心情好的份上,今日饶你不死。”
拓跋弘在旁边高声谢恩。拓跋绍抱着何芙蕖的身体,深深垂着头,眼睛中难掩愤恨。
他费了那么多心思留住芙蕖,在龙神眼里,竟只是一句有趣。
龙神是不是觉得,他这个卑贱凡人还应该感恩戴德,谢龙神不杀之恩?
拓跋弘暗暗给拓跋绍使眼色,拓跋绍忍住内心的恨,俯身向龙神叩首:“多谢龙神开恩。”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龙神沉沉开口道,“你屡次三番坏本尊大事,留你何用?”
拓跋绍攥紧手,说:“并非我无能,而是萧子铎此人有猫腻。在河陵村时,我本已收集了许多阴气,但他半途杀出来抢夺,还有一道青色法印护身,我等都奈何他不得。之后青州和淮阴接连被他搅局,或许,也是因为他背后有神人襄助。”
拓跋绍尝试辩解时并没有抱希望,如果龙神会听解释,他就不是龙神了。但拓跋绍不能坐以待毙,如果他被龙神抛弃,等回平城哪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没想到,龙神听到他的话却突然震怒。拓跋绍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猛然被一只无形的爪子攫住,拖到龙神雕像面前。拓跋绍惊恐地瞪大眼睛,屏息看着近在咫尺的黑色眼珠。
明明只是一尊雕像,但他竟从黑曜石后,看到一只怒浪滔天的巨龙。
龙神的嘴一张一合,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你说,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拓跋绍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艰难吐字道:“一个青色的法印,模样玄妙,深不可测。”